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的美文同人小说《呼叫空港》,由网络作家“巫山”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他沉静如汪洋,张狂似烈马。他恐惧飞行,却爱上飞行员。他说,“我不是在乘坐飞机,我是在乘坐希望”,“我不是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寻找家的方向”。她人在高空,担负着救援的使命。她被称为“上帝之手”,传奇创造者。但是在她心里,没有荣光,只有每一次安全地飞上天空和每一次安全地回到地面。他忽然靠近,她草木皆兵。他如临深渊,她张皇不定。人一生中,能这样笃定地说出“就是他”这三个字的赢面究竟有多大?也许大海捞针。也许九死一生。那么,她敢吗?
《呼叫空港》精彩片段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想起那个力大无比的救生员以及向她发布指令的始作俑者,气得牙咯吱咯吱响。
“发现目标,在右上方!”
“控制中心,这里是救援58,里恩货运0908失火船只位置确认。”
沈岐用余光打量右上方,冲天的火光连浓烟和海浪都挡不住,直往上蹿,火舌像要吞掉机翼一般。她控制摇杆并问道:“绞车手,你的高位勘察。”
“目标确认,危险,高桅,大火,可能绞吊位置在船尾左边。海面风力7级,风向280°,浪高约4米,足够海面空间,高位勘察完毕。”
“危险,如上提及,方向124.5°,高度20米,指挥任务讲解。”
“脱钩后解救船上被困的七名人员,我想大概20分钟可以完成任务。”
“放下绞盘。”
许心宜最后检查了一遍救援工具,朝机上几人点头示意,背对海空双脚一蹬,握住一根大拇指粗的钢缆开始往下绞吊。
“向前3米靠右下降,向前2米靠右下降,向前1米……稳住!”
绞车手秦栩半跪在舱门处,一边朝海面张望,一边根据许心宜的手势随时调整绞车的速度和方向,以将她准确地送到目标船只上。距离近到可以直接跳上船时,许心宜给秦栩一个握拳的手势,双脚并拢跳上甲板,迅速地解开绳索。为防止绳索在半空中旋甩伤到船上人员,秦栩先将绳索收回。
狂风、巨浪、大火,压力从四面涌向螺旋桨,沈岐神情严肃,控制机身将其暂时悬停在一定高度,等待许心宜在船上的勘察结果。
这个时候,海面实时温度只有3℃,风刮到脸上透着刺骨的寒冷。巨浪不停地拍打在船身上,将船推过来,撞过去,洒出擎天水柱般的水花,打在脸上硬生生地疼。船员们都跑了出来,因为事发突然,他们穿着单薄,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取暖。
轮船机舱着火了,失去动力后随时可能翻船,也有可能发生爆炸。事态紧急,生命攸关,许心宜和沈岐沟通后,决定两人一组往上绞吊,老弱妇孺优先。
船上只有两个女人,因为在甲板上吹了几十分钟海风,她们的体力已经所剩无几,脸冻得发青,说不出话来。但不知是不是恐惧的心理作祟,她们在绞吊至海面十米高处时情绪突然失控,大哭起来,手脚不停地扑腾。
钢缆急速晃动,拉扯机身在高空中打了个转,直往下俯冲,像是要坠机到船上一般,船员们大惊失色,纷纷尖叫着往后退。
沈岐有条不紊地控制摇杆,拉高机头,尽量降低高度,在现有的旋转晃动中使机身平稳回到飞行状态,整个过程只有48秒。机身一稳,秦栩赶紧将两个女人拉进机舱,压低声音说道:“我靠,这要换了个人,现在我们都在火海里了吧。”
“队长,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无比地爱您!”
“操作零瑕疵,不愧是我们的上帝之手!”
“说真的,我长这么大,只服过这一个女人。这操作,比大多数男人都猛了吧?下次再和潮汐基地一块儿演习,非要煞煞他们的威风不可。”
“你可行了吧,阿岐刚回来就急着表忠心啊?之前是谁和潮汐基地的通讯员打得火热?”
“我……”
“注意纪律。”
几人玩笑了几句,被沈岐打断。许心宜和秦栩动作倒是没停,将剩下的船员都救上了机舱。可是一点人数才发现,少了一个人。
舱内一个戴着深灰色卷边帽的中年男人还没从死里逃生的欣喜中缓过劲来,就立马吓得快哭了,抓着秦栩的手臂说道:“是……是我们老总,老总还没上来。求求你们了,一定要救救他,一定要救他啊!
许心宜在甲板上没看到人影,连喊好几声都没有得到一丝回应,顿时慌了,正要进船舱去找,秦栩急忙说道:“心宜,海面风向变了,前舱的火开始往船尾蔓延,里面很危险,你不能进去。”
“那怎么办?船里面还有一个人呢!”
“先等等。”秦栩将身子微探出舱门,再次在高空搜查,环视整个船尾不见人影,只得向船头方向搜索,忽然目光一定。
“发现目标,在船身右侧。”
火势已经到达临界点,轮船随时可能爆炸。一旦爆炸,产生的气流会被强风带动撞向飞机,届时机上的人都要完蛋。沈岐思考片刻,不得不将悬停高度调整到40米。
“飞机燃料不足,时间不多了。心宜,只有一次绞吊机会,五分钟内务必把人救上来。”
“收到。”
许心宜松开耳麦,深吸一口气,捂着鼻子朝最后一名被困者的方向跑过去,高声喊道:“先生,请到甲板这边来!”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许心宜又上前几步:“先生,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
依旧没有回应,许心宜不得不往船边上靠近。走过死角区,她的视野变得开阔,也清楚地看到了那个险些被海浪拍下船的男人。
和先前衣着单薄、在甲板上瑟瑟发抖的船员们不一样,这个男人穿戴整齐,特别显眼,上身是火红色的貂皮大衣,下身是皮裤,脚蹬一双黑色烫金军靴,头戴一顶灰咖色的雷锋帽,隐约可见底下张扬的金色头发,海风吹拂着发梢。
好家伙,这一身搭配够骚气的。
许心宜正要上前,船身忽然一个大起伏,她赶紧抓住栏杆。她瞥见不远处的男人动作敏捷地拽住了防护栏,双脚一拢夹住桅杆的绞盘钉,算是扎住根基了,可即便如此,也还是因为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无法平衡重心,伴随着船身的晃动不停地撞击在铁板上。
每撞一下,都会传来一声厚重的声响,男人却死咬着牙,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许心宜不由得又看了一眼男人,上前两步提醒道:“先生,飞机燃油要耗尽了,船上很危险,请尽快跟我离开。”
“我不走,你知道这船上有多少精密仪器吗?值多少钱我就不说了,都是我辛辛苦苦从英国拉回来的……”
“什么?不好意思先生,风浪太大了,我没听清。”
“我说,我不走,里恩是我的命!”
