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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浮事宴江时崤无删减全文

十三把剑 著

其他类型连载

宴江站定在街边抬头看,天色向晚而不见夕阳,隐天蔽日的乌云越压越低,翻滚涌动地酝酿着不详,把地面的氛围搅得沉闷又压抑。身边的摊贩都加快了手脚收拾家当,有徒手扛货的,也有合力推车的,各自匆匆往自个儿家里赶,唯有卖油伞的李老头还悠然自在,笑得脸上沟壑分明。“宴秀才,还不赶紧回家呢?这天要落大水啦!”卖米糕的大娘也收了摊,路过对街的时候瞧见宴江,便远远扯着嗓门打了声招呼,宴江收回目光转过去,挂起一个腼腆的笑:“这就回,这就回。”待到大娘转过头去,嘴角又立马耷拉下来,眼神疲惫地放空,双脚麻木地扎在原地。不是不怕淋雨,只是他实在不想回家……或者说是不敢回。天光闪动,雷鸣声间或响起,他无动于衷。直到原本熙攘的街市已经散得七七八八,左右商户关门的关...

主角:宴江时崤   更新:2025-05-18 22:4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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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宴江时崤的其他类型小说《沉浮事宴江时崤无删减全文》,由网络作家“十三把剑”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宴江站定在街边抬头看,天色向晚而不见夕阳,隐天蔽日的乌云越压越低,翻滚涌动地酝酿着不详,把地面的氛围搅得沉闷又压抑。身边的摊贩都加快了手脚收拾家当,有徒手扛货的,也有合力推车的,各自匆匆往自个儿家里赶,唯有卖油伞的李老头还悠然自在,笑得脸上沟壑分明。“宴秀才,还不赶紧回家呢?这天要落大水啦!”卖米糕的大娘也收了摊,路过对街的时候瞧见宴江,便远远扯着嗓门打了声招呼,宴江收回目光转过去,挂起一个腼腆的笑:“这就回,这就回。”待到大娘转过头去,嘴角又立马耷拉下来,眼神疲惫地放空,双脚麻木地扎在原地。不是不怕淋雨,只是他实在不想回家……或者说是不敢回。天光闪动,雷鸣声间或响起,他无动于衷。直到原本熙攘的街市已经散得七七八八,左右商户关门的关...

《沉浮事宴江时崤无删减全文》精彩片段


宴江站定在街边抬头看,天色向晚而不见夕阳,隐天蔽日的乌云越压越低,翻滚涌动地酝酿着不详,把地面的氛围搅得沉闷又压抑。身边的摊贩都加快了手脚收拾家当,有徒手扛货的,也有合力推车的,各自匆匆往自个儿家里赶,唯有卖油伞的李老头还悠然自在,笑得脸上沟壑分明。

“宴秀才,还不赶紧回家呢?这天要落大水啦!”卖米糕的大娘也收了摊,路过对街的时候瞧见宴江,便远远扯着嗓门打了声招呼,宴江收回目光转过去,挂起一个腼腆的笑:“这就回,这就回。”

待到大娘转过头去,嘴角又立马耷拉下来,眼神疲惫地放空,双脚麻木地扎在原地。

不是不怕淋雨,只是他实在不想回家……或者说是不敢回。

天光闪动,雷鸣声间或响起,他无动于衷。直到原本熙攘的街市已经散得七七八八,左右商户关门的关门,掌灯的掌灯,宴江这才背起书篓,怀中抱上几卷装不下的画卷,抬脚往家的方向而去。

出了集市,沿着大道一直往北走,左右两侧的建筑渐渐在身后远去,从商户渐渐变成瓦房,再到土屋,脚下的青石板路也变为了土路,越是远离中心集市,越是褪去光鲜,露出其下最真实的贫穷。书生机械地迈着步,从北村口出了罗旺村,拐了个弯,顺着田埂蜿蜒曲折的小路继续往东面走,离家越近,脚步越重。

——从罗旺村集市,到爱梅村村尾的小屋,这条路他日复一日地走了无数遍,早已对途中每一粒土、每一片叶都牢记于心,半个时辰脚程,不多也不少,以往天气好的话,到家的时候堪堪日落。

不过那是以往。

视野中光线已经不太明朗,远远可以看见村口了,宴江脚步一顿,抬头看看天,心中估算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像寻常一样往旁边绕开,避开可能遇见其他村民的大路,从村背土坡那条泥泞的小径回家。

轰鸣的闷雷声依然持续不断,像有巨大的妖物藏在云层中,向人类发出警告的嘶吼。

路过一棵枯树的时候,树梢上停着的鸟突然飞起,振翅声吓得宴江往后连退好几步,呼吸好久都没平复下来。也不知怎的,在他拐了方向之后,天暗下的速度一下子就加快了,他越走越急,心跳越发加快,咚咚咚地撞击胸膛,在寂静的环境里越发显得大声。

雨终于落下来,不太密集,但每一滴都坠得饱满,挟着风,重重砸在头上身上,微疼。

好在已经快到了,穿过眼前这一片荒田,自己那座破败的茅草屋在昏暗的光线中隐约可见,宴江回手摸摸背上的书篓,确定其上的雨布还好好盖着,便将几卷画卷塞进衣襟里护着,迈步小跑起来,鞋底踩进湿软的泥中,溅起水花似的泥点,脏污了他的白衣下摆。

啪嗒、啪嗒、啪嗒。

迎着雨,身上的衣物吸了水渐渐变得沉重,书篓里的笔墨纸砚颠得肩膀生疼,跑累了,便慢下来急喘了几口,宴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珠,余光中忽然看到周围环境,猛地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天边落下一道雷电,不详紫光划破天空,有一瞬将天地照得如同白昼般明亮。他从小跑变为快走,最后慢慢停在原地,竟是一步都走不动了,任由雨水劈头盖脸地浇在身上。

宴江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隔着一片荒田,自己的小屋蛰伏在昏暗中,回头,身后是一条沿着土坡蛇行而上的小径,路旁伫立着眼熟的枯树。

他回到了原地。

终于意识到什么,宴江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四肢变得僵硬,眼珠颤抖着向上看,恰在云与云之间的缝隙里窥见一轮满月,那月盘白得纯净,圆得诡异,顷刻又被乌云重新挡去。

今夜……是月圆之夜。

书生脸上表情一瞬间碎裂开来,露出最狼狈的恐惧,他不受控制地挤出一声尖叫,突然拔腿大步往前跑。

同一个月内怎么可能出现两次满月?那可是阴气最盛,鬼门大开的日子。

怀中的画卷在狂奔中不断散落,但他根本无法分出心思去在意,喘气喘到肺部生疼,雨水糊了满眼满嘴,只有手上还本能地死死握住最后一卷卷轴,拼了命地往前跑,试图跑出鬼打墙的困境。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彻底陷入纯黑,不见一丝光亮了,黑暗深处逐渐被杀戮的恶意填满,有什么东西在惨叫、哭泣,嗜血的目光钉在逃亡书生的身上,间或发出恐怖的桀桀笑声,只钻进人类脑壳。

雨倒是没停,只是莫名变得粘稠,携着腥味掉落,在书生脸上染上暗红的血迹。

宴江能够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追赶着他。那脚步声不紧不慢,却又无比清晰,每一步都碾在他的心上,似乎有勾魂钟的声音隐约从远方传来,分不清是逗弄,还是死亡前的预告。

宴江不敢回头,脚步更是重得可怕,仿佛土地里伸出了无数的手,在拖着、拉着阻止他继续逃命。

几团黑色的雾在周身晃动,扑哧扑哧的振翅声靠近耳边,扇起的微风打到了他的额角,早已在崩溃边缘的宴江颤着嗓子惨叫,脚下骤然绊到一出凸起的石块,累到极限的身体失去平衡,肉身便实打实地砸进泥地里,滚了一身脏污。

他这才发现天上落下的已经不再是雨,而是血,将黄土都染了一层薄红,几片凭空出现的黑羽飘荡落下,掉在了他的手边,黑鸦的叫声一声比一声高,粗哑地划开夜空。

宴江浑身僵硬地趴在泥里,张张嘴,无声地粗喘。摔倒时撑地的手火辣辣地疼,他脑子一片空白,翻开手心,就见其上赫然被断裂的卷轴刺出一道长长的血口,鲜血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涌出,汇聚成股,顺着手腕流下。

身后链条撞击镰刀的空灵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黑暗中潜伏的那些东西早已按耐不住贪婪与躁动,等着一声令下,就能冲出来将人类的肉体与灵魂一道撕碎,饮血嚼骨地吃进腹中。

宴江见到自己腕上莫名出现了一只玉镯,玉石白中带红,是血玉,还在贪婪地吸收着自己的血。他愣了一下,如梦初醒,疯了一样暴起,整个人扑向地上的黑羽,顾不上脏,也顾不上痛,死死将黑羽握在混着血与泥的掌心,崩溃大哭。

那不是普通的羽,是他现下唯一的活命希望。

身后催命的响动有一瞬间的停滞,仅仅只是一个瞬间,眼泪落在伤口上,黑羽将温热的鲜血吸收殆尽,而后奇迹般地爆发出暗红的光芒。

又有黑鸦振翅而起,这回不是几只,而是一群,不知从何而来,盘旋着在宴江身前聚成团,扑扇翅膀掀起一阵不小的气流。更多羽毛落下,似乎带有巨大的威压,将前后左右包围着人类的恶魂都震慑了下去。

一只纯黑色的长靴从黑鸦的包围群中跨出,黑鸦群瞬间有序散开,为来者让开一条道路。

宴江跪在原地,哭得一抽一抽的,绷紧的背这才有些放松了,但还是发抖,鹌鹑似地张开眼,畏惧的目光顺着视野里的鞋面往上慢慢移动,大约是想抬头的,只是速度实在极慢,对方便不耐烦地伸出手,用虎口钳住他的下颌,粗暴地抬起他的头来。

目光相对,宴江眼里就映进了时崤那张阴郁又苍白的脸。

“啧,真丑。”他的手比淋雨受惊的书生还要更冷,根本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看了几眼,便嫌弃地收回手,“给本座惹了麻烦,想好代价了吗?”

