沈老太爷一共有四个儿子。
其中三子出自沈老太太的肚皮。
而幼子,则是沈老太爷的妾室秋姨娘所生。
手心手背都是肉,若遇到分家,沈老太太自然不会亏待三个儿子中的任何一个。
但对秋姨娘生的幼子就不同了。
毕竟这不是她儿子,跟她没有半点血脉关系。
更何况,秋姨娘生前还夺走了沈老太爷的爱。
新仇旧恨加一起,沈老太太能容许秋姨娘的儿子活着,就已经很不错了。
而沈老太爷的这番生前嘱托,显然也正是预料到了这点,所以才特特跑去找净悟大师相护。
生前偏袒就算了, 死后还念念不忘,这让沈老太太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可是咽不下也得咽啊。
净悟大师是普济寺的高僧,座下信徒无数,她得罪不起。
院子里面聚集的几百号老百姓,她同样得罪不起。
不过……
沈老太太缓缓呼口气,勉力心头的怒火,故作悲戚地叹了声气:“虽然我这个老婆子还没死,然而四房那边坚持要分家,我这个老婆子,想留也不留不住啊……那就分吧。”
说完,还撩起手帕摁了摁眼角。
一番作态,摆明了是在说沈七言这一房不孝。
可惜,她话音还没落地,都不用沈七言反驳,院子里的几百号百姓先不乐意了。
“老太太,您这话说的就没意思了,到底是四房坚持要分家,还是您和你的儿子们想弄死他们四房啊?”
“没错,你们都把火烧到人家娘俩屋里面去了,人家娘俩就是想不分也不分行啊,总不能留下来等死吧。”
“以前总听说贼喊抓贼,今天老子可算是小刀拉屁股,开了眼了,见识到了什么叫贼喊抓贼!”
“头一回看见这么不要脸的人!”
众人七嘴八舌地怼回去。
净悟大师则宝相庄严地宣了声佛号。
并没有刻意表明立场站谁。
然而他一声“阿弥陀佛”,其实就是在打沈老太太的脸。
而有了他的支持,百姓们底气更足了,纷纷叫嚷着让沈老太太赶紧分家。
初战告败,沈老太太险些喷出口老血。
偏她还不能发泄出来,只能强撑着维持住表面的平静,看向府里的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捧着四份账册上前,恭声对净悟大师道:“我家老太爷共有四子,我家老太太怜惜四房孤儿寡母,并未做出嫡庶区分,除开长房嫡长子的那份外,余下的家产,已做好平等分割,这是账册,还请大师过目。”
按照本朝规矩,分家时,嫡长子可较其他子女多分一些家产,俗称“长支财”。
等嫡长子分完“长支财”后,余下的家产,再由包括嫡长子在内的其他诸子进行分割。
其中,庶子所得份额要少于嫡子。
但这只是本朝的规矩。
可如果老人生前留有遗言,那就另当别论了。
就比如沈老太爷,仙逝前他曾特意叮嘱过,沈家的全部家产,其中一半要分给四房,也就是沈七言的爹。
余下的,才是其余三个儿子的。
因为沈家能坐到富商的位置上,全是靠四房拉扯上来的。
倘若没有四房,沈家说不定还在街头上开杂货铺子。
结果到了沈老太太这里,直接变成嫡长子具有优先继承权不说,她还给自己捞了个善待庶子的好名声。
……太不要脸了!
沈七言愤怒地攥紧拳头, 扬声质问沈老太太:“当初祖父临终前曾说,我父亲对家族有大贡献,所以家中财产,其中一半要分给我父亲,余下的才是其余各房平分,祖母,您这是要置祖父的遗言不顾吗?”
“遗言?什么遗言?我怎么不知道你祖父还有这样的遗言?”沈老太太诧异,扭头看向儿子们,“你们知道吗?”
老大沈明雨冷声道:“一派胡言!父亲临终前,只交代我们要团结一致,互助互爱,孝顺母亲,从过留下家产要分一半给老四的遗言!”
一夜功夫,沈明雨头发白了一大半,苍老了十岁不止。
此刻他恶狠狠地盯着沈七言,双眸血红,宛若嗜血而食的凶狼。
老二沈明疏也断然道:“母亲,父亲并未留下过这样的遗言。”
至于老三沈明风,干脆只摇头不说话。
于是沈老太太就笑了,看向沈七言,说道:“七言啊,我知道你对我们有误会,可你也不能仗着有人给你撑腰,就随便乱改你祖父的遗言啊。”
她叹声气,失望道:“你祖父生前最疼你了,倘若知道你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他不知道有多失望呢,只怕九泉之下也难安啊。”
老爷子过世时,只有她和三个儿子,以及四房的庶子守在床前。
所以,听到这个遗言的,只有五个人。
其中一个人已经变成了白骨。
剩下的三个是她的亲生儿子。
所以,遗言是什么不重要的,她说了算,反正儿子们是不会背叛她的。
沈七言也意识到了这点,却又完全无计可施。
当初祖父走的太急了,遗言只停留在口头上面,并未来得及立下白纸黑字的遗嘱。
后面,父亲又因为坚信家里人不会对他有异心,并未将此事落实到字面上。
眼见沈老太太自信十足,一副吃定了他们母子二人的样子,沈七言恨得牙齿咬碎,正思索应对之法。
忽听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
“我可以作证,老太爷生前,的确留下过一道这样的遗言。”
沈七言循声望去,就见人群里面走出位老者。
老者年事已高,走路颤颤巍巍,然而眼神却十分坚定。
沈七言盯着他打量半天,也没能想起他是谁。
而坐在上首的沈老太太却是面色大变,“嚯”地站起身,盯着老者,震惊道:“沈大福?你没死?”