许心宜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想起“里恩”是这艘船的名字,明白过来后,便苦口婆心地劝说起来。男人转身望向船头的方向,目光定定地看着前方,没理会许心宜喊叫式劝说,直到她情急之下吼道:“里恩号马上就要沉没了,你是不要命了吗?”
男人这才缓慢地抬起眼皮,睨向她。
哎哟,这眼神充满了挑衅,许心宜强压怒气。
就在这时,船轰隆震动了一下,火势迅速蔓延过来,浓烟从四面八方将男人包围,熏得他双眼酸胀,他脚下一软,身子往下滑:“那什么……浪太大了,我……我有点犯恶心,你过来扶我一下。”
男人说这话时表情颇像十九世纪落魄的皇室王子,不管多落魄,都还是一副尊贵的模样,完全没有向人求助时要用礼貌用语的概念。此刻若非人民公仆的身份,许心宜真想上去把他揍一顿,问问他为什么要作死,为什么大家都在甲板上而他却要跑到船侧来?但她忍住了,挤出一个善意的微笑朝男人走过去。
费了好大的劲,她终于将男人拽到甲板上,不由分说地抬起他的手臂,将救援套穿进他的腋下。男人赶紧抬起手臂,挡住她:“等等,这是什么东西?”
“救援套。”
男人拎起套在身上的两条黄色套袋,眯着眼睛打量了半天,二话不说直接将套带从身上解开来:“你知道我身上这件衣服值多少钱吗?国际一线大牌Queen的高级定制,知名设计师Cris精心设计的貂皮大衣,全球限量两件,只有两件!一件在英国皇室继承人身上,另外一件就在我身上。你,让我穿着刚从英国提回来准备参加年底商业大会的战衣,套进……这玩意儿里面?”
男人满脸写着“够胆你再说一遍”的愤怒,朝着许心宜越靠越近……
说实话,按照许心宜一贯的火爆脾气,她这时候应该直接撂冷脸了。之前有个被困者在绞吊过程中趁机抱她的腰,她气得在把对方送进医院后硬是留院观察了两个星期才肯罢休,面前这个至少得一个月才行。但是很奇怪,她非但没有生气,还莫名地在漫天的焦味中嗅到了一丝男性荷尔蒙的气息。
好吧,她承认自己是个花痴,但是也花痴得太没底线了吧?这就有点过分了,虽说面前这张脸确实够帅,仔细看看棱角分明,皮肤比女孩还嫩,颇有几分“自古桃花增美色,面若桃花虞美人”的风姿,但是——时机不对。
她继续忍。
许心宜将男人的脑袋拨到一旁,公事公办地说:“那请先生脱下战衣,我替你拿在手里,可以吗?”
男人显然是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招,一下被噎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哼声道:“脱下战衣,我的风采何在?”
“你……”
许心宜在心里大骂一声白痴,长这么帅原来脑子是坏的。这时沈岐的声音从耳麦里传出来:“心宜,燃油不够了,我们必须要返程了。”
“可是……”许心宜知道刚刚的对话,无线通讯频道的人都听见了,气得想跺脚,“我已经好话说尽,但被困者根本不配合,他不肯离开。”
沈岐坐在主驾驶的位置,看不见海面的情形,只能尽力用余光辨别火势。大半个船只已经被熊熊烈焰吞噬了,只剩下船尾的一截甲板尚算安全。但这份安全充满太多不确定因素,很可能下一秒船就会爆炸。机舱内获救的几名船员不知道甲板上的情况,交头接耳,十分不安。
许心宜在等待机长沈岐的最后一道指令,约有三十秒,冷静淡漠的声音传过来:“必要时,可以采取特殊手段。”
“收到。”
许心宜深吸一口气:“先生,不好意思,油耗到临界点了,我们没办法因为你一个人把这么多人置于危险之地,所以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上不上去?”
男人气鼓鼓地瞪她一眼,又瞪着盘旋在头顶上的航空器。S76系列直升机,长得像一只手脚笨拙的胖海豚,总是给人一种不太靠谱的感觉。
他迟疑了三秒钟,就在这三秒钟里,许心宜默认他没有拒绝,二话不说按住他的肩膀,强行将救援套给他穿上。男人没想到一个女孩力气这么大,连着挣扎半天毫无作用,眼见着就要被钢缆吊上去,俊俏的脸蛋顿时皱成一团:“我不行我不行,姐姐,我恐高。”
许心宜这回真的忍不住直接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心想早说啊,哼哼唧唧磨蹭半天还以为脑子有问题,原来只是恐高。
“弟弟,你放心,不会有危险的,在你前面的六个船员都已经被安全地送进机舱了。很快你也会安全的,不要担心。如果你实在怕高,不要往下面看,看着我。”
“不是,我……”
“弟弟,机上那么多条人命都在你手上呢。”
许心宜不再给男人说话的机会,给秦栩打手势,开始最后一次绞吊。
男人无可奈何只好盯着许心宜的脸看,不知是被勒得难受,还是在空中转得头昏,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四肢越来越僵硬,呼吸越来越急促,仿佛要吐。
看着她的脸竟然产生这种身体反应?
许心宜有点想死。
“先生,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请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机舱了!先生……”
男人看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一合一张,出现了重影,好像几百只鸭子在他耳边嘎嘎地张嘴叫着,忍不住低骂一声:“闭嘴。”
很快,他闭上眼睛,长而卷翘的睫毛微微颤抖。
半分钟后,最后一个被困者被安全救上船舱。舱门关上,沈岐向基地汇报情况:“控制中心,这里是救援58,被困7人均已上机,预计半个小时送达医院。”
直到远离失火船只所在的海域上空,危险都被抛在身后,众人才松了口气。沈岐听着身后船员嘈杂的声音,嘱咐许心宜检查船员的伤势。
许心宜点点头,将脸色发白的男人安置在担架床上,小声询问:“先生,你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
没有任何回应,许心宜秀气的眉蹙成一团,连忙晃动他的肩膀。男人被晃得唇色发青,拳头越攥越紧,突然睁开眼睛,薄薄的唇里吐出四个冰冷的字眼:“你是牛吗?”
他沉着一张脸,凶神恶煞。
许心宜愣了一会儿,回道:“不好意思,我不是。”
……
那就是吃牛长大的,否则手劲怎么这么大?
男人在心里嘟囔了一句,然后默默地转过脸去。
戴着卷边帽的中年男人见他醒过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朝他扑过来:“周总,周总您总算醒了!可吓死我了,刚刚实在事发突然,我……我也不知道周总您还在船上,没想……”
“没想把我留在船上自己先逃命,嗯?”
