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七言的态度肉眼可见地尊重了不少。
如果面前这个陈敬天,真的是上一世他听说过的那个陈敬天,那么这份尊重,他理应给。
昏君暴戾,奸臣当道,能臣有志不得伸,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上一世,要不是陈敬天夺下背靠京都的城池,大颜国的太子恐怕也不能那么快混进皇宫,砍下狗皇帝的脑袋。
要知道,狗皇帝狗归狗,但是有一溜排的好祖先。
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靠着祖先留下来的扎实基业,狗皇帝完全可以狗到老死。
而陈敬天是钻进这份扎实基业中的蚁虫。
有他在基业里面搅风搅雨,大颜国的太子才能混进皇宫,砍下狗皇帝的脑袋。
如果说大颜国太子是战争的终结者。
那么陈敬天,就是其中最大的功臣。
他是解救百姓出水火的英雄。
如果他不是上一世那个英雄陈敬天……
不是也没关系,大不了他把人摁地上多揍几拳就是。
沈七言目光如星辰,熠熠生辉地望着面前的方脸汉子。
突然感觉到被尊重的陈敬天:“……”
他先是一怔,旋即便哈哈大笑起来,只当沈七言被他的威名震慑住了。
“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祖籍漕县莲花村!”
漕县……莲花村!
沈七言身子晃了下,如果没记错的话,陈敬天的确是漕县莲花村人士。
据说从他爷爷的爷爷的那一辈起,家里面就干起了屠宰生意,并且将此当做传世家业代代往下传。
因此陈敬天还有个诨号:杀猪佬。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此陈敬天跟他想象中的陈敬天,区别也太大了吧!
沈七言吞咽了下,还是无法将两人融合在一起。
他想了想 ,不死心地又问了句:“陈兄弟可会杀猪?”
“老子祖上就是杀猪起家的,你说老子会不会?”
陈敬天有些不耐烦,鹰眼斜睨着沈七言,露出凶相。
“你小子问这么多做什么?”
一边说一边伸手揪住沈七言衣领。
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
恰在此时,一轮圆月冲破云层探出头来,洁白月光打在陈敬天脸上,让他脸上的那道刀疤显露无疑。
沈七言望着那道几乎贯穿了整张脸的刀疤,忽然想起了有关于陈敬天的另外一个传说。
传说的源头是一头猪。
据说漕县的一个大户,从陈敬天手里订了头祭祖的年猪,价钱什么的都谈好了,结果到了交货那天,大户人家突然以年猪品相不佳为由压价。
直接将价格杀低了一倍还多。
可陈敬天是吃素的吗?
显然不是。
他一拳将大户老爷揍倒,还往人家脸上撒了跑尿,然后扛起年猪就走。
结果自然没走掉。
大户老爷让家丁将他围住,又叫来了官老爷,而官老爷和大户老爷私底下有交情,自然是向着大户老爷的。
两人一个敢告,一个敢结,当场就给陈敬天定了罪,要将他关进大牢里面去。
陈敬天也够狠,骂了声“狗娘养”的,当场便操起了杀猪刀。
蛇鼠一窝的大户老爷和官老爷,双双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就连那些围攻他的家丁和官差也没能幸免。
以一杀百,一战成名。
这一战,陈敬天不但收获了“天道不公我便反”的美名,脸上也留下了一道狰狞的刀疤。
而这道刀疤,也为他日后招揽人马起到保驾护航的作用。
被各种苛捐杂税压得不堪重负的老百姓,但凡看见官府贴出缉拿告示,而告示上的犯人脸上又有刀疤,那这告示绝对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除此之外,路上若是碰见脸上有刀疤的人,他们还会好心地上前提醒一句。
更甚者,遇见官差拿人,而那人脸上又刚好有刀疤,他们还会冒着风险将人藏匿起来。
因为陈敬天杀的是贪官,反的是朝廷。
他是他们眼里的光,心中的英雄。
……也是沈七言心中的英雄。
不单单是因为陈敬天敢以一阶布衣之身公然对抗朝廷,还因为陈敬天能以一杀百。
以一杀百啊,体魄得多强壮啊!
慕强心理,没有几人能避免。
尤其是对于他这种打小身子骨便不好,羸弱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病秧子而言。
现在,他慕的那个人就站在他面前。
象征着“英雄”二字的刀疤铺满了他整个眼帘。
沈七言呆滞住,盯着那刀疤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直到一个武僧拎棍打过来,他这才陡然惊醒,忙大声叫道:“住手!”
随便抓住武僧挥过来的棍子。
武僧愣了下,看看被沈七言抓在手里的棍子,再看看沈七言那副清瘦的小身板,眼中不禁流露出震惊之色。
要知道,他刚才打下去的那一棍子,力道可不轻,别说沈施主这样的病弱公子哥,就是对面那个体型魁梧的匪徒,只怕也未必能接住。
……可沈施主就是接住了。
他甚至都没办法将棍子抽回来。
那只骨节修长秀美,看起来只能捏笔杆子的手,力道竟是大的出奇。
武僧震惊,陈敬天眼中却是流露出精光,看宝贝一样的看着沈七言,兴奋道:“身手不错啊小兄弟,你这么好的身手,不跟着我打天下,简直就是天大的浪费!”
他拍拍沈七言肩膀, 许诺道:“小兄弟,跟着我打天下吧,等我们杀了皇帝老儿,我封你个官做做,到时候我们一起治理天下,让百姓们天天有肉吃,有酒喝!”
沈七言:“……”
英雄滤镜险些碎一地。
不过他似乎也明白了,像陈敬天这样一个莽夫,身后为什么能聚集起一大批追随者。
因为他的许诺,正是身处乱世的百姓们心中所期盼的。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凭什么那些什么也不干的王侯将相朱门酒肉臭,而他们这些披星戴月辛勤劳作的人,却连最基本的温饱都保证不了?