宴江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抬起手来擦脸,却忘了衣袖也是脏的,越擦越是糟糕,看得时崤眉头直皱。

在被嫌弃地一脚踢开之前,他抢先膝行一步上前,五体投地式地俯下身子,用受伤的手抓着时崤的下摆,脸颊卑微地贴上他的鞋面。

“救救我、求大人救救我……”


宴江本是这穷乡僻壤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介书生,与话本里最不打眼的配角没有差别,他出身低微,慧根平平,浑身上下挑不出任何出彩之处。家中父母在他考上秀才那年双双逝去,死时连半亩田地都没给他留下,家境是少有的困苦,所以也没娶妻,一直独身住在村尾的小破屋里。

——吃的是最廉价的粗粮,穿的是最下等的粗布,也没其他本事,只有靠着卖字画维生。攒钱是一文一分地攒,攒了这么些年也没有多少,心中倒是一直揣着那点幻想,想着日后攒够了盘缠,要到省城去参加会试,考取一点半点功名,好圆了父母遗愿。

这是一个老实又没心性的人,往好听了说是踏本分实,往难听了说便是不灵光、窝囊,性子又懦弱得很,时常给人欺负了去也不知道辩解。

这一年,距离宴家父母离去已经有五六年,也是宴江在这个村子里生活的第二十一年,以他贫瘠的想象力,从未想过过灾难会降临在这片土地、出现在他身边。

那大概是整个夏季中最为炎热的那几天,乡中黄婆子的疯病突然变得格外严重,终日赤着脚来回巡逻,嘴中不断嘀咕着什么“要来了、要来了”,村民们只当是疯话,从未在意。之后又过了几日,有那么连续几夜,日落后温度莫名降得厉害,家家户户养在院中的鸡全都不早啼了,倒是有人说起,只是个个只当天气异常,没有多理……而后,终于在某一个静谧的夜晚,当更夫开始巡逻,宴江吹熄蜡烛准备睡下时,那个“脏东西”就真的出现在了他的榻上,在他枕边吹了一口气,温度凉到结冰。

“哼……”

一声轻笑锥子似的钻入头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色中格外清晰。

青年人的凄厉惨叫划破夜色,又在半途被生生掐断似的,骤然没了生息。藏在黑暗中的东西不松不紧地扼住了宴江的喉颈,他浑身僵硬,嘴巴还大张着没有闭上,但莫说声音,就连呼吸都不太顺畅了。

“嘘——”那东西“好心”地点了点他惨白的唇瓣做提醒。

当——当——当——

屋子外头,更夫敲锣的声音由远及近,像是听见了方才的惨叫,闻声正往这边来。“那东西”松开了手,宴江便本能地往边上一退,在不能视物的黑暗中囫囵摔下床,连滚带爬往厅中跑。

人类在求生的时候总是格外灵活利索,只是宴江除外。他一头撞出卧房,捂着脖子意图开声呼救,脚上却忽地被绊了一下,惊慌过度的身体维持不住平衡,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扑倒在地,小马扎则是翻倒在地,骨碌骨碌地滚向墙角,撞成一堆散木头。

更夫的敲锣声一顿,很快转了个方向,堪堪停在破屋窗下。

当——

伴着锣声的余响,宴江听见身后的卧房内有隐隐约约的歌谣声凭空响起,像极了有孩子早夭的家庭会奏的那种勾魂小曲,又像是怨恨的诉说,带着冰冷的温度,慢悠悠地从卧房涌出,逼近到书生脚边。

宴江甚至闻到了肉食腐败的味道。

“啊啊啊——!”窗缝透进来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月光恰恰照在他左半脸,衬得那上头毫无血色,“有鬼、有鬼啊——!救命、不要过来啊——救命——”

强烈的求生欲接管了他的身体,他调动起最后的力气扑到窗上,用身体撞开窗扇。

当——

更夫果然就在窗外,敲锣声又响起来,炸在他半探出窗外的头颅边,震得人快要失聪。

明晃晃的月光刺得眼睛流泪,宴江眯起眼睛,还没来得及睁眼,却已经能确确实实感觉到攀上自己后背的冷意在这一刻快速退离,劫后余生的脱力便涌了上来,整个半身都只能倚靠在窗台。

更夫向来是阳气极重的男子,鬼怪见了也要怕的。

他抹了一把眼泪,抬头,正欲开口求更夫将自己拉到屋外去,可惜讨好的笑容还未完全挂起,却又刹那间僵硬在脸上。

“啊啊啊啊——!”

这回真真是失了魂的喊叫,尾音都劈叉了去,宴江整个人都摔回屋子里,伏在地上扭动着身子远离窗沿。

窗外哪里有什么更夫?

今夜满月,万里无云,在银白色的光中,分明……分明立着一具无头男尸!那男尸还穿着破烂的寿衣,袖口带有新鲜的泥土,就这么静静地立在窗外,手臂关节僵硬曲起,勉勉强强挂住了一面铜锣。

明明没有头,宴江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冰冷、阴邪,没有半点生气,有如附骨之疽,叫人浑身血液都凝滞成块。

屋中有鬼,屋外也有鬼。

极度的恐慌之下,宴江魂都被吓出了躯体,剩下这具肉身只晓得无意义的惨叫,像条蛆虫一样狼狈地蜷缩扭动,恨不得钻到地里去。一股腥膻味在在他裤裆扩散,片刻就在身下湿了一片,染黄了里裤。

再往上,藏进黑暗中的脸更是眼泪鼻涕胡作一团,原先还算是干净儒雅的书生形象荡然无存,书生头发尽散,喉咙中不断发出“嗬嗬”的抽泣声,沙哑极了,软绵绵的,没有任何震慑力。

诡异空灵的曲子又响起来了,月光将无头男尸的影子投进屋里,明明是夏天,却冷得厉害,好像已经把这屋子拖入了炼狱。地方太小,爬到远离窗下的角落,就已经退无可退了,宴江摸到厅中唯一的木柜,便将自己蜷进柜壁与墙壁的夹角,牢牢抱住自己,乱糟糟的脸埋进膝盖中,再不敢抬头,崩溃的哭声由小变大。

到某个峰顶之后,却又渐渐止了下去,剩下低低的抽泣,脆弱的人类被吓到到神志不清,几近休克。

本就是村尾最偏僻的一处房子,此刻已经完全被世间所遗忘,那柜上安安稳稳摆着的是宴氏夫妇的灵牌,没有为他们可怜的孩子提供任何庇护。

不知何处飞来的黑鸦停在窗外,一声接一声地啼叫,在这样的夜晚中格外不详。于是勾魂曲停了下来,来自地底的催命咒此起彼伏,寒气又活了,在静悄悄中将唯一的活人包围。

月色也带了一种死气沉沉的冷白,通过半开的窗,将屋子里照亮了两分,若是宴江抬头,便可以看得那寒气竟是一团黑雾,有意识般散开又聚起,咀嚼似的涌动三两下后,从中吐出一个人形身影。

那身影比黑雾实上些许,却也是虚的,周边环绕着黑雾,离地飘在空中,无声靠近了角落中的书生。指尖一动,黑雾就像蛇一样游着爬上一双脏兮兮赤脚,冻得他本能一颤,蜷缩得更紧。

宴江的脚背上有一道浅伤,是方才被马扎绊倒时所划伤,这一通折腾下来,鲜少见天的白嫩皮肤上留下了乱七八糟的血迹,黑雾顺着伤口钻机书生体内,很快边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

“这魂体……”

品味片刻后,黑影不满地啧了一声,“劣等。”

他的声音根本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倒像是将无数冤魂凄厉的呐喊重叠在一起,再打碎重新组合成的声音,也亏得宴江已经陷入了半昏迷,根本听不进耳,若是清醒,也该受不住其中的怨气,当场魂飞魄散。

当——

伫立在窗下的无头男尸又僵硬地敲了一下锣,大抵是回应了什么。

黑影动了动,虽看不见五官,但依身形来看,该是回头“看”了一眼,又转了回来。

他的手一挥,满屋子乱窜的黑雾就忽然安静了下来,停滞了一瞬,而后疯一样地往黑影身上收拢,刮起的气流带得窗扇“砰”地合上,屋内又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纯黑。

只是眨眼间的功夫,连同男尸与黑鸦在内,所有阴邪之物就消失得干干净净,黑影收归了力量,渐渐由虚变实,化作一个面色惨白的男人模样。

周遭景色分明没有一丝变化,却明显回归了生气,不似方才那般冰冷了。

而宴江对一切无知无觉。

他半耷拉着眼皮,被一只完全冰冷的手拽着头发抬起脸来,空洞无神的瞳孔里根本照不出身前男人的身影。方才流了一脸的鼻涕眼泪口水已经蹭掉的蹭掉,风干的风干,留下乱七八糟的痕迹,好在到底没将他的五官掩盖了去。

“长得倒还行,且你留一命,当个伺候本座的吧。”再开口,鬼的声音也不再是刚才那可怖的调子了,而是正常男人的声音,以人类的标准来说,甚至算的是好听,一副大发慈悲的语气,实质上却不带任何情绪。

他收回手,蜷缩着的人类彻底没了支撑,软绵绵地滑倒在地,一侧额头结结实实撞上地面,彻底昏死过去。


人类是脆弱的物种,而宴江又是人类中垫底的体弱,这一遭昏迷过去,凌晨时分便发起了高烧。

他本就是独居,和邻居也没什么交好,就这么孤零零地横在地上,更别提有人在旁照顾,胡乱做了整整一天半的噩梦,直到第三天中午,才在饥渴的催促下堪堪惊醒。

宴江用力睁开被眼屎糊住的眼,晕晕乎乎地反应了好久,眼神才勉强聚焦。天光大亮,将草屋内每一处破败都照得无处遁形,熟悉的家,却是不太熟悉的视角,他才发觉自己正躺在厅角的地上,身上又烫又乏力。

旋即,晕死前的恐怖经历回归脑海。

寒气渗骨的鬼雾、匆匆一瞥的无头男尸、犹在耳边的诡异歌声,以及意识消失之际听进了耳朵里、却没来得及理解的那句话。

“长得倒还行,且你留一命伺候本座的吧。”

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

宴江猛地翻身坐起。

势头太猛,眼前骤然一黑,两只手急急扶住身旁的木柜,才好歹没有重新摔回地上去。

他皱着脸缓了好一会儿,缓慢地恢复视力,环顾四周,便见屋内一片狼藉,唯有的几件家具也是东倒西歪,原本就用得极旧的木凳子在墙角散成一堆木柴,一切都惨不忍睹极了。

——却好在还是熟悉的家。茅草挡不住的烈阳将空气都晒得暖洋洋,没有那恐怖的寒气,也没有看见不该有的东西。

余惊与重生般的喜悦堵住了喉咙,宴江看了好几眼,眼尾渐渐不明显地红了一圈:“阿爹,阿娘……”对着空气,也不知道要向谁倾诉委屈。

低头揉揉眼睛,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上竟盖了一条薄被,不敢细想,忙像烫手山芋一样扔远了去。

他还是病着的,高烧未退,但憋下眼泪后,脑子也稍微清醒了一点,反应过来这儿不能再多做停留了,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踉跄扑进卧房中。软手软脚地掀开床上已经毛边了的草席,又挪开其下木板,从其下掏出这些年存钱的小木匣,塞进怀里就往门外跑。

家门外,举目尽是贫瘠的土地,就算是乡中最偏僻的角落,在烈阳下也不见任何阴森寒凉,仿佛前夜的撞邪只是大梦一场。宴江顿了一下,斜着眼看了一眼自己的窗下,散落着零星湿泥,便更加意识到那不是梦。

是真的有鬼,爱梅村里,他的家里,有鬼。

他踉跄地狂奔起来,赤着脚,一身狼狈、连滚带爬地在村中奔行。所幸这个点村民几乎都下田去了,倒也没遇见什么人,只在村头王大夫的破院边上拐弯时,差点一头撞上黄婆子。

宴江一手扶着身边的篱笆,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病的,红着一张脸不住粗喘。岂料疯癫老妪一见他,混沌的双眼却骤然瞪大到极限,脸上数道沟壑挤做一团,写满了恐惧。

“来了……他来了!”她扯着尖细的嗓子怪叫起来,“全都要死了!全都要死了——!”