“不是,真不是这样,我……”
“行了别说了,反正今天以后,里恩货运也不会再用你做船长了。”
末了,也许是嫌气势不够,这位周总还哼了一声。不过他浑身微颤,脸上汗如雨下,整个人异常虚弱,这一声“哼”效果平平,没显出气势,倒将他整个人衬得有几分孩子气。谁能想中年男人突然双腿一拢,“哐当”一声朝他跪下了。
这一跪动作太猛,惊得大伙都看过来。
“周清野,我徐奉十八岁开始跟船,从二副到船长已经干了二十七年,总共遇见过十六起重大海上事故,但从来没有丢下船员自己先逃命,唯独这一次,是因为……因为我……我老婆今天生产,我都五十几岁的人了才有自己的孩子,我……”
他话还没说完,周清野忽然在高空气流的冲撞下,伴随着机身的震荡猛一起身,灵魂出窍似的直愣愣地瞪着一双眼睛。
沈岐听见响声回头察看情况,恰好与他四目交接,一瞬间火光四射。
下一秒,他双眼一闭,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秦栩赶紧替他检查身体各项机能,确定他只是短暂晕厥后,向基地报告了详情。作为此趟救援任务的机长,沈岐一直紧绷的脸在听到这句话后终于有所舒缓。
人在高空,肩负的是整架飞机上人员的生命。她飞行这么多年,从未忘记过自己的使命,所以在飞行任务中,她每一次成功率都是100%,被全队称为“上帝之手”,传奇创造者。
但是在她心里,没有荣光,只有每一次安全地飞上天空和每一次安全地回到地面。
直升机的螺旋桨高速旋转,驶向医院。
许心宜见周清野晕过去后仍满头大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担心他的身体承受不住,想替他解开貂皮大衣的扣子,让空气流通。谁想这件据说是皇室高级定制的战衣,毛绒十分柔软,柔软到轻轻一拨,整个领口就沿着肩头滑了下去……
性感的喉结,光滑的皮肤,紧致的胸肌,维密秀男模标准的肩颈线条,漂亮得使此时此刻刚刚劫后余生原本应该严肃认真地思考将来,至少不可能谈笑风生的一群人,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而不得不遵从身体的本能露出笑容,放松紧张的心情甚至想要大赞一声这肌肉组织也太好看了。
秦栩见众人眼神闪烁,机舱内气氛尴尬,清咳两声:“应该是轮船突然失火,没来得及穿贴身衣服吧。”
“是……应该是。”
其余船员连声附和,也不敢多做讨论,毕竟躺着的是他们的金主。徐奉还跪着,见此情状也左右不是,愣了一瞬还是被秦栩扶起来了,一边抹眼泪,一边长吁短叹,旁边几人纷纷上前安慰。
许心宜还没反应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周清野的上半身。
秦栩拉了她一把:“看够了?”
“我拿过去阅男无数的眼光向你保证,他要是进了咱基地,你们这些丑男也就没什么价值了。”许心宜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用唇语表达着,“好想摸一摸。”
秦栩见怪不怪,指了指耳麦,暗示她还在任务中。也不多说,帮着给周清野重新穿好衣服。到了医院顶楼,之前接到通知的医生赶紧推着担架车过来,转运病人进行急救。
沈岐从窗口看过去,依稀只见一袭夺目的火红色皮衣,以及隐没在医护人员间垂在身侧攒握成拳头的手。
想到之前与她对视的那双眼睛,愤怒、痛苦、挣扎、恐惧等情绪纷乱复杂,隐隐还夹杂着一丝孱弱,沈岐微微皱起眉头。
但是很快,她就集中精神看向控制面板,开始返回通海救助飞行队基地。
通海救助飞行队成立于2003年,主要负责周边海域的海上遇险(难)船舶、航空器、固定设施的人员搜寻救助等工作,也积极配合地方各级应急体系,应地方政府需要执行其他海上和陆地的救援工作。
直升机刚刚停稳,其他人便迫不及待地跳下机舱。沈岐落后一步,从主驾驶位置离开时,停机坪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了。她无奈地摇摇头,不得不留下来检查机上装置,调整座椅。忽然视线一暗,被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是一件玉石雕刻的直升机挂饰。工艺精细,能够清楚地看到机身型号,1992年开始投入使用的国产Z-9型直升机。老一批可改装军商两用机。这种直升机曾用于救助队的人员运输和海上救护,现在主要是军部改装战机。
她的队员里没有人佩戴过这种挂饰,应该是刚刚在机舱上的某一位被困者掉的。
沈岐把挂饰收进口袋里,预备放到失物招领处。回到机库卸下头盔等装备后,她看了眼手表,加快脚步到值班室做任务汇报。
从控制大厅穿过时,一群人忽然推开玻璃门朝她拥过来,随即许心宜捧着一个蛋糕从人群后面走出来,龇牙咧嘴地冲她笑:“欢迎我们通海救助飞行大队唯一的女机长沈岐光荣回归!”
“欢迎回来!”
“阿岐你终于回来了,我们都好想你啊!”
“老大,这是我们特地给你准备的惊喜,你喜不喜欢?”
沈岐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一下机就跑得没影,不是偷懒而是来给她准备惊喜了。从通讯员、工程师到机组人员,一群人将她围在中心,热烈地欢迎她这个一年前去香港交流学习的队里的老人,好像她才刚刚加入到这个大家庭一般。
沈岐受宠若惊,又莫名有点感动。
她这人性情冷淡,平时不太爱说话,脸上没表情时就显得很有距离感。来给她庆祝的多半是队里的老人,知道她外冷内热,闹起来自然不客气,逼着她说了几句煽情的话还不算完,又攒了个局为她庆祝。
沈岐还没答应,一群人已经把晚上聚餐的时间和地点敲定了。
“是不是很意外?不要太感动,大家都是为了让你早点有回家的感觉!”
“是你的主意?”
“不是,是咱们大家的主意,不过这个惊喜是我特别策划的,我就知道你会很喜欢……看看你嘴边的笑,都快兜不住了,快收收,保持住你严肃谨慎的威严。”
许心宜逗了她一阵,把剩下的蛋糕分给几个在外头眼巴巴地看着却不敢凑近的新人后,又回到她身边,朝她使眼色:“瞧见那边几个傻小子了吗?都是今年新招的飞行员,来交体检报告的,稍后还要做飞行培训。你人不在队里,威名倒是不减当年,国家一等功空军女中尉,通海第一女机长,操作堪称上帝之手,绰号夜鹰……啧啧,这话传了多少年,怎么还是和门口的铜锣一样响啊?”
“故意逗我?”