名叫沈大福的老者朝她虚虚一礼。
“托老太爷的福,老奴还活着。”
“可是老爷不是说你死了吗?”
“那是老太爷有意要将老奴隐藏起来,所以才故意对外放出这样的风声。”
“……”
沈老太太隐约意识到什么,胸口剧烈起伏,却又不死心,问道:“那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为何我从未在人前见过你?”
“既是隐身,自然就不能再出现在人前,老太爷仙逝后,老奴就在一个小村子里住下了,那里距离老太爷的墓地最近,老奴时不时的还能去陪陪老太爷。”
沈大福说完,眼中泛起亮光,嘴角也止不住地上扬,似乎忆起了某些美好的过往。
然而下一瞬,他眼中的亮光就黯淡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哀伤。
他叹息道:“老太爷生前曾说过,四少爷什么都好,可他就是太善良了,对人缺少防备心,尤其是对身边的亲近之人……四少爷太相信你们了。”
他口中的四少爷,就是沈七言的父亲,沈明骤。
沈七言听到这,再也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
六年前,父亲不正是因为太善良了,所以才会死在匪徒的刀口下吗?
谁能想到呢,一群衣衫褴褛,口称商队遭匪徒抢劫的人,其实就是真正的匪徒。
假如那天,父亲不曾收留那些人,不让这些的人跟随他们的商队返程, 他们的商队兴许就不会遭遇不测。
至少不会陷入集体食物中毒,乃至于无力反抗,只能任由人挥刀屠杀的绝境中去。
沈大海说完,从怀里摸出一张纸。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担忧,在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后,老太爷才会安排老奴假死,让老奴带着他的遗书,从沈家离开,从你们的面前消失。”
“倘若老太太能善待四少爷一家,老奴手里的遗书,便永生不会现世,可是老太太,您不该违背老太爷的遗言啊!”
说到这里,沈大福眼中涌出愤怒。
他将手里的纸张展开,高高举起。
“老太爷的遗书在此,还请老太太遵从老太爷的遗愿,善待四房一家!”
沈七言上前一步细看。
纸张已经有些年头了,页面有些泛黄,边缘上还有些卷边毛躁。
可见保管这封遗书的人,没少将遗书拿出来翻看。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纸张上面的内容。
如父亲当初跟他说过的那样,外祖父的遗书上面,的确说了,要将沈家一半的家产,分给他们四房。
账房先生也凑过来看。
身为沈家的老账房,账房先生对沈老太爷的笔迹还是很熟悉的。
他接过遗书,一眼看完,面色登时就变了,忙将遗书捧给沈老太太,低声道:“老太太,这遗书上的笔迹,的确是老太爷所留!”
“不!这不可能!”
哪怕心中早已有了猜测,沈老太太还是无法接受,她再也绷不住,一口老血喷出,跌坐在地上。
请来净悟大师打算,居然还暗地里留了遗书,姓沈的死鬼,到底是有多偏疼他那个短命小儿子!
沈明疏和沈明风也凑过来看遗书上的内容。
自家老爹的笔迹,他们还是能认出的。
飞快看完遗书上的内容,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脸上的神情都变了。
沈明雨却是疯了,指着沈大福,目眦欲裂:“你跟随父亲最久,你对他老人家的笔迹最是熟悉不过了,谁知道这封遗书是不是真的……没错,这封遗书是假的,是你模仿父亲的笔迹伪造的!”
骂完,抢过遗书就要撕碎。
禅杖忽然挥过来,重重打在抢夺遗书的手上。
沈明雨惨叫一声,捂住胀痛的手背,怒视净悟大师:“大师这是何意?难道你也有我父亲生下留下的遗书吗?”
“巧了,老衲这里,的确有封沈老太爷生前留下的遗书。”
说完,也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展开。
字迹跟沈大福手上的遗书字迹一模一样。
内容也大相径庭。
然而,两封遗书摆在面前,沈明雨依旧不肯认 ,指着净悟大师的鼻子骂。
“你一个和尚,不好好待在庙里伺奉佛主,跑出来掺和什么红尘事……哦我明白了,一定是沈七言许了你什么好处对不对?”
“好你个老秃驴,开口闭口都是我佛慈悲,结果暗地里却和无耻小人勾搭到了一起,你就不怕遭雷劈吗!”
望着暴跳如雷的沈明雨,净悟大师摇了摇头,面露怜悯。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不为,沈施主,回头上岸吧。”
沈七言心头一震,猛地看向净悟大师。
老和尚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叫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还有那句劝沈明雨回头上岸又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老和尚知道六年前的事情?
再看沈明雨,早就顾不上暴跳了,整个人僵滞住,眼中全是惊恐和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