黄婆子早些年还没疯的时候腿上曾被锄头砸伤,后来没有好好养,走路时跛得厉害,这一刻却突然完全痊愈了一般,转身跑得飞快,嘴中尖叫凄厉,似乎宴江才是那个可怕的魔物。

在这村中,向来没有村民会在意这婆子的疯言疯语的,放到两日前,宴江也是如此。

但放到今日,却由不得他不去在意,宴江腿一软,差一点没站稳,冷汗顺着鼻尖滴到衣领。

谁来了?又是谁要死了?

方才的疾跑让他累得胸腔发疼,他忍不住重重咳嗽了好几声,才借机找回一点理智。

是了,眼下要快些逃走,逃得越远越好。

也顾不及什么形象礼仪了,宴江紧紧抱着钱匣子就跑出了爱梅村,花一文钱搭上路过的驴车,一路直奔县城最中心。这些年早闹市摆摊,他知道县城最大的青楼红袖馆红袖馆是整个锦县十八乡中最豪气的娼馆,烟花之地彻夜灯火通明,来来去去的尽是些血气方刚的男子,人气旺、阳气重,想来唯有此地能叫阴邪之物不敢靠近。

路上浑浑噩噩地胡思乱想,也没注意到路人的指点,一头就扎进烟花巷中,直奔红袖馆而去。就是老鸨起先见来者一身破布白衣又脏又皱,差点还以为宴江是叫花子,马上就喊了龟公要将人轰走,临了见他巴巴地掏出钱来,才勉强收了客,唤来跑堂的给人带上三楼客房。

宴江红着脸连连小声道谢,连害臊也没来得及,进了客房,好声好气地拜托店小二帮忙煎了药端来,又强撑着身体换掉一身沾着干涸尿迹与土渍的衣服,终于在天色渐渐暗下之时勉强安生下来,伴着楼下逐渐热闹的人声,在榻上躺下。

没有办法,他可是弱不禁风书生,拖着病躯走到这里已是极限。他太难受了,必须先休息一番。不敢灭烛火,就这么直挺挺地躺着,不断地安慰自己暂停恐慌,强迫自己入睡。

虽说闭上眼一幕幕恐怖的画面还是会不断涌到眼前来,好在药效最终还是渐渐占了上风,躺着躺着,便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这一觉睡得极沉,并未如猜想的那样遭噩梦缠身,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门外间或有脚步声,是昨夜住店的男人们陆续离店的走动。

宴江坐在床上呆坐。

病好了,神智便也随之清晰起来,才想起许多昨日被自己忽略的事情,他掀被蜷起腿来看,果然见脚背上一道红痕,是那夜摔倒时划出的伤。

宴江颤抖着手去摸那层薄薄的新皮,那儿已经和周围皮肤连接完美衔接,对于病中的他来说,未免好得太快了些。

太不正常了。

黄婆子的疯言疯语犹在耳边,以及昏睡前听到的那句“留着伺候”……

一次撞邪已经要了他半条命,若是那脏东西真的盯上他,那他还有几日可活?

宴江是真的怕,死死盯着那道伤疤,好久都不过大喘气。忽地,又在某一瞬间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抓起床头的钱匣子打开,仔仔细细地将自己的存款数了三遍。

已经所剩无几。

书生抿嘴,攥着银钱权衡许久。

半个时辰后,还是退了房,躲躲藏藏地出了烟花巷。

锦县并不是个十分大的地方。

地处正中心方位的县城算得上稍微富庶,下属十八乡环绕在四周,胡十乡是其中一个,其下又分割为四个村落,包含了宴江所住的爱梅村,与每日摆摊去的罗旺村。

胡十乡,宴江是铁定不敢再回去了,便计划着往胡十乡反方向的西北边逃,到月三乡寻个安身之所,再做打算。

昨夜的平安无事给他带来了一点安慰,他本就是孑然一身的一介草民,与人无怨,与世无争,鬼怪并没有道理盯着他缠。

此时已经快到中午,夏季的日头长些,距离天黑约莫还有五个时辰,加紧点脚程不歇息的话,应该能堪堪赶在天黑之前走到。来往送货的驴车间或路过,朝行人吆喝招呼,宴江看了两眼,又看看自己手上数目寒酸的银钱,最终还是朝车夫摇摇头,示意自己不搭顺路车。

而省下的这几文钱便作为香火钱,在快出县城的时候,顺路拐进间有点香火的庙,求得一枚护身符,才继续上路。

赤色的红纸袋上用佛文写着:平安 万福。

宴江捏在手中,仿佛捏住的是自己的生的希望。


宴江这辈子也就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内活动,还是头一次到月三乡来,才发现这儿竟然是个比自己乡里还要穷困的地方,好在人家倒还密集。赶紧赶慢,他终于在夕阳收敛起最后几缕余晖之前敲开了一家农户的门,假借自己是外地旅客,路过此地想要借宿几日。

开门的是一对看着面善的老夫妇,见来者是个儒雅白净的书生,便热情地忙把人迎进了门,又打扫出一间空屋来。宴江松了一口气,要付住宿费,对方也只收了他两文钱。

此时太阳已经彻底隐匿了,又是一个夜晚来临,惊惧随着暗色涌上心头。

普通农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比不上县城中的销金窑,在这儿连根红烛都是奢侈的宝贝,轻易不舍得拿出来用。宴江自然懂得,也就不好意思开口要,所幸农户为他腾出的房间还算不错,白日里向阳,晚上还残留着暖呼呼的温度,不至于阴森。

到晚些时候,老夫妇两个外出做短工的儿子也踏着月色回到家来,就住在隔壁房间,宴江透过窗缝瞧见了,心又往下放了一点。

他缩回干燥温暖的地铺里,一边努力酝酿睡意,一边胡乱发散思维。

——都逃这么远了,该是没事了吧?

他也好,他那双早逝的父母也罢,一家三口都是极为老实安分的人,一辈子从未害过什么人,家中更是无物可贪,想来想去,都没有被恶鬼缠身的理由。

爹娘在天之灵,定会保佑他顺遂平安。

宴江闭上眼睛,放松身体,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浊气。

也许是累了,也许是自我催眠真的有用,横在他胸中的那份不安慢慢在呼吸中减淡,连日来忐忑不止的心也随着困意一点又一点平复下来,意识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模糊。

比起县城的烟花巷,农村的夜晚很静很静,无风无云,就连时间也似乎暂停了流动。

半梦半醒间,窗外似乎有细微的振翅声,而后又断断续续传来几声黑鸦的啼叫,不太清晰。宴江梦呓着翻了个身,睡眠沉入更深的地方。

他梦见自己十二岁那年,父母还健在,晚饭舍不得吃米,一家人就围坐在饭桌前啃着粗面馒头。吃着吃着,夫妻俩商量起了卖地的事儿,那已经是家中仅剩的半块地,父母想要换了钱,供他到县城更好的学塾读书。

读书,自古是个烧钱的玩意。宴江开蒙晚,彼时才跟在隔壁村老秀身边认了几年字,饶是先生不收多少学费,但笔墨纸砚与书册已经花去了家中仅剩的银两,为着供他读书,这家中几年过得一日比一日艰苦。

宴江年幼,但也知事,父母为他做的、说的,他都记在心里面,想要家中最后一点田地都要变卖,顿时愧疚难当,端端正正的放下碗筷,跪在父母面前实打实地磕了个头,咬牙说自己不喜读书,只愿一辈子在这半分地上耕田。

娘亲被吓了一跳,父亲则是当场摔了筷子:“你再说一遍!”

“宴家男儿哪有你这窝囊样的?列祖列宗在上,光复宴家昔日荣光的希望全在你一人身上,你这竖子莫要丢老子的脸!”

宴江吓坏了,惶恐地抬头,只见到父亲暴跳如雷的眼神。这些话他以前是从未听过的,本以为父母供他读书只是单纯的宠爱,所以不愿因此而拖累父母,现下才后知后觉地听出些许门道来。

一辈子没有动过手的父亲,盛怒之下顺手抄起扫帚就要打,娘亲回过神来,急急起身来挡。

“阿浮莫要任性,娘知道你只是心疼爹娘,快给阿爹道个歉,好生读你的书去,将来考取半点功名进京去,爹娘就是饿死,在九泉之下也是欢喜的。”

“阿浮”是宴江的小名,爹娘从小就这么叫他。

接下来的一切好像忽地就变得模糊了,乱糟糟的声音变得遥远,眼前的场景也慢慢淡去。一股酸涩冲上宴江心头,他突然想起,已经许久许久没有人这么叫自己了,脑中抓到一丝清明,才意识到眼前是梦。

再聚起视线仔细看去,阿娘那张年轻的脸果然蒙了一层灰黄,似发黄的画卷,一切不比记忆里的鲜活。

宴江胸膛起伏。

这些年勤学不休,在书上走遍了天南地北,但身处的世界还是很小很小,父母在他的人生中占了太重的分量,叫他日也思,夜也想。没有犹豫地,他在梦中扑向娘亲,眷恋地埋进她的膝上。

“阿浮?”