“哪敢逗你,我这说的都是实话。”许心宜捂嘴笑。
沈岐的战绩不用她说,队里早有人向那些毛头小子科普过了。从空军部队到救助飞行队,累计飞行5000多个小时,安全飞行率排在全国前列,年纪最小的中尉飞行官,而且还是个女人,可以想到的“铁血”“威严”“钢铁人”等词语,几乎都和她脱不了干系。
最经典的事迹就是两年前一次飞行训练,许心宜和沈岐一起做任务,起飞不到1分钟忽然遭遇鸟群撞击。副机长几乎被吓破了胆,操作手忙脚乱,在首次迫降起落架无法放下后甚至已经做好了跳机准备。沈岐却全程面无表情,肃然得好像一个女阎王。配合塔台人员的指挥,调整航线远离居民区,拉升加速,在左侧发动机损坏后迫降。
9分36秒的时间里,收到指令50多条,完成操作上百次,创下了直升机撞鸟起火、载重超极限着陆、低高度迫降成功的飞行救助队奇迹。
从那天之后,别说通海一、二基地了,整个救助打捞行业上到领导下到门卫,对她都是从头到脚大写加粗的服气。
就这本事,许心宜替她吹一百年都不带脸红的。
“不过名气太大也不好。”
“嗯?”
许心宜笑道:“你无所不能,活得像个天神,谁还敢来追你?光棍打算当一辈子啊?先不说队里这些老油条,就刚来的那些毛头小子,一听说你工作十分严厉,飞行技术还那么凶猛强悍,都吓得恨不得向上头打报告,宁愿被发配到通海第二基地,也不愿意你当他们的飞行官了,这还怎么碰撞出爱情的火花?”
沈岐见她越说越离谱,快速地解决完手中的蛋糕,头也不抬说道:“你一个光棍儿不担心担心自个儿,还有工夫替别人操心?”
“我说阿岐,你是不是跟我装傻?听不懂我的潜台词吗?我行情这么好,哪用得着担心,倒是你整天绷着脸,桃花运都快给你煞光了。我可听说了,这一批学员里有个别人还挺胆大的,已经放话要成为你手下第一个毕业的飞行员。啧,三万高空比肩而飞,你又长得这么不赖,说不定能……对吧?”
许心宜两眼放光,摸着下巴咂嘴:“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子,还挺有血性的,根据我智慧的大脑判断,应该是个帅气的小狼狗。唉,我太喜欢这款了,你这回可得好好把握机会,别再给人吓跑了。”
见沈岐没反应,许心宜抬起她的下巴:“听见了吗?来,看着我,跟我学,笑……”
沈岐皮笑肉不笑地尝试了两回,许心宜果断放弃了,转个身背压在她肩上:“怎么样?第一天报到,连口气都还没喘上就被派去执行任务,感觉如何?”
“能有什么感觉?早就习惯了。”
“我倒是感触蛮深的。”
沈岐接过同事递来的报告,放在腿上,迟疑不定:“是因为那个火红色战衣?”
“嘿,你都听到了对吧?还说是什么高级定制的战衣,真是笑死我了,跟傻子一样。刚刚医院那边传来消息,战衣君已经醒了,其余船员也都无恙,但是船上那批体育救生用品全都打水漂了。现在打捞局已经派人去打捞了,不过就算捞上来也不能用了吧?听说轮船起火是因为那个叫徐奉的船长失职引起的,恐怕他要为这次意外负全责,唉……也不知道他的宝宝有没有出生?”
许心宜眨眨眼,话锋一转:“不过那个战衣君可能真的脑子有点毛病,船上失火了,他竟然还惦记着他那件全球只有两件的豪华战衣!还有好端端的靴子做什么烫金花纹?究竟是怎样惊世骇俗的审美?
“但是说真的,以我阅男无数的眼光来看,他那张脸真是没话说,皮肤吹弹可破。如果能摸一把的话,手感一定是又软又滑,就跟煮熟的白水蛋一样,还带着点温热。”
沈岐看着自己的手指,指腹摩挲了两下,意外失笑。
“你的形容总是这么具象化。”
“谁让我拥有这么智慧的大脑呢,还拥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唉,优点真是太多了,快愁死我了。”
“我看你是言情小说看多了,刚刚那个小狼狗什么的,都小说里的吧?”
“啊?嗯,无聊的时候打发时间嘛。”许心宜冲她抛了个媚眼,沈岐佯装被丘比特之箭射中,捂住胸口,逗得许心宜忍俊不禁。
许心宜在发现“美男”这件事上从没谦虚过,同时喜新厌旧的频率也让人不敢恭维,能让她看三个月还没有产生审美疲劳甚至一再夸赞的,在她的生命里大概还没有出现,所以对于通海救助飞行队里无法让她保持亢奋的雄性生物,她对他们的代称都是两个字——丑男。
她很喜欢用许多具象化的表达来和沈岐偷偷讨论男人,长得好看的男人。
“你觉不觉得他好像一种动物?”
“嗯?”
“眼亮如星,漆黑点墨,穿着打扮就像那种皇宫后院养尊处优的绿孔雀,空有艳丽的翠蓝绿色毛发、醒目的尾屏和一身好皮囊,奈何傲娇又无脑。”
许心宜说的时候还模仿了下孔雀高傲瞥人时的姿态,眼睑微微下撇,梢尾吊着。走起路来看似漫不经心,又充斥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无形中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尊贵。
她学得有模有样,沈岐被逗笑了。
绿孔雀,漂亮的鸟中皇后,还挺符合那位周总的形象的。
“但是我真的很好奇,当时大家都在甲板上等待救援,他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船侧面去?万一发生什么意外,他连命都没了!万幸船上没有易爆物,不然很可能我就要跟那位战衣君一起葬身大海了。”
“不要瞎说,也许那位周总知道船上没有易爆物。”
沈岐注意到秦栩的报告里面有一条,记录了当时在船身右侧靠近船头的位置,有橘色充气救生筏和废旧轮胎等物件。
她从驾驶舱的角度是看不到周清野的,但秦栩可以俯瞰全景,所以换个角度分析——“也许他很聪明,在无法预知救援队什么时候到达的紧急情况下,穿上最御寒的貂皮大衣是正确的选择。”
“但是万一船沉了呢?他那衣服就是累赘,貂毛吸水,到时候漂都漂不起来。”
“所以他才会去船的侧面找救生筏。”
“可是船头已经烧起来了,他不要命了吗?”
“当时海上有四级风,海浪很大,船尾有六个船员在等待救援,未知因素太多,也许我们还没到达或者还没有救上全部被困者,船就已经沉了,所以他才需要寻找更多自救和他救的方法,哪怕当时船头已经几乎被烧毁了。”
许心宜张着嘴,一脸震惊。
沈岐在报告表最后签上姓名,推开许心宜那只搁在肩上硬邦邦的胳膊:“你最近又去健身房了?”
“你……你怎么知道?”