左右都是死,与其饿死,索性反了,说不定还能挣出一线生机来。
……只能说,时势造英雄。
是这个战火纷飞,满目疮痍的乱世,成就了陈敬天。
就在沈七言犹自思索之际,陈敬天已经等的着急了,摁住他肩膀的手往下压了压。
“小兄弟,敢不敢跟着老子打天下?”
沈七言只觉得肩膀上有股大力压下来,小山一样沉。
换做以前,他只怕已经趴地上去了。
将肩膀上那只手拿开,他笑道:“多谢陈大哥抬爱,不过我只是一阶读书人,乃是家中独子,还有个老母要伺奉,不敢以身涉险,还望陈大哥见谅。”
闻言,陈敬天有些失望,嘀咕道:“如果是这样, 那你确实不能跟着我冒险,孝道为大……行吧,那你找个地方待着去,免得等下打起来伤到你。”
沈七言没动。
他笑了笑,说道:“对不住了陈大哥,我恐怕不能走。”
“嗯?”陈敬天眼睛一瞪,“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陈大哥此行,怕是要落空了。”
然后在陈敬天陡然阴沉下来的气息中,淡定解释道:“小弟与庙里的师父有些交情,答应了他要护众人安全。”
“不过,当日陈大哥怒斩贪官恶绅,小弟心中佩服,也知陈大哥今日此举,实属被逼无奈,所以,小弟愿赠送陈大哥一千斤米粮,一百车水。”
说完,他望向庙门方向,意思:请吧。
要不是来的是陈敬天,而此人刚好又是促使本朝走向灭亡的关键性因素之一,他是绝对不可能将人放走的。
可惜,陈敬天显然不知道这些。
见沈七言居然敢赶他走,他都要气笑了,弯月刀指着沈七言鼻子叫嚣道:“臭小子,给你几分颜色,你还嚣张上了是吧?你让我走我就走啊?你当你是谁啊?”
“……小弟姓沈,名七言。”推开那柄指着他鼻子的弯月刀,沈七言报上他父亲的名号,“家父沈明骤。”
穷则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
他父亲虽然没有做到兼济天下的程度,但沈家兴旺起来后,父亲也的确做了不少善事。
周边乡县和村镇,哪里有灾情,哪里就有他父亲的身影。
好巧不巧,漕县的石子村,当年也受过父亲的照顾。
陈敬天既然是从石子村出来的,不可能对此事不知情。
果然,沈七言自保完家门后,陈敬天的眼中明显出现错愕,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沈七言,不确定道:“你当真是沈老爷的儿子?”
一个武僧说道:“沈施主所言,句句属实,我等可以作证……阿弥陀佛。”
直接把陈敬天“阿”懵了。
他盯着那武僧,狐疑道:“你不是灾民?你是和尚 ?”
武僧朝他行了佛礼,扯下头上的布巾,露出寸草不生的光头。
其他假扮成灾民的武僧,也都纷纷扯下头上包着的布巾,再脱掉身上的破衣烂衫,露出精壮结实的胸膛,然后摆出罗汉阵。
始料不及的陈敬天:“……”
沈七言趁机说道:“早在白天你们的人过来踩底时,我们便知道今夜会有匪徒过来打劫,只是没想到来的人是陈大哥。”
他认真道:“不瞒陈大哥,我们早就做好了准备,也设好了埋伏。”
言外之意:见好就收,带着那一千斤粮食和一百车水,赶紧撤吧,不然你们就等着被一网打尽。
这结果显然不在陈敬天的预料之内。
他瞪着双鹰眼盯着沈七言不吭声。
沈七言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再加一千斤的粮食。”
毕竟这位是终结战乱的关键人物之一。
事实上,就算陈敬天今天不出现在这里,他也想过要暗中给此人送些米粮。
上一世,要不是陈敬天,战乱还不知道要再拖多少年才能结束。
所以,今晚送出去的那两千斤粮食,就当是他援助给对方的物资好了。
“陈大哥,想必你也听说了,庙里面收留的,都是些前来投奔的灾民,他们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只能跑到这里来寻求一线生机。”
“他们跟你们一样,都是政权压迫下的穷苦可怜人,你们起义,不就是为了这天下千千万万个像你们一样的人吗?你们真的忍心要断了他们的生路吗?”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陈大哥!”
陈敬天狠狠皱起眉头,面上露出迟疑。
然而下一瞬,他忽然又暴躁地吼道:“老子没读过书,听不懂你这些狗屁大道理!老子只知道,老子要想杀了狗皇帝,就得招人,招人就得吃饭!”
他抬刀指向沈七言:“有埋伏又怎么样?就算你们设下天罗地网,老子今天也要闯一闯!小兄弟,当年你父亲救过我们全村人的性命,我不杀你,你走吧!”
沈七言:“……”
得,白说了,姓沈的莽夫不听劝啊!
糟糕的是,他还不能像杀一般匪徒那样,直接解决了姓陈的莽夫。
他看向手上的戒指。
既然不能杀,那就先擒住再说吧。
他默默将戒指对准陈敬天,打算擒贼先擒王。
可还没等他敲击开关,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串凌乱的脚步声。
……哪来这么多脚步声?
沈七言动作一滞。回头一看,他面色立时大变,急道:“你们怎么来了?谁让你们来的?赶紧走!”
就见一群衣衫褴褛的灾民从大殿里面涌出来。
还都是群老弱妇幼。
……不是说将这些老弱妇幼全都转移走吗?老和尚怎么办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