不知是不是梦的失真,娘亲声音有些奇怪,轻拍他肩背安慰的手也有些冷,不似记忆中那般温暖柔和。

宴江忍住眼泪,闷闷的答应:“嗯,孩儿在。”

“娘知道,阿浮是我们宴家的乖孩子。”

娘亲的身体逐渐在变虚,终究是梦,抓不住、留不住。宴江难过地抓紧娘亲布衣一角,像幼儿一样,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眷恋与依赖:“娘亲……”

“可是乖孩子要听话才是,阿浮抛下爹娘的牌位出走他乡,让阿娘好生难过。”

宴江心中猛地一跳,呼吸也忘了。猛地抬起头来,才惊恐地发现眼前根本不是自己记忆中温柔的阿娘。

她依然笑着,面皮却像久晒的干脆蛇皮一样皲裂成片,一张口,就斑驳地往下掉落,露出其下血淋淋的红肉。

嗓音也变了,变成一种凄厉的尖声语调:“回家吧,阿浮,阿娘还在等着你呢……”

宴江被眼前的恐怖画面吓得面色煞白,发不出任何声音来,本是半蹲半跪着的,失去了平衡,一屁股敦摔坐在地,连连地往后退。

才推出几尺,脚背上却传来一股撕心裂肺的痛,仿佛血肉被野兽生生嚼碎,须臾间就流了一滩鲜血。他被痛得哀叫得蜷缩起来,急急低头看去,便见那道已经痊愈的伤疤里,有一条小指粗的黑蛇生生破开他的皮肉,正扭动着往外游,鲜血沾上黑色鳞片,瞬间就被吸收干净。

“——!”

宴江面色发白从被窝中惊坐起身,胸膛跳得飞快,鬓角碎发已然被冷汗打湿一片。

眼前是农户的小屋,一切如常,没有爹娘,也没有鬼怪,日光照进屋子,伴着老妇人喂鸡的声音,稳住了不太平静的魂魄。

竟是噩梦一场。宴江抓着背角,喘了许久的气才回过神。

老夫人来敲门了,轻声喊他起床,他答应了一声,打开门,屋外天光明媚。


左思右想,晚饭时分,宴江向老夫妇问了一嘴黑鸦的事。

老农夫毫不惊讶,点头称村中确实时常有黑鸦出没,老妇人见宴江神色不安,便从旁解释道:“隔壁村头有个杀千刀的祸害就爱养这些个晦气的东西,有时候大半夜的会飞到咱屋前,不理它就是。”

宴江只能作罢。

农家夫妇淳朴好客,虽然自己饭桌上常年不见什么油水,却还是三餐都唤了暂住的宴江来同桌而食,米粥稀得如水,好在自家种的菜叶还是有的,切碎了放到米汤中滚上一滚,粥水便带上了植物的清香。配上一小碟腌菜,不难入口,只是宴江独居许久,难免无所适从。

是打了张小桌在院子里吃的,天色一点点昏暗,老人把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还没问你这娃儿叫什么名呢?”

宴江打了个激灵,迟疑了一下:“晚辈姓宴,名江。”

“宴江?不愧是读书人,这名字起得好哇……”老人便点着头赞叹。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眼神从松弛的眼皮底下探出来,直勾勾地放在书生脸上,作态像是对晚辈的欣赏,却是叫人浑身长刺般不舒服。宴江下意识避开了这道目光。

心中疑惑无限扩大,却又找不到一个准确的头绪,只能借着夜色掩住慌乱,故作镇定地放下碗筷,站起来道已经吃饱,想要回房休息了。

再看去,老夫妇的神色又都看不出任何异常了,点点头,没有多留。只在宴江关上屋门前,老妇人抬头看了看天,笑着提醒了一句:“这天看着要来雨,娃儿今夜早些睡吧,免得半夜被雨吵的睡不着。”

宴江好声答应。

入夜之后确实起了风,将白日的燥热吹散开来,有一种即将入秋的清爽。

老夫妇收拾完碗筷也双双回到自己屋头去了,院中彻底静了下来,偶有落叶被风刮着挪动,与地面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睡意在这样舒适的环境中来得意外地快,宴江脱了鞋躺进被窝,本想好生琢磨一下今后的出路,最后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到后半夜,窗外果真响起雷鸣,而后便是狂风骤雨,雨水争先落下,打在屋顶与窗扇上,将白天日头的余温彻底洗净。雨声扰了睡眠,梦就变得不太安稳了,光怪陆离的梦一个接一个,书生只盖了一层薄薄被单,半梦半醒间觉得有些冷,本能地蜷缩起来。

嘎——嘎——嘎——

远处似乎传来了什么别样的动静,又被雨声打散开去,变得模糊而稀碎。宴江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身体像是醒了,精神却还累极,仍旧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

雷声一声接一声地砸落下来,震得他心口突突地跳,意识越来越清晰了,听觉也变得无比灵敏,不受控制地捕捉周围一切动静。

方才那声音源头好似在移动,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清晰了一些,好像是……黑鸦的叫声。

是隔壁村的黑鸦又飞来了吧?

宴江理所当然地想。

然而又在下一瞬意识到里其中的不合理,身体突然僵住,睡意退得一干二净:外面可是正在下大暴雨。

鸦也好,雀也罢,但凡是在天上飞的生灵,就没有不知道躲雨的。被雨水打湿的羽毛,怎么可能还飞得起来?怎么可能还以如此快的速度朝这边靠近?

不对,不对。

一切都那么地不合乎常理。

以及,明明才入伏不久,怎么会因为区区一场雨,就冷得仿佛入了深秋……

宴江的心渐渐越跳越快。

他不敢睁眼,更不敢动弹,身体维持蜷缩着的姿势久久不敢移动,直至酸痛发麻。被窝里,只有手指悄悄蜷缩起来,静静握住了自己胸前护身符,祈祷它真的能为自己消灾去邪。

——阿娘,阿爹……

当冰冷的笑声在耳边炸起的时候,宴江大脑一片空白,好像连情绪都被冻住了,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害怕。他睁开眼,朦胧的天光将屋内照出一点轮廓,透过发黄破旧的床帐,茅草搭成的屋顶清晰可见,床帐顶打了好几处补丁,其中左上角那一处最旧,已经褪色发白,是他小时候顽皮扯破所留下的痕迹。

是他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家。

逃出家的时候,只是想着躲一阵子,总有一天会重新回来,没有想到是以这种方式,一觉醒来,自己就从百里外的胡三乡凭空消失,回到这里。

宴江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喊叫尽数被卡在喉咙里,他才发现自己浑身无法动弹,只能像个僵尸一样躺在床上,惊恐又绝望地看着两步外的人形身影慢慢靠近。

近了,终于看清那个“东西”的模样,是个浑身死气的高大男子,皮肤泛着死人的惨白,白到即使在如此昏暗朦胧的光线中都耀眼无比,衬得一头高高束起的发比墨还要黑;身上衣着华贵,但型制陌生,大片的黑着金边,袖摆处点缀大片的红,似乎是无数诡秘繁复的绣纹,随着男子行走的摆动而流转不止。宴江忍不住仔细看去,便被迷了心神,纹路涌动着拂面而来,仿佛要将他的魂魄吸噬淹没。

“放肆!”

一声冰冷的低喝。

宴江视野中衣摆一挥,便有一阵风大力击中他的脸颊,将他打得脸偏了偏,骤然回过神来,诡异男子还淡然站在原地,看宴江的眼神冷漠无情,就像在看一只无所谓的蝼蚁。

“想活命,就好生听着,鬼府可以暂不收你。”对方的语调高高在上,不带任何温度,“本座无意干扰人界法则,只是暂居人界,需要一处清净的居身之所,看上你这儿,是你的福气。你的体内有本座的一丝鬼气,大可以再次逃跑,哪怕跑到天南地北,本座都寻得到你,像今夜一样。”

似乎是宴江越来越惊恐的眼神取悦了鬼,鬼眯起眼睛,换了一种柔和些的语气:“但还是不要尝试了,毕竟若将本座惹怒,你锦县宴氏独子一条命可不够赔。龙嘉八十四年收入地府的宴氏夫妇二魂,至今仍未投胎,本座要其灰飞烟灭,也不过动动手指的功夫。”

说着话,鬼的身后凭空漫起一整黑雾,汇聚着凝成一只华贵的紫木椅。他的眼睛是纯黑的,没有眼白,瞳孔隐隐闪烁着鲜红的光,配上慢悠悠的语调,简直比第一次遇见的黑雾更要恐怖上几分。

男子极为自然地坐下,靠进椅背里,用手虚虚拖着下巴,一派贵气慵懒的模样:“若是听明白了,就起来表个态吧。”

他的食指微不可察地一动,便撤了人类身上所有的禁锢。

宴江早已被吓得半死,其他话没听进去多少,好歹还是听明白了自己父母的亡魂被对方捏在手上,顾不及抹一抹脸上被吓出的泪,连滚带爬地翻下破床,佝偻着身体跪在鬼王脚边,一个接一个地疯狂磕头。

“我错了、小的错了,大人宰相肚里能撑船,饶小人一回,宴某当牛作马,在所不辞!”

说到激动处,舌头直打结,露出害怕得不住颤抖的哭腔来。涕泗横流的模样又窝囊又埋汰,时崤本就有些不满,一想这人要是再磕破了相,日日在眼前晃荡看了更是生烦,便勉为其难地放出一团黑雾,阻了他继续磕头的动作。

但也恰恰是这类窝囊人,用起来最是听话趁手,主子不发话,就一直维持着五体投地的跪趴姿势,不敢动弹。时崤抬脚,黑色长靴踩上那看着瘦弱不堪的脊背,把他当作脚蹬来用,宴将也只是一抖,也不敢多言。

剧烈的心跳隔着皮肉、衣物与鞋底传递到脚底,可见此人恐惧到了极点,若是再受一次惊吓,估计不需要亲自动手,也要当场一命呼乎了。时崤自认好心,没再招出些什么不好看的玩意,只操控着黑雾将他的头颅托起,逼迫他由下而上地仰视自己。

“本座是鬼府的王,名曰时崤,你可记住了?”

“记、记住了。”

顿了顿,才怯怯地小声报出自己的姓名来:“小的姓宴名江,表字浮生……”


自盘古开天辟地,浊气下沉,清气上升,这个世间就分为三个不同的界,即仙居、人间、鬼府。仙者掌管秩序、人类主张建设、鬼魂负责审判,三界各自独立,遵循不同的道法规则,冥冥之中有千丝万缕的相互制约,但任何一方都不得无故干扰他界。

时崤有意摆出了好大一副架子,也是人类好骗,一点点小把戏就能被吓得像只淹水的鹌鹑,却不知面前的鬼王带着重伤潜逃到人间,背地里有多么的狼狈与不得已——好歹是一界之主,如果不是实在危急,怎会冒着随时引起人间大乱的危险贸然过界?