“肌肉组织太硬了,你……你都这样了,还敢说自己行情好?”
许心宜心虚,傻笑了两声,借口有事赶紧跑了。
晚上一群人去吃饭,闹到十点半才结束,一拨人嚷嚷着转场继续,另一拨人明天要上班不得不回家休息。沈岐刚回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和大伙打了个招呼便中途离场了。
从旋转玻璃门出去时,电话突然响起来,沈岐一边接通一边低头找车钥匙,余光中瞥见一抹红,也没有在意。直到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她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朝大堂看去。
匆匆一瞥,只觉得那袭火红貂衣璀璨夺目,更衬得阔步向前走的背影挺拔颀长,再加上没戴帽子,一头金发格外张扬惹眼。
他一出现,就成为全场焦点。
早上在机舱没仔细看,如今这身搭配落在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被高光一照,当真是骚气十足。尤其是在他进门后,十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纷纷簇拥上前,将他围在最中间,那袭火红战衣就更扎眼了。
人山人海里也能一瞬间就捉住眼球的人,的确挺像孔雀的。
沈岐想到许心宜惟妙惟肖的模仿,不由得轻声一笑,打开车门继续讲电话:“嗯,今天报到,一切都好,同事们还是很热情,没有什么变化。”
发动车子,戴上蓝牙耳机,她又朝酒店看过去。
落地窗边,为首几人已经在休息区落座,其他人都站着,姿态恭谨,显然是将战衣君供为上宾。
“冷空气突然下降,新一轮寒潮即将来临。沿海多发事故,每年临到年底都是用人最紧张的时候,所以队里才会急召我回来吧?”
调转车头,她准备离开。谁知对面树丛里突然蹿出一只小猫,沈岐急踩刹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尖锐的嘶磨声。下一秒,她抬头看去,小猫已经蹿得没影了,倒是刹车的声音吸引了落地窗边的人,叫众人的目光落在这边。
距离并不是很远,她看到他的眼睛,黑亮静谧,似乎装着许多心事,和白天见到的人又有些不同。不知他身边的人在说什么,他很快收回视线。沈岐的心也缓缓落到实处,电话那头的人许久没听到回应,连问发生了什么,她轻声回:“没事,我刚转弯太快,把一只小猫吓到了。”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柔和了些,带着一丝晚风熏醉后的软甜。唇角也不自觉地放松,增添了些许在外人面前不常流露的温和。
“你别笑话我了,我也不比气象雷达精准,只是这几年天天飞在海上,已经熟悉海风的气息了,他们的变化我能感受出来。”
车子开到马路上,她朝后看,想确定小猫的安危,可却不知被什么搅得有些乱,脑子里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些画面。静默一阵,她才淡淡一笑:“新年?还没有具体的安排,不过很可能没有假期。”
“你?你打算过来旅游?是……真的吗?”
这个时间连闹市区都不怎么堵车了,沈岐回到家打开灯,这通在突然抵达的风雪夜里长达32分钟的电话才结束。她站在玄关口发呆,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哪一天忽然能和一个人说这么长时间的话了,以前和任何人聊工作以外的话题超过五分钟,都会觉得是没话找话说。
哪怕是和许心宜在一起,也是听她讲话的时间比较多。
这次去香港,也许真是有点不同了。
沈岐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放松地把身体摔进柔软的沙发中。忽然腰背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顶住了。她赶紧起身,掀起抱枕在沙发上找了一阵,什么也没有找到。她觉得奇怪,忽然想起什么,把手伸进口袋——是那个被突然而来的庆祝会弄得手忙脚乱而忘记移交到失物招领处的飞机挂饰。
直-9(代号Z-9)“海豚”号,她的直升机启蒙之师,在部队里驾驶的武装战机也是这个型号改装的,曾给过她此生最刻骨铭心的记忆,是她爱了很多年的经典款。
她感兴趣的东西很少,直-9却是真的爱,爱到骨子里,以至对这个挂饰也多了几分喜欢,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最后她郑重地摆在玄关的置物台上,并默默提醒自己明天一定要移交失物招领处。
同一时间,在酒店休息区听了一个小时口水话的周清野实在坐不住了,委婉地提出告辞。对方见他时不时地看一眼马路对面,那里刚好有一家皇朝会所,当即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连忙打电话安排。
周清野见他会错意,挑起嘴角一笑,痞气十足。为了照顾对方的面子,他将人喊到一边去,道出了实话。
“从三年前开始,我就已经在组织核心团队研究和开发新型机,也得到了上面的支持,到今天所有技术和设备都已经到位,但是对我而言仍缺少一个契机。里恩货运沉没了,我千里迢迢从英国带回的精密仪器也仍在打捞中,也许这是上天的旨意,更加验证了此时不是一个好时机,所以很抱歉,您的投资建议我会考虑,等确认那一天我会给您电话。”
周清野耐着性子,七分客气三分威严,应当算是尽了一个小辈应有的礼貌。这和白天在轮船上的他判若两人,但是很明显苦等他数天的合作方并不领情,只当他是自大狂。
“周清野,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能在我面前显摆,我在军械制造圈子大展拳脚时你还穿着开裆裤呢!”
周清野沉默不语,目光微松,落到蜷缩在路牙子上的小猫身上,浑然不在意面前这位大客户在说什么。对方叽里咕噜说半天没得到回应,刚想骂人,只见周清野腿一抬,走到路边逗猫去了。
大客户满腔怒骂如鲠在喉,神色一变甩手走人,只留下一句:“周清野,今后有你求我的时候。”
周清野还是一副没听见的样子,蹲下身子将小奶猫抱起来。
小奶猫看起来还不足半岁,浑身脏兮兮的,黄色的绒毛黏满垃圾,看见陌生人有些害怕,在周清野手里挣扎了几下,但是很快屈从于他身上的温暖,乖巧地缩在他怀里。
“小东西,刚刚差点被人撞死是不是?以后别乱跑了。”
周清野完全没把身上这件价值连城的战衣当回事,也无所谓会不会被小奶猫弄脏,衣服一兜将小奶猫整个抱着,目光柔和地拨弄它,替它抓痒,任由自己的心房被这温柔的小东西满满填充。
“你从哪儿来的?没有妈妈吗?怎么不回家?”
“看你这可怜样儿,是被丢弃的吧?没妈的孩子啊,真惨。”
“大冬天的在草地里打滚儿,叫得撕心裂肺有什么用?可怜蛋儿,你妈都不要你。看我干什么?我妈可没不要我。”
“我妈……对我还挺好的。”
逗了一阵,他直起身来。
高楼上的钟表显示已经快十二点了,街上车流渐少,人影稀疏,他内心一时万籁俱寂。这样毫无精力游戏人间的他,对今晚这个大客户疲于应付的他,突然渴望温情的他,连他自己都觉得稀罕。
一切都因为在来这里之前去见了一个人,一个从医院醒来就迫不及待去见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的母亲。
母亲在疗养院,身体不太好,精神也不太好。
今天砸了他买的水果,踩烂了他送的花,也不知道下一次还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有几年了?
周清野挠挠头,脑仁疼,真记不起来了,就觉得他的人生轨迹都因为今天这个意外而发生了转移,以他从不曾想象过的姿态出现,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紧接着糟心事一件接一件。他越想越生气,气到最后身体扛不住了,头疼得几乎喘不上气,迷糊糊地掏出手机给自己叫了120。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想起那个力大无比的救生员以及向她发布指令的始作俑者,气得牙咯吱咯吱响。
小王子日记
我今天遇见了生命中最坏的两个女人!一个,是黑熊精,她竟然把我拖向了二十年里从不蹲的粪坑!另外一个是丑八怪,因为她让我做噩梦!
我讨厌她们!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完,温热的气息全数喷薄在沈岐的脸上,让她感受到某种无形的危险。
沈岐第二天刚到基地,包还没放下来就被人着急忙慌地叫去主任办公室,对方朝她做了一个自杀的手势,提醒她大事不妙。
刚回来,应该还没惹上什么事……吧?
沈岐忐忑地进了办公室,秦主任先象征性地来了一段开场白。
“小沈啊,昨天刚回来就让你执行任务,还习惯吗?”
“嗯。”
“习惯就好,不枉费队里对你的精心栽培。当初推荐你去香港学习的时候,我就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昨天的救援行动做得不错,被困船员万分感谢你们,但唯独……小沈,你知道的,我和上级领导一直都很器重你。”
秦荣是政治部的主任,负责飞行队的人员管理和宣传工作,同时也是秦栩的父亲,私下里和沈岐关系很不错,对她多有照顾。
一年前去香港进修的名额,也是秦荣为她争取来的,不然论资历和辈分,怎么也轮不到她。
沈岐心里还是很感激秦荣的。
看着他支支吾吾绕大半天圈子也没说出一句实在话,她便说:“主任,您有话不妨直说。”
“昨天在那艘0908轮船上的周总,你清楚他的背景吗?”
“我不太了解。”
秦荣叹了口气,给她科普起来。
周清野,名副其实的皇家绿孔雀,全球最大的器械装备公司——里恩(Lien)集团的总裁,里恩是各大国际赛事包括奥运会的运动器械总支持,还是通海救助飞行队的第一赞助商。队里救援护航用到的装备多半都是从里恩集团采购的,往年重大灾情抢险所需的物资也几乎都是里恩集团无偿提供的。
如果说有谁能担得起“通海救助飞行队大金主”这个名号的话,周清野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了。
“周总十分不满意昨天参与救援的机组人员,点名批评救生员态度恶劣,机长质素低,以至他到现在还病得躺在床上不能起身。”
“不能起身?”
那她昨天晚上看到的……是鬼?
秦荣咳嗽了一声:“是啊,他说不能起身。上头让我严肃处理这件事,我已经找秦栩了解过情况了,当时你们采取特殊手段将他强行带上机舱,这样的情况在飞行队也不是没有过先例,我能理解你的立场,但是周总作为一名被困者,站在他的角度,不能理解我们做事的方式也是正常的。上头不想把这件事闹大,所以我想着由你出面代表机组人员,买点水果鲜花去医院探望一下周总,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看怎么样?”
沈岐明白了秦荣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事,而且才刚刚回到队里,但是从早上开始我给周总打了几十通电话,他一通也没接,很明显是故意……”
秦荣面露难色,实在是觉得在小辈面前丢了脸,尤其这小辈还是沈岐。私下里他和她母亲有着特殊的关系,做长辈的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以后让他怎么和她母亲交代?
但是周清野,确实是不能丢的烫手山芋。
撇开救助飞行队每年惊人的开支不提,近几年由于全球气温变暖,地震和洪涝等灾害越来越多,各地方经济压力巨大,救援不得不需要仰仗民间组织,而这其中在慈善总会作为高级会员举足轻重的周清野,通常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带来难以其计的物资赞助。
他到底有多少钱,在圈里已经是个谜了。年纪轻轻,资本雄厚,难得他除了脾气有点古怪之外,偶尔还是挺平易近人的,也不知道这回沈岐和许心宜到底哪里惹到他了。
秦荣又是一声长叹:“里恩集团赞助通海飞行队八年了,上面很珍惜这份情谊。小沈,请你谅解,秦叔也很难做。要不这样,我陪你一起去?”
秦荣起身,沈岐连忙挡住他,说道:“哪能让秦叔您亲自跑一趟,没关系,我自己去吧。”
“小沈啊,感谢你的理解。”
“秦叔这是说的哪里话,我是机长,执行任务过程中出了问题应该由我来负责。”
她来救助飞行队五年,队里上下都很维护她,知道她不太擅长人际交往,以往很多公开活动都不会将她列在名单之内,少有的与上头一起巡察海岸吃个便饭的情况也能推则推,尽量不让她陪同。
秦荣话说到这份上,大概是真被那位周总给逼得没办法了。
从办公室出来,沈岐看到许心宜像是认错一般,耷拉着脑袋杵在控制大厅的灯柱旁。沈岐淡笑一声,朝她招手:“过来,什么时候当起门神了?”
“偶尔当一回还挺有成就感的。”
“……那你继续杵着。”
“唉,别,我那是为了迎接你。”许心宜跟着沈岐往座位上走,抓抓耳后蓬松的头发,“那究竟是什么人啊,老秦竟然让你亲自去慰问?没说让我一起吗?”
“你收到指令了?”
“没。”
“那就是用不着你。”
许心宜咬住嘴,往后退了两步:“我觉得吧,这事你一个人去搞不定,就那人指不定会发什么疯呢,我得去找老秦。”
沈岐重新背上包,往前一个大跨步挡在许心宜面前,低下头看她:“你……是不是挺想去看看那人的?”
“什么呀?我是怕他万一真的卧床不起,以此要挟你照顾他起居,那岂不是羊入虎口?”
许心宜也望着她,就是眼神不太坚定,飘得很。沈岐猜到她的脑子里肯定又是乱七八糟的小说桥段,什么霸道总裁借病利诱良家女孩先婚后爱,剧情无比波折,还十分狗血。她屈起手指敲敲许心宜的脑门,闷笑了声:“你放心,要真是这样,我一定会和秦叔力荐你去陪床照顾的。”
“真的吗?”