趁着人类垂着头不敢抬眼的间隙里,时崤拉了拉外袍,盖住了自己胸腹处逐渐渗出的血迹。

不幸中的万幸,他身上的力量因为重伤流失大半,气息也大大弱化了,只需稍加隐匿,仙鬼两界一时半会儿还发现不了他的存在。但也正是因为力量太弱,连简单的隐匿都力有不逮,所以眼皮底下的这个人类,就是他短时间内能找到的,用来遮盖鬼气的最佳“工具”。

好就好在性格软弱好拿捏,又是个无父无母的,社会关系几乎没有,居所虽然破了点,但胜在低调兼之远离人群。

当然,还有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这宴家可算得上与他极有渊源。

天微微有发亮的趋势,村中其他人家养的鸡迎着浅蓝的天,拉出一声又一声嘶哑长鸣。时崤揉揉太阳穴,无心再逗弄这书生,示意书生起身,仔细听去,声音中似夹杂着几分疲惫:

“你借住的农户也是本座属下化身,晚些时候自会将你那点东西送回此处。从今日起,你恢复先前的正常起居,不得叫人发现任何异常。”

晏江这才用衣袖胡乱擦擦泪,软手软脚地站起来。退后好几步,踟蹰了好一会儿,又犹豫开口:“我先前……每日都会到临乡集市摆摊卖字画。”

“摆上多久?”

“……清早出发,黄昏才回。”

书生畏极了这鬼,虽是实话,声音却难免越说越,生怕对方下一秒就暴起发难。

没想鬼王闻言只是点点头,“那你便去。”

宴江连忙称是。

一口气正要卸下,又听见对方冷笑了一声,补充道:“无论发生什么,天黑之前都必须回到此处,你最好别妄想着趁机逃跑,。”

话音刚落,第一抹朝阳的光辉从山脊背后露出了头,把天空染上一层圣洁的光。天亮了。

比起未知的黑暗,光明总能带给人类更多的安定感,宴江乱糟糟的脑袋里头终于找到了一丝依托,情绪从恐惧的泥沼中挣扎出一个小口。他悄悄抬眼,看见鬼的脸色随着日头的升起而变得越来越白,不过片刻,身体就维持不住人形了,黑雾逐渐四溢开来,变得稀薄模糊。

抬手,宴江怀中便骤然一空,这几天一直带在身上的小木匣子频空出现在对方掌上。不太多的铜钱和碎银掉了一地,叮当作响,其中一枚铜钱旋着圈儿滚到脚边,撞上他赤裸的脚趾后就地躺下,宴江低头看了一眼,心疼钱财,却不敢贸然去捡。

“替本座寻个阴冷的地方。”鬼王命令的话语迎着光线散开。

宴江的余光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黑影钻进木匣子,啪的一声轻响,匣子已经扣上了盖,落在那张与一屋寒酸格格不入的豪华紫木椅上。

再环顾一周,视野中已经没了鬼的身影。宴江咽了咽口水,心脏狂跳,小心地靠近那木匣,还未有任何接触,已经能感觉到其中散发出来的森森寒气。

鬼王在里头休息,这个认知让他惊恐不已。

想要再跑,然而转头看见父母的一双牌位,一点勇气就化作泪滚落到地面,再也寻不见了。连哭都不敢出声,最后只得挪开床板,硬着头皮将木匣子从椅子上捧起来,放到床下的暗格里,与父母留下的遗产藏在一块。

木匣子静悄悄的,没做出任何异意。

宴江这才感觉自己从这场噩梦中活了下来。

却也不敢休息,手忙脚乱地收拾掉满屋的狼藉,稍微拾掇了一下自己,就匆匆背起装着纸笔的书篓出门了去。还是去摆摊,以前是为了生活,现在却只是机械地执行鬼的命令,大抵是因为心境沉重,到集市的时候满头大汗,活像被追杀了一路。

周边几个略微熟悉的商贩随口问了几句,宴江便打搪塞道自己这几日生了病,如今体还有点虚,街口米糕大娘揣着一副家书凑过来,照常要书生给她读信。闹市人声鼎沸,吆喝的,讲价的,宴江再也不觉嘈杂,反而心生亲切,终于有了片刻的轻松,绷紧的脊背稍微松弛下来。

转眼夕阳下沉。

进村口的时候又遇见黄家疯婆子,那老婆子正在村道上跳舞,嘴上咿咿呀呀地又笑又叫,远远瞧见了书生,便一下子生硬地停下来,直勾勾的盯着他看,而后露出一个叫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宴江垂下头,远远地绕开。

路边某户人家这些天给鸡圈搭了个棚,多余的竹条现下还未清理,胡乱搭在屋前,其他人家烧火的烧火,做饭的做饭,他路过一户又一户的人家,明明村中景象半点都没有变,却直觉有什么氛围不太一样了,仿佛是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灾难来临前的风平浪静。

到家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敢推门,然而破烂的木门打开时,宴江还是被惊得往后退了一大步。

抬头看看,房子还是那个房子,泥浆混着茅草砌出来的墙体,红的黄的泥浆补丁打得东一块西一块,整间草屋在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中变得丑陋不堪,让人怀疑一场大风就能将它吹塌。

而屋内却已经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空间,石的地砖,漆的墙面,瓦的屋顶。家具尽数都变成了奢华贵气的物件,满屋子金光闪闪、珠光宝气。宴江匆匆扫了一眼,所见之物哪一样都能抵他一辈子的吃穿。

第一反应便是做贼似的赶紧进屋,反身将门合上。

在门口放下书篓,穿过小厅,绕过卧房门口的花鸟四牒屏,果然见到自己房中也是彻头彻尾的大变样,一架宽大的桑木床替代了原本用几条长木板搭成的破台,外挂蛟纱围幔,内铺丝绸被枕,就连挂帘子的小勾都镶了珠宝。

黄昏的日光下,鬼王慵懒地靠在床头,打量着手中的画卷,听见书生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声“大人”,才慢悠悠地望向门口:“你这屋子未免太破,难为本座要在此住上一段时日,实在委屈。”

宴江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时崤勾勾手指,他便像只小狗似的乖乖被对方唤近床边。

……唯一该庆幸的,是这鬼王作为阴邪之物,还维持着基本的人样,不至于太过吓人。宴江紧张得忍不住胡思乱想。

“你可认得此物?”时崤颠颠手中的画卷,懒声问。

宴江抬头看了一眼,觉得有些眼熟。余光突然瞄见脚踏上散落的好几页发黄的纸张,一个激灵,才想起这是自己藏在床板下的东西,原本应该严严实实地裹了许多层牛皮纸的,是父亲留下的遗物之一。

父亲临终前什么都未提,特意嘱咐了要好生保管这副画卷,来日功成名就,应挂在宴氏祠堂中与高祖并列供奉,继续传给子孙后代。

宴江猛地抬头。

“怎么?你没见过?”鬼王扯了扯面皮,做出一张阴森的笑脸。

见书生一副天塌了的表情没有答话,也不生气,屋子抽开外头的系绳,朝着人类缓缓展开已经发黄的画卷。

宴江瞪大了眼睛看着鬼王的动作。他的确是没见过的,因为父亲从来都不允许。

原来是一副人像。

画中人一头黑发高高束起,嘴角含了半抹笑意,半侧着脸看向远处雪山,露出线条漂亮的鼻梁与下颚线,身着一袭戎装,长枪上的红缨迎着风轻轻飘扬,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看得出画师是用了心在作画,仅用最简单的勾勒,便将人画得栩栩如生,即使经年后画纸已经点点泛黄,也带不走画中人半点色彩。

宴江目光死死盯着画卷,脚下却是一软,重重跪倒,膝盖嗑在桑木床的脚踏上,发出一声巨响。

那画中之人……竟与自己眼前鬼王生得一模一样。

唯一的不同,就是画中那双眼珠还是正常的黑白,看起来还是个鲜活的人,而非如今眼前的死魂。

“你们宴家倒是令本座大开眼界。”时崤将画转回自己眼前,饶有兴趣地来回端详,好似看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本座还记得当年这幅画可是宴淮之亲手所作,后来他也是用这双手,将我害死在离家千万里地的北国边界。”

宴淮之是宴江往上数不知道多少辈的老祖宗,排在宴氏族谱第一页第一位,据说从前是朝堂上的大官。

“留下这副画卷,是想提醒宴家子子孙孙,自家祖先是个忘恩负义的杀人凶手吗?”

宴江倒吸一口凉气,说不出的恐慌与震惊,不可思议地抬头对上时崤的目光。


“罢了,本座现在没空去算这些陈年旧账。”

时崤随手将画卷扔进宴江怀里。下了床,径直路过宴江身旁,带着一身冰冷的温度,长发无风而动,发尾勾起床头的发带,在鬼王脑后捆成一束利落的马尾,便与画中将军更贴合了一分。

宴江抱着画卷的手臂在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腿软得差点站不住,踉跄了一下,才跟在他身后出了卧房。

黄昏结束了,又是一个夜晚。被鬼王修整过的厅里,四个墙角都嵌了通透漂亮的珠子,每一颗都是拳头大小,在夜色里发散冷光,将整个屋内照得亮如白昼。书生看也不是,问也不敢,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慌乱地想着父母留下来的一应家具。

却不知道时崤背对着他,正无声嗤笑。

他放进人类身体里的那抹鬼气,除了跟踪之外,也能感知到人类的所有想法与情绪,时崤本以为会窥见到贪财之意,倒没想到这书生由内而外都一致的窝囊。

笑过之后,心情也舒爽极了,想宴淮之那样利益至上的人,若是知道自己的后代成了这般模样,也不知会不会气到诈尸。

他在桌边坐下,漫不经心地拿起桌上的褐色纸包看了一眼,纸里包着的是一块不太好看的白糖米糕边角。宴江便露出了十分不安的神情,脚下挪了小半步:“大人……”

那是他仅剩的钱能够买得起的吃食,今日唯一的一顿。

时崤闻声转头。

这会儿书生这张寡淡的脸看起来倒没有那么讨人厌了,许是这几日又是生病又是奔波,面色有些憔悴。鬼王突然就起了恶劣的兴致,想要逗一逗这个人类,站起来停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你知道鬼吃什么吗?”

人类一惊,缩起脖子摇了摇头。

“不、不知道。”

“本座可看不上你吃的猪糠。”时崤遗憾地摇摇头。凑近书生,他一只手扶上对方僵硬的肩膀,凑近对方耳朵边上,往里吹了一口凉气,声音又轻又慢,“鬼吃的是……活人。”

吓得宴江怪叫一声,急忙往后退,又踩到自己的下摆,差点摔倒在地。

时崤好心托了他一把:“骗你的,本座不需要进食。”

这才勉强站稳。

宴江现在是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像惊弓之鸟,心脏砰砰直跳,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没胆子,生生咽回了肚子里,咬着唇沉默,活像受了气的小媳妇,而鬼王则是那个恶婆婆。

农耕人家日落而息,天黑下没多久,村中的炊烟已经慢慢消散了去,各家各户吃完饭,都陆陆续续准备入寝休息,满村都静悄悄的,便衬得窗外黑鸦的叫声显得格外瘆人。

时崤将窗推开半条缝往外看了看,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也收起了玩闹的心思,转身对宴江道:“本座有事外出,天亮之前不要出门。”

宴江低着头老实应下。犹豫了一下,又问:“那大人还回来吗?”