“真个屁,你就是个花痴。”秦栩听到动静靠了过来。
许心宜被人戳穿了心思,也没觉得害臊,理直气壮地表示:“我觉得作为一个善于发现美的青春少女,喜欢漂亮的脸蛋和健壮的身体是本能,可这并不代表我会喜欢拥有这两样东西的人哦,毕竟我也不是谁的脸都能消化的。”
她这话摆明是冲着秦栩去了,沈岐赶在他们掐架前出了门。
还没走两步,许心宜从后头追出来,塞了把钱到她手里:“我们一个人一百块,众筹给绿孔雀买慰问品的,你不要自掏腰包了。”
她知道沈岐是在单亲家庭里长大的,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母亲省吃省喝供她读书。长大以后虽然有了工作,但沈岐依旧很勤俭,赚的钱完全够花,却不会乱花,平时连衣服化妆品都很少买,可就是这样的人,每次出去吃饭玩闹几乎都由她买单。
许心宜不想沈岐刚回来就被人占便宜,怕她把队里那些家伙惯坏。
沈岐张嘴,一句话还没说,许心宜又冲她眨眨眼睛:“千万别跟我们客气,不然我可不好意思让你下班陪我一起去……”
“去健身房?”
许心宜摸摸鼻头:“我就知道瞒不了你,反正你不可以拒绝我!”
“好阿岐,你不在的日子,我每天一个人去健身房好孤单的!答应我嘛,好不好?”
“好了,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
许心宜叽叽喳喳地说了一通,沈岐没听太清楚,站在树下看她。
过去一整年,许心宜坚持去健身房的习惯仍没有一丝改变,而沈岐因为去香港,这一年没有被任何人以这样亲切友好的方式纠缠过,这种久违的熟悉感再度扑面而来,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丝不适应。
相反的,她很享受这种久违的聒噪,很有趣。
她的冷淡和孤僻,使得之前每一段友谊都仓促而脆弱,不堪一击,但是许心宜已经在她身边很多年了,并没有因为一年的分离而产生任何变化,她忽然觉得这种熟悉感将存在于她的一生。
沈岐被这种熟悉感填充着,安心而踏实,不由得把钱塞回了许心宜的胸口:“……知道了,色女,这钱给队员们买零食吃。”
车在医院门口停下,沈岐在附近的水果店买了一只进口水果果篮。按照秦荣给她的地址,直接来到VIP特护病房门口,还没走近,就听见一声声怒吼。
隔了三四米,沈岐在走廊站定,见门边站着一个男人,手里捧着一个保温盒,时不时的有叫骂声从病房里传出来。
“这是奶油蘑菇?你逗我呢?奶油这么稀,蘑菇这么酸,哪一家买的?花了多少钱?什么?就这一小坨要488块?我跟你说了多少遍,那些大酒店华而不实,做出来的东西别说正常人了,要饭的都嫌弃!你瞅瞅,这小奶猫也不知道饿了多少天了,看这一坨都没食欲,你竟然还敢拿过来给我吃?以后不许再去给我买这种垃圾食物,听见了没!先把这家黑心的酒店记下来,拉入黑名单,以后记得提醒我千万别去这家请客……”
顿了顿,男人的声音变得柔和:“小鹏啊,你没有时间做饭就告诉我,晚半个小时送过来我又不会饿死,但是现在呢,我可能要被你活活地气死了。”
小鹏吓得声音战抖:“可……可是周总,是你自己说我做得难吃,让我出去买的。”
“这话是我说的?”
“……是……是的,你还说了十五分钟内送不过来,就要让我滚蛋。”
“是吗?我让你去买?我让你滚蛋了?小鹏啊,我周清野平时待你不薄吧?你这么说会让别人误会我对你很刻薄,传出去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嗯?”
“……”
“小鹏,我真没有怪你的意思。来,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说话间,一个饭盒从房间里飞出来。小鹏眼疾手快地接住饭盒抱进怀里,低下头道:“我错了,周总,我马上回去做,务必半小时后送来。”
“好的,路上小心点哦。”
“……”
“对了,我忽然又不想吃奶油蘑菇了,换点新花样吧。”
“新……新花样?是什么花样?”
“唉,好生气,还得保持微笑不是吗?小鹏,我问你,样样都要我来想,我还需要你们做什么,嗯?滚蛋!”
“……是。”
叫小鹏的男人转身往外跑,与沈岐擦肩而过时,沈岐看到他满脸写着生无可恋。
这个时候的沈岐还不知道一步之遥的房间里面是个什么怪物,直到不久的将来,当她的生活被这个“怪物”无孔不入地侵占时,她才知道全球最大器械集团的总裁,原来是一个戏精。
据说他以“骚浪贱”闻名整个体育器材圈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小鹏,是他的第128任男秘书。
沈岐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能力非常弱,或者说,她从小就逃避和任何人交往,非常厌烦去猜测别人内心的想法,更无法迎合,所以和朋友交往十分吃力,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一个人,越来越孤僻。长大之后,她在飞行中找到了某种让人自信的掌控力,逐渐打开了封闭的内心,但在面对各色各样的人时,依旧会感觉吃力。
尤其是门里面那个人,性格是这样的难以捉摸,让她完全没有一丝把握,还没进去就已经打起退堂鼓。
她感觉自己可能遇见了这辈子最大的难题。
沈岐在离开和咬牙进去之间挣扎了五分钟,几乎已经由着自己转身时,忽然听见房间里传来一阵说话声。辨别了半分钟,她确定不是在讲电话,而是一个人在念诗:
为什么万物之灵的我们,
遭遇还比不上一棵小树?
今天你摇摇它,优越地微笑,
明天就化为根下的泥土。
为什么由手写出的这些字,
竟比这只手更长久,健壮?
它们会把腐烂的手抛开,
而默默生存在一张破纸上。
沈岐走到门口,虽然门开着,但她还是礼貌地敲了敲门。
坐在阳台上眯着眼睛要打瞌睡的男人,像只老猫懒洋洋地转过头来,眼睛微张着,挑起细长的眉毛,面无表情地打量她。他的怀里还抱着一只巴掌大的黄色小奶猫,意外地与他的表情同步,看起来像一对亲生父子。
他声音沙哑,低沉,像深夜里嘶吼呐喊却逃不出牢笼的囚徒,用扒着天窗看月光的眼神,安静地看着她。
他还在念:
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几十年,
仿佛曾做着万物的导演,
实则在它们长久的秩序下,
我只当一会小小的演员。
……
沈岐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看向他身后的落地窗。
昨晚起风,夜里开始下雪,断断续续下了几阵,没真下猛。她出门的时候雪已经彻底停了,还以为这场风雪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是这一刻窗户外忽然如鹅毛般纷飞的大雪打消了她这个念头。
她确定,这场年关前的大雪将会带来一场凶猛的寒潮,海上的风应该会带着一股狂躁的湿咸,如同她此刻的内心,在无法掌控的人面前七上八下。
周清野率先打破了沉默:“嘴巴好干,你过来削个苹果给我吃。”
沈岐也回过神来,朝里面走了一步,恭恭敬敬地说道:“周总你好,我是通海救助飞行队的沈岐,这次我来……”
“算了,不想吃了,水果放门口吧,你过来。”
“昨天的救援行动是由我全权负责的,我代表全组人员向周总道歉,如果……”
“你的手很好看。”周清野翘起嘴唇,“走近点,我想看清楚点上帝之手和普通人的手有什么区别,它究竟是怎么创造奇迹的。”
飞雪起起落落,薄薄的日光投射在他的肩上,由明亮逐渐变得黯淡,衬得他缩在高领毛衣的一张脸也由张扬变得沉静。在这种安静的对视里,沈岐打量着,他的五官的确十分精致,耳边的金发在交叠的光影中变得莫名柔软,柔软地耷拉在他微微泛红的耳颊和颈窝里。
但是很可惜,他笑得太轻慢。
“沈岐,你皮肤很白,化妆了吗?”