“这是你该问的?”

时崤斜斜一眼扫过去,书生立马就手足无措起来。

“啊,我、我——对不起。”

时崤无心再逗留下去,匆匆留下一句“天亮前回来”,就干脆利落地转身拉开门扉。离开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书生在背后小声说了一句:“大人一路平安。”

声音有些僵硬,听得出是生硬的客套,时崤咧了咧嘴,心想书呆子不愧是书呆子,都吓成这样了,连一点点气性都没有。

一点地都不像是宴淮之的后人,没有那么可恨。

黑鸦的哑叫断断续续,隐藏在夜色中,是时崤另外几双眼睛,方圆几十里内的动静尽在他的监控之下。

行至隐秘处,高大的身形一晃,身体便化作黑雾原地消散,再睁眼时,已经凭空出现在爱梅村百里之外的深山里,月光穿过头顶的树叶缝隙,稀碎地撒下来。

时崤抬头看了一眼,不甚满意,从手心凝聚一团黑雾,往上头一挥,头顶上的枝叶便被割开了一个破口,细碎的叶子哗啦啦地掉,在半空中被幽蓝的鬼火焚烧干净,月光便得以完完整整地透进林里,将鬼王整个笼罩其中。

黑鸦的叫声戛然而止。时崤皱起眉头,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黑色的血,血液甫一落进地面,便将草皮烧出一个不祥的浅坑。

圭风那背后一刺下了死手,他受了不轻的伤,仅仅是动用这点力量,都差点被自身鬼气反噬。

时崤闭了闭眼,压下怒火,寻了块干净石面坐下为自己疗伤。人间不比时时刻刻充满阴郁之力的鬼府,他现在太虚弱了,白日必须躲到物件里才能避开日光与人的阳气压制,就连疗伤都只能等到夜深人静之时,接着月光补充体力。

的确狼狈。但最狼狈的,还是一界之主居然要走投无路逃到人间来躲追杀。

起因说来再简单不过,还是最俗套的权力争夺。作为鬼府百万年来最年轻、也强大的王,时崤在鬼王高座上已经稳坐了近千年之久,这千年间妄想夺位者数不胜数,他从来都是从容应对,只是没有想到,这一次是被自己身边心腹突然反水,用的还是上古宝器腾角刀。

随着鬼气运转,有污秽的血从时崤背部渗出来,将黑衣染出一片暗色,时崤的鬓角渐渐汗湿了,但仍闭着眼,双手默默在胸前结出一个法印。

传说中三界从混沌中分离开来时,初代鬼君有幸得到盘古斧上掉下的一小块碎屑,用地府业火淬炼数百年,最终打成一柄短刀,名曰腾角。腾角之刃圆顿,无法伤及人、仙,却因融合了初代鬼君之血而能杀鬼,是三界绝无仅有的宝器,也曾经是历代鬼王权力的象征。后来地府历代更迭,腾角刀随着某一任鬼王的消逝而彻底失去踪迹,无数岁月过去,再一次出现,却竟是出现在圭风手中,把毫无防备的他刺了个对穿。

被腾角刀造成伤口充满怪异,数日过去未见半点愈合迹象,也正是这道伤口,这些天吞噬了时崤大半的力量,叫他落到如今境地。

时崤能感觉到体内的鬼气运转得越来越艰涩,每每流过周身,最后都会消失在伤口周围,灌入十分的鬼气,最后能用于疗伤的不过半分,其余尽是献祭般消失了去。

豆大的汗珠从他拧紧的眉头滑下,顺着鼻梁往下滴落。

实际上,出门前与书生说的话并不完全是玩笑,他现在确实有点控制不住想吃人的欲望。仅靠月光疗伤,按照这等伤势,往快了算也得数年才能好全,但活人的魂于鬼是大益,若是食补,只需吃掉十条活魂,就能将这时间压缩到半个月。

只是如果真的那样做,破坏了人间秩序,势必会惊动仙界介入。鬼虽代表着三界之中的“邪”面,没有道德约束,但三界共处的法则却还是要遵守的……

枝头上的黑鸦飞落到肩头,时崤结束最后一轮运气,睁开眼睛,竟已是破晓时分。他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抓过黑鸦在手中捏碎,黑雾瞬间爆炸开来,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再散去时,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

朝阳还未破开云层,天到底还不算亮,时崤回到草屋时,便见宴江窝在窄窄的脚踏上,呼吸平缓,仍在沉睡当中。

一夜毫无进展的疗伤时崤心情浮躁到了极点,此时看见人类也没了出门前的心情,喉咙里渴得厉害,嗜血的本能翻滚着涌上舌尖,他疲惫地按住腹部的伤口,走近两步,甚至能闻到独属于有智生灵的香气。

熟睡中的人类毫无防备,半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异界的力量面前就像一道菜肴、一壶美酒。时崤皱眉,忍住魂魄里的饥饿感,用脚尖踢了踢对方,不耐烦地问:“为何睡在此处?”

宴江被踢醒了,睡眼惺忪地撑起身子。他脑子里懵得厉害,眯着眼睛仰头看鬼王,听见对方的问话,竟一时没察觉出里头的不耐:“没地方睡了……”

卧房本就不大,被鬼王弄来的床与大衣柜塞得满满当当,只剩下一条小过道,打地铺也没处打,只得真像富人家的丫鬟一样睡在脚踏上。

说完才意识到这回答像极了含沙射影的指控,宴江一下子清醒过来,所幸鬼王或许是懒得理他,并未计较太多,只是啧了一声,直接从他身上跨过,坐上了床。

“昨夜的画卷呢?”

“在柜子里……”宴江忙光脚跑下地去拿,双手捧着将画卷送到时崤面前。

凑近的时候,那股香气在时崤鼻中变得更浓郁了,握笔的手到底比耕地的手好看许多,修长白嫩,他突然不受控制地想到,若是将这手嚼进嘴里,味道想必应该不错……

这是身体已经差到吃人这种最基础的本能都能骑他的自制力上头作威作福。

时崤烦躁不已,一眼都不想再看这人类,一言不发地接过画卷,直接化作一股黑雾附身上去。画卷失去支撑,掉进床褥里。

宴江愣了愣。

一回生二回熟,犹豫片刻后,便捧着画卷轻轻放到最里侧的床头,又放下窗幔遮挡外头的光,这才静悄悄地离去。

又是平安活下来的一天。


时崤就这么在宴江的小破屋子里住了下来,一人一鬼同处一屋,勉强维持着怪异的主仆关系,白日里宴江出门营生,而晚上回到家,又轮到时崤出门去,彼此至多在黄昏与凌晨说上几句话。

几日下来,宴江那颗战战兢兢的心也终于随着生活的稳定而有了些许喘息空间。鬼王虽然不好相与,但至少在他面前都保持着人形,没有再出现什么初遇时那种恐怖的场景。

唯一奇怪的是,对方每早回来,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些血腥味,宴江疑惑了许多日,发现原是鬼王背后在渗血,染在黑色的衣裳山峰不太显眼,需得仔细看,才能发现一块较深的颜色。

再观察鬼王,便也从其面色上发现一丝虚弱。

毕竟不是同类,宴江没办法在惊恐之余还为对方生出担忧的情绪,只觉得不大安心。但是说怂也好,说窝囊也罢,他记着鬼王事情并不是他该知道的,索性闭嘴,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每天清早出门前在父母牌位前上香时,也老老实实给鬼王点上一柱加粗的香,恭恭敬敬地放在床头,袅袅白烟便似有生命般自发钻入鬼王附身的画卷里。

这是时崤要求的,人类的烧香祭拜也是信仰的一种,能给亡魂补充鬼力,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

他这些天的疗伤毫无进展,然而躲在人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一方面眼下地府无王,说不准会被背叛者搅成什么样,另一方面,若是等到圭风掌握了鬼府再来人间寻他,这场夺位之争免不了祸及人间。

时崤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只是终究做了那么多年鬼王,心中对于三界的平衡共生自有一套考量。他也了解圭风,对方为了杀他已经魔怔,根本不在意搭上人间与鬼府。

所以他需要利用一切资源去恢复力量,好尽可能快地重新回到地府去。宴江不懂其中那些弯弯绕绕,还以为鬼王奢侈,拿供奉香当安眠香用,不过除了听话没有别的选择,忍痛掏钱买了从前根本舍不得买的粗香,日日为这尊阎王爷点上。

当日头开始下落的时候,黑雾从画卷中析出,随意飘散开去,须臾间却在床边凝成一具人类皮囊。时崤仍是那副不怒自威的模样,头发高高束起,一袭黑底红纹金边的衣裳,昨夜腹背处的血迹已经消失不见,宽大的袖摆在床榻上铺开,华贵中带着神秘。

恰遇宴江收摊回来,进了卧房,跟这脾气不太好的阎王爷打了招呼,时崤点点头,没有开口。

他端坐在暗影当中,捏起床边香炉中烧光了的香杆,举到眼前细细地看,神情若有所思。

这屋子确实太小了。

门口挡着屏风,仅有的小破窗又被巨大的衣柜挡了个严严实实,密闭得像座棺椁,书生甫一进来,那股属于活灵的气味就满满当当地充满了这个空间。说不上多香,像书生这个人一样有些寡淡,可是寡淡中却又藏着一丝丝别样的甜香,隐隐约约,朦胧而暧昧。

叫人恨不得塞进嘴里细细品味一番才好。

自肉身消损,以鬼魂的形态睁开眼,细数下来时崤已经当了千余年的鬼,这还是他头一次生出现在这般强烈的冲动,他有在刻意在压制自己,可那股欲望却随着时间的推进越来越强,强到烧心。

他皱起眉头,脸上神情阴森森地沉了下去。

伤势一日没有好转,他的鬼气就一日在流失,鬼体撑不住这种消耗,就被勾出了最原始的本能,催促着他去吞吃活灵。

“大人?”宴江拘谨地站在房门口,不敢上前。

他一说话,屋内的香气就更浓了,那味道一个劲儿地往不需要呼吸的鬼王鼻子里钻。时崤忍了又忍,突然在某一刻睁开眼,背后黑雾涌动。

他朝门口勾勾手,宴江就不得不手抖脚抖地乖乖走上前来。

有些昏暗的卧房中,书生一袭粗布白衣格外显眼,照常在距离一步外的地方站定,还没看清什么,时崤便猛地生出手去,用力地握上书生的手腕,动作快得看不见残影。一拉,伴着一声惊呼,人已经跌跪在脚踏上、他的腿边。

魂香涌动,时崤深吸一口气,只觉得体内所剩无几的鬼气已经沸腾了起来,在狂欢,在咆哮。他的手摸上宴江的发顶,微微用了一点力,那人类便瞪大了眼睛,吓得一动都不敢动。

取了这条活魂,也不过就是眨眨眼的力气。

但是不行。

活魂是鬼的罂粟,若是开了头,势必会吸食上瘾,迟早酿成大错。

时崤还在于强烈的口腹之欲抗衡,可越是克制,鬼体对活魂渴望便更加翻滚。

危险的氛围。宴江终于察觉到了异常,怕得要命,身体已经绷紧僵硬,张张嘴,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颤抖的声音:“大、大人,可是小的哪里做得不——”

讨好的话没来得及说完,便戛然而止。

时崤眼中突然闪起红光,表情有一瞬间的狰狞,宴江甚至来不及反应,便感觉到搭在自己头上的手五指成爪,狠狠抓紧他的发根,拽得他不得不仰起头。

吃痛地哼了一声,鬼王已经俯下身来,与他脸对着脸。

“你闻起来比那些莽夫好吃多了。”

与鬼体的温度一样,时崤的语调也是凉的。他用另一只手由下往上捏住书生两颊,强迫忘记挣扎的书生张开嘴巴,侧头错开鼻梁,面色平淡地将自己的唇凑上去。

冰冷与温热两道体温碰撞,像极了一个欲要亲吻的姿势,只是堪堪在相隔一毫厘的时候停下。

时崤漂亮的唇微微张开,舌尖一勾,分明没有任何触碰,却似是从人类口中勾走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经由舌尖吸进嘴中,细细品味片刻,才咽入腹中。

随着他的动作,一股脱力感便从宴江的丹田处涌遍全身。

他身体变得累极,筋疲力尽到支撑不住身体,鬼王的钳制一松开,整个人就沉重地往一边倒,虚虚靠在床沿边,眼中一阵发黑,没有见到对方眯起眼睛的满意表情。

时崤不吃活魂,所以退而求其次,取走了他的三分魂气。

人有魂体,魂体又能生魂气,简单来说,魂气是人类的活动所需消耗的能量,靠进食与休息补充再生。魂气能带给鬼的营养虽比不上魂体,但贵在取之不尽,更重要的是,吸食魂气并不会导致噬魂上瘾。

许是不够强健,宴江的魂气淡而弱,可是仔细品味,竟自带了一股特殊的香气。时崤只是三分之量,却也暂时安抚住了体内的躁动,比想象中更有作用。

月渐渐升起,隐隐感觉到贯穿了腹背的那道伤口在微微发热,时崤的心情终于稍有好转。瞥了一眼一旁的书生,一只手便就将他拎到眼前来:“不过吃了你三分魂气,就弱成这副模样?”

宴江耷拉着眼睑,昏昏欲睡,听到了问话,但没有力气回答。

一阵天旋地转,等思维迟钝地跟上,才发现身下柔软舒适,自己躺在鬼王那极尽奢华的大床上。

“好生休息着吧。”

他强撑着睁开眼去看鬼王,只看见一个挺拔的背影,正慢慢虚化为一股黑雾,须臾间,便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

还是那片无人涉足的树林,时崤盘腿沐浴在月光中,又一次尝试运起鬼气。

贯穿腹背的伤口就像茶壶上的漏洞,这些天不间断地漏走他的鬼气,原本吞噬魂气只是一时兴起,但魂气甫一入腹,却意外地发现这魂气丝毫没有被伤口吞噬的趋势。

——该是因为腾角刀只能伤鬼,而对人仙无害,所以人类魂气靠近伤口时,不会被瞬间吸走。

时崤将自己的鬼气附身于魂气之中,再运到腾角刀造成的伤口上,果真没有再被瞬间吞没了,鬼气顺利地附上伤口断面,织出了一点点新皮。

这是意外之喜,也算是证实了他来时的猜想。

只要有足够的魂气……

一轮运气结束,时崤睁开眼,看了看未亮的天色,慢悠悠地站起身来,难得好心情地摸摸肩上黑鸦的羽。

总归宴家欠他一条命。

留着书生一条性命已是大发慈悲,取些无关紧要的小报酬,丝毫不需要任何愧疚之心。


这一晚,宴江在大床上安然沉睡,然而第二天凌晨悠悠转醒,就看见鬼王坐在床边盯着自己看,半张脸隐在黑暗中,脸色惨白,唯独嘴唇红得滴血,差点没把他吓出病来。此后便战战兢兢地赖在脚踏上,无论如何都再不肯上床了。

大抵终究是命贱,时崤难得的好心,在他看来却是行刑前的断头饭。时崤当然更没那个闲心再劝,只嗤笑一声,便随他去了。

此后一连数日,一人一鬼相安无事。唯一的变数,就是书生身上的魂气恢复得并没有时崤想当然的那么快,不知是书生体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按理说本该可以一天取一次魂气,在书生身上却只能妥协退步,两日才取一次。

宴江连反抗都不敢反抗一下,只要鬼王勾勾手,就只能视死如归地往对方脚边一跪,任凭冰冷的指尖点上他眉头,而后熟练地迎来那股全身无力的感觉。

他对于魂气的感知比常人更为敏感,换做别人,失去三分魂气不过觉得疲倦而已,他确实每次都要晕上一会儿。时崤为免平白惹来注意,取魂气便都在夜间睡前进行,好歹让书生好生休息一夜,次日还能照常出门去,不会有太大影响。

不过偶尔也有意外发生。

某次时崤一不小心多取走了半分魂气,甫一收回手指,宴江就完全支撑不住身子了,整个人软软地往前倒,也没处借力,竟直接一头靠在了平时避之不及的男人膝上。

宴江眼前金星直冒,缓了缓,大脑没来得及思考,嘴上却已经问出了心中连日来的疑问:“大人,我是不是会死?”

他说话的力气也是虚虚的,少了几分惯有的讨好与奉承,带了点鼻音,显得有点委屈。

按照时崤一贯的性子,本是该踢开他的。但短短一句话听在他的耳里,像极了撒娇讨饶,便临时改了主意,起了逗弄的兴趣,笑道:“本座怎么舍得杀你?”

他捏小孩似的捏捏他脸颊的薄肉,“要论辈分,你还得喊本座一声老太祖叔。”

时崤从前还是人类的时候,与宴江的老太祖宴淮之是一起长大的发小,常以兄弟相称,如果不是最终死在宴淮之手中的话,其实这一声老太祖叔也算合情合理,虽然如今提起格外讽刺。

时崤也不是真的要提这门关系,只是想看看这书生会做什么反应。

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回答,再看,才发现人类已经枕着他的膝头昏睡过去。

时崤拍了拍他的脸,憔悴的眉眼还是安安静静的,最终还是放下了准备将人踢开的脚,驱了一股鬼雾来,将他平稳地放回脚踏上,这才转身出门去。

如此,又过了足足接近二十天,时崤才堪堪在接着人类的魂气在自己伤口的表面修补上一层薄薄的痂。虽然离痊愈还算很远,但鬼气终于不会再顺着伤口四溢开去了,一身鬼气很快重新充盈。

这是最重要的一个进步,因为鬼气不再莫名流失,时崤不管是使用术法还是运气疗伤,都会变得顺利得多。最直接的一点表现,就是他如今白日里终于不再需要附身画卷了,肉身也能维持得更像活人。

宴江不知道这些弯绕,只是觉得时崤的长相渐渐没有那么可怕了,终于不会被突然出现的红眼吓一大跳。但也有叫他苦恼的地方,那就是鬼王不再夜夜出门,每隔两天取了魂气,夜晚在院中盘腿坐上一两个时辰就回回屋,他睡再脚踏上的时候,鬼王也睡在床上,叫人睡得胆战心惊,别扭极了。

那一夜给他带来的阴影此生难忘,他如今每到夜里都会下意识地紧张,现下又和鬼王住一个屋,能睡得安稳才奇了怪。大夏天的,必须全身盖紧被子才能睡着,半夜也总会被噩梦吓醒个三四次,再迷迷糊糊重新睡过去。

其实宴江这段日子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睡眠,时崤却是头一回发现。半夜靠在床头运气的时候,被脚踏上传来的动静打断了好几次,探头一看,才发现睡着的人类满头大汗,像是困在梦魇当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踩空似的痉挛,因着脚踏太窄,他一动,膝盖就直接撞在床边上,震得帷幔也轻轻晃动。

时崤无法理解。难得想起自己还放了一抹鬼气在这书生体内,便驱动着去窥探对方的梦境,便见这人类在梦魇中整夜整夜地逃亡,入眼尽是些断手断脚的妖魔鬼怪。

——这书生的胆小比他所表现出来的还要夸张,也难怪魂气恢复得慢,夜夜在梦中担惊受怕,算是哪门子的休息?倒变成像是他堂堂的鬼府之王气量太小,特地来人间虐待一个人类似的。

时崤先是嫌弃,而后又觉得好笑。黑雾将睡梦中的宴江托放到大床里侧,他懒懒地伸过手去,将手心覆盖在那人额头,眼中红光一闪,梦魇中书生瞬间就安静下来,坠入无梦的沈眠。

末伏的夜晚仍旧闷热,小屋不通风,宴江又严严实实地盖着被子,没过多久便热出了一头的汗珠。到了后半夜,他开始无意识地往浑身冰凉的鬼王身边蹭,直到额头贴上时崤的腿,觉得舒服了,才消停下来。

时崤低头看了一眼,没有多加理睬。

于是等宴江久违地睡饱了觉,一睁眼,发现自己贴着鬼王睡了一夜,又一次吓得差点摔下床去磕头谢罪。

动静有些大。时崤停止运气,缓缓睁开眼,就见他正努力瞪大惺忪的睡眼,脸颊还有睡出来的淡淡的压痕,因着休息得好了,身上的魂香更浓了些许,脸也恢复了最开始的清秀白嫩,看着顺眼不少。

好心情地摸了一把那只通红的耳朵:“本座又没苛待过你,贤侄孙至于那么怕吗?”

宴江被冰得缩了缩脖子,告罪的话语到了嘴边又被打散,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昨夜起风,将屋顶的茅草刮散了一点,露出小小的缝隙,一抹朝阳此时便钻进了卧房,在地上画出一道金色细线。

借着这点光,宴江看见鬼王笑了笑。不是冷笑,也不是嗤笑,柔和的光线中,那张面容少了几分阴郁,俊俏到夺目,隐约可见画卷中青年将军的潇洒与强大。

也很漂亮。

宴江还是头一次正视时崤的容颜,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人,一时竟看呆了过去。直到鬼王薄唇开合,缓声问他“好看吗?”他这才回过神来,僵硬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也不知道是尴尬还是什么,慌慌张张地爬下床,穿鞋的时候尾指甚至带了些抖。

时崤看在眼里,没有拆穿,随手一捞,又执起画卷细细地看,神情若有所思,似乎想从中看出宴淮之的影子,问问那个老头为什么能生出如此无能又窝囊的后辈。

余光瞄见书生匆匆背起书篓,准备逃出家门的背影,时崤想了想,随口吩咐了一句“今夜早些回来”。说完就自顾自地闭上眼准备小憩了,也不管对方听到没有。

今日是八月十五。

距离时崤离开鬼府来到人界,恰恰一个月整。

又是一个月圆夜。


八月十五,月圆,是大闵王朝的中秋佳节。

锦县所属的这一片西南地区本是百年前才归入大闵王朝,节庆文化并不十分相似,又因为偏远闭塞,许多风俗习惯尚未完全被同化,所以中秋节在这儿并不是个什么重大日子,人们只当做小小的节庆。尤其像宴江这般没有当家操持、没有亲人团聚的人来说,更是可有可无。

今日他同往常一样出了摊,也就隔壁摊位卖馅饼的林小哥儿送过来了一个素饼,就当是过节了。饼子里头包的是红豆沙,宴江咬了一口,香甜软糯的味道在嘴中弥漫开来,也许是人们常说的家的味道,但他已经许久没有尝过,早就没什么感觉了。

到了傍晚,仍是披着火红夕阳回到草屋,鬼王却竟不像往日一般闷在卧房中,而是出现在厅中。

时崤懒懒地坐在桌边,执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白玉壶盏独自小酌,狭窄的厅中浸满了酒香。见书生进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坐直了上身,放下玉壶将人唤到跟前来。

宴江不敢违抗,将书篓卸在墙角,依言上前去:“大人有何吩咐?”

时崤身形极为高大,此时又坐在高脚的紫木椅上,架子端的是十足十,即使宴江站立着,也没有高出他多少,反而被对方强大的气场压得死死的。

他不敢与时崤对视,只能垂下眼睑,盯着自己的脚尖。

过了好一会,视野中才出现一抹黑底金边的色彩,是鬼王骨节分明的手,两根惨白的手指捏着小小的白玉盏,稳稳地送到他面前,其中所盛液体微微发黄,一股酒气直扑入人的鼻腔中。

“上好的佳酿,算本座赏你的。”

宴江诧异地抬起头。见鬼王神色不似说笑,忙连连摇头拒绝:“我不会饮酒。”

酒是有钱人家才配享受的消遣,他长这么大,还从未沾过一滴酒.更何况这酒是鬼王手中的,来历不明,他哪里敢喝?只是时崤今日不知怎的兴致格外的好,将他的拒绝听进耳朵里,居然也没有恼,算准了书生不敢跑,将杯子又往前伸了些。

“这可是你们人类献给帝王的贡品,你这辈子也就这次机会了,莫要不识好歹。”他似乎是想放缓声音劝,可惜身份使然,说出来的话更像是命令,“不醉人的,喝吧。”

温润的杯壁直接抵上宴江的唇,将那片唇色沾湿,亮晶晶的。因为凑得太近,宴江已经能感受到对方手臂上散发出来的冷意,膝盖软了,心中一横,乖乖就着鬼王的手喝下这半杯酒。

入口先是沁人的凉,夹杂着酒精特有的辛辣,急急吞下后,一股酒气从喉咙烧到腹中,才奇异般地回味出一股桃子的香甜,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坏。

倒是时崤见他从了,顿觉没意思,也不再继续为难,挥挥手放了书生自由。

今年的夏天实在是太热了。

不像富人家中有各种各样的贪凉方式,锦城这样的地方,大多数百姓家中连根正经扇子都没有,只能硬生生扛过整个夏天。宴江不需要干活,倒还算好的,但每日背着书篓一来一回,不免也出了些汗,见天色还亮,便打了些水,躲到后院去洗了个澡。

清凉的井水水浇过身子,带去了一身的燥热,唯有腹部暖暖的,宴江还不觉什么异常。等洗过澡,又回屋收拾了一番小厅,才渐渐觉出些头晕来,脸上热得厉害。

他虚虚走了几步,原是想回卧房休息,却差点撞上站在窗边的鬼王。视野里天旋地转,五感都被酒劲麻痹得混乱无比。

鬼王说了句什么,一手将他拎到床上,他也不晓得拒绝,眼睛一闭,直接缩在凉凉的丝绸褥子中,整个人飘飘然。

难怪,自古失意人都爱酒。

迷迷糊糊中,宴江脑中各自胡乱的想法乱窜。不过今日那酒所用的杯子,似乎是鬼王喝过的……

也不知睡了多久,宴江忽然心中一紧,有两分清醒从困意中挣脱出来,便察觉自己的头一抽抽的钝痛。

但身体还是重得要命,他没有睁眼,朦胧中只感觉四下静悄悄的,该是还未天亮,便无意识地把头更深地埋进被子里,欲要重新睡过去。

毫无防备的,耳边却骤然炸开一声清脆的铜锣声。

当——夜里寂静,显得这锣声巨响无比,绵长的余音在小小的空间中不断撞墙、反弹、再撞墙,绕梁不绝。

是无比熟悉,是反复出现在噩梦中的,所有恐惧的开端。

心跳漏了好几拍,宴江猛地睁开了双眼,就看见五步远之外,果真伫立着那具恐怖僵硬的无头男尸,持着锣,身体正正面对床的方向。

顿了好几个呼吸的时间,恐惧才传递到四肢去,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卷着被子往反方向躲。

像鬼王一直在眼前的,反而他现在已经不是很怕了,但这男尸血淋淋的断颈不同,男尸伴随着的记忆,是宴江曾以为看见了生的希望,却再度被打入绝望的困境,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但其实,这无头男尸并非厉鬼,反而是时崤的左右手,名为康沅。

康沅还活着的时候,原是前前朝的忠烈文臣,因为死于被昏君杀头,故而死后鬼魂也一直维持着头身分离的状态。原本头倒是在的,后来他嫌那头时不时就要滚落,实在累赘,左右也不影响行动,干脆就不带了,寻了一柄鬼锣代替他说话。鬼府事变那一夜,正是他将重伤的鬼王护送到人间来的。

今夜月圆,康沅趁着鬼门大开的时机,躲过假鬼主圭风的监视偷溜到人间来,给真正的鬼府之王汇报这一月来的情况。

正说着呢,就被人类一声惨叫打断,主仆俩人都愣了一下,时崤回头一看,就见方才还好好睡着的书生整个人都缩到了墙角,将自己牢牢裹在被子中,嘴里发出嗬嗬的抽泣声。

康沅也“看”见了,思考了一下,迟疑地敲了敲锣:“您的人类仆从好像是在怕我。”

宴江听不懂,还以为是索命的警告,锣声一下下敲在他脆弱的神经上,好像要把他脆弱的魂都给敲散了。

时崤本没有什么兴趣打算理睬。

正打算转回头与康沅继续说事,眼角却瞄见宴江的魂魄随着情绪激动而变得越发不稳,那本就不多的魂气又被抖散掉一点。一想到精心养出来的食物就这么糟蹋了,未免觉得可惜,便顺势坐到床边上,伸手拍了拍被子:“本座的属下,你那么怕做什么?”同时驱动埋在人类体内的鬼气,准备直接将他弄晕。

只是还没来得及,下一瞬间,人类已经裹着被子一头撞到他的身上,他伸手阻住差点滚下床榻的身体,姿势就变得有点像是拥抱。

低头看去,人类已是有点神志不清了,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酒醉未醒,抓到一个实物,便不管不顾地紧紧攥住抱住。他好像压根不知道自己抱的是鬼王,仅仅只是人类恐惧时的本能,想将自己躲进什么里头,好从中汲取到些安全感。

时崤一时无言。

平日里见到他恨不得躲到墙角去的懦弱书生,此刻居然一手紧紧攀着他的肩头,一手攥紧他的衣袖,将泪湿的脸埋进他的胸前,真真是一个奇观。换了别的谁,哪怕是时崤在鬼府从小养大的那只三头犬,都是不敢与鬼王如此亲密的。

康沅默默在心里训斥人类的胆大包天。

却见自己铁血无情的主上,堂堂鬼府之王,低头嗅了嗅人类身上的味道后,就这么放任对方扒在自己身上。

——得亏他今日没有带着自己的头出门,否则此时表情怕是怪异得很。

被这一打断,主仆俩也没有再聊下去的想法了,匆匆交流过剩下的事情后,康沅拎着那面罪魁祸首的小铜锣,无声无息地化作一团黑雾,消失在草屋里。

时崤这才放开方才捂住人类耳朵的手。,低头又嗅了嗅,还好,剩下的九分魂气好歹还是保住了。

但因着魂魄不太稳的缘故,今日书生身上香气格外的浓烈,环绕在两人周身,迟迟没有散去。时崤深吸了好几口,觉得鬼气又隐隐躁动起来了,干脆从自己胸前挖出书生泪湿的脸,强行勾着他抬起头来。

倒是还行,泪痕在白净的脸上也不丑,没有头一次见那么狼狈,鼻尖和眼尾红得厉害,比起以往的唯唯诺诺的不起眼,多了一丝灵动的艳色。

鬼是不受人间道德条律约束的。

时崤没有什么犹豫,直接低下头去,用唇贴上了书生微微张开的嘴。舌头轻巧地探进去,轻轻一勾,鲜美的魂气就混着酒香滑过喉咙,被他吞食入腹。

书生僵硬的身体随之软了下来。

鬼王却不放手,明明已经吃下魂气,还是意犹未尽地在书生口中舔舐了好一会儿,舌头如同一尾冰冷的蛇,带着威胁和毒性,在人类最柔软的口腔中游走,将宴江口中独特的香气尽数搜刮一遍。

末了,察觉到书生快要窒息,才舔舔嘴唇退开来。

之前取魂气根本不曾用到这种方式,只是时崤今夜突然兴起,有了这样的想法,就直接执行了。或许是书生身上的魂香、酒香,与独特的淡淡墨香混在一起的味道格外好闻,又或许看见杀身仇人的后代只能缩在自己怀中寻求庇护的样子实在有趣。

时崤捏了捏书生泪湿的脸。

眸中红光一闪,放出一缕鬼气,怀中无意识抽噎的人类终于彻底忘掉了恐惧,重新回到沉沉的睡眠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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