“……没。”
“据我所知,飞行员需要常年面对高强度紫外线,夏天机舱温度都高达40摄氏度,这样的环境下皮肤不会被晒黑吗?你拿到飞行执照了吗?达到足够的飞行时间了吗?我看你白得不像话啊。”周清野摸了摸下巴。
沈岐神色微沉,说道:“加上在部队的时间,我总计飞行5200多个小时了,皮肤白是因为天生晒不黑。”
“啧,还真是有能气死人的资本,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晒不黑和吃不胖这两类人了,看你这板砖身材,应该是刚好两条都满足吧?”周清野乐得肩膀打战,“你看你瘦得跟猴似的,拉得动摇杆吗?体力能行吗?”
“周总,我知道你在为昨天的事生气,我……”
“女人的呼吸肌、颈部肌肉力量较小,在加压呼吸及过载、弹射救生时,自身呼吸和对颈椎的保护较差,面对高强度飞行和大载荷直升机时,应变能力都较男人差许多。你飞行5200多个小时,有没有发生过一次意外?”
“有。”沈岐言简意赅。
周清野忽然不笑了,冷冷地盯着她:“原来上帝之手,也不过如此。”
以往谁这样说话冷嘲热讽没个正形,沈岐是一概不会理会的,她根本不在意,可一旦谁质疑飞行员的专业素养,她就会变得较真。这么多年不管是在部队还是从事救援工作,飞行事故总是他们心中一道跨不过去的坎,而其中最让他们耿耿于怀的就是社会、旁观者以及许多当事人不分青红皂白的质疑。
“周总,我想你应该明白不管是在作战状态还是救援运输当中,只要航空器在高空作业,都有可能面临引擎失常、航道改变、气流不稳、鸟群撞击等种种突发情况,这种意外……”
“那么,如果不是这些外在条件影响,而是飞行员本身存在重大失误,这又该算在谁头上?”周清野不等她说完直接打断,“死的不是你,也不是你的家人,当然没办法感同身受,所以可以自然而然地说风凉话。”
他伸了个懒腰,双脚落在地板上,鞋也不穿,一步三晃地朝她走过来。他这人长得好看,远远一瞥不觉得有什么攻击性,就穿着宽松病号服这样信步朝她而来时的姿态而言,也是一等一的风流慢懒,只不过眉眼间依旧端的是“天下我有”的矜贵范儿,平白磨去了骨子里那几分慢懒的柔软。
离得近了,才发现他这人很高,在一米七八的沈岐面前丝毫不怯,甚至她需要微微仰头,才能和他对视。
他骂人,他念诗。
他沉静如汪洋,张狂似烈马。
“你说什么都没用,因为我厌恶飞行员,无比地厌恶。”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完,温热的气息全数喷薄在沈岐的脸上,让她感受到某种无形的危险。距离太近了,她往后退了一步,想了一会儿问:“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为什么还要赞助飞行队?”
这话戳心窝子了。
周清野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身火气四处蹿,呼吸渐渐粗重,但终究还是一个字也没挤出来,只是用鼻音发出了一声强烈的申诉,末了还嫌不够,骂了一句:“你懂个屁。”
是,她不懂,凡人都不懂。
沈岐沉默了一阵,低下头,思忖着说:“那既然这样,周总,我就先……”
告辞了。
话没说完,一只手忽然覆上她的脸颊,冰冷的触感让她整个人都震住了。周清野咧开嘴,双手捏住她的脸颊,揉了揉搓了搓,笑着说:“还挺软,看来你真是天生好皮肤。”
他刚被她噎了一回,现在又扳回一局,整个人都可爱起来。见她面色不善,他飞快地收手,逃也似的跳上床,拉起被子遮住脸,只留下一双眼睛,忽闪个不停。
“你今天来看我,我原本很高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虽然你在救援过程中对我很无礼,但我心想着给你一次弥补的机会也不是不可,但是你的冷漠让我的身体和精神再次受到严重的摧残,也许……我还要在医院躺上半个月。”
沈岐浑身僵硬,脸上异样的火辣烧灼感使得她心慌意乱,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电流蹿遍全身,快让她神经麻木了,完全听不清周清野在说什么。
“可能需要麻烦你端茶倒水伺候我半个月,说不定我一高兴就不追究这件事了,明年还会给飞行队赞助一批最新的器材装备。哦,对了,你不用担心,我这个人脾气很好,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的。你只要每天晚上下班过来,夜里陪床就行了,偶尔可能还要陪我出去散步,总之……”
“对不起周总,你好好休息,我……我先走了。”
沈岐跑了。
周清野一张俊脸由青变白,由白变红,由红变青,内心好像坐过山车一样经历了常人无法理解的愤怒、震惊、尴尬以及一丝丝玩味。
最后,他跷着二郎腿打电话给秦荣:“秦主任,对,我是周清野,早上突然再一次昏迷被送去做检查了,刚刚才醒来,所以没看到你的电话,真是不好意思。你们队里的沈岐?没看到啊,我刚检查完就马上打电话给你了。”
周清野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掐着喉咙说:“是啊,还是很不舒服,请我吃饭?不用了,真不是不给你面子,医生说我这次意外昏迷伤到内里了,得好好调养一阵子。唉……秦老啊,不是我说,你们队里那几个年轻人可真是要好好教育下了,好在这回是我,要换作其他的贵宾,这事不说惊动总局,副局总要来问问情况吧?”
话音顿了顿,大概是在等对方赔礼,他揉揉小奶猫的肚子。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行行,我知道你也是维护队里人,再怎么说他们也救了我的船员,我也不是不讲道理……要不这样,之前不是说让我带几个人去参观救助飞行队吗?你给我安排安排吧,至于讲解员,秦老觉得谁合适?唉,我不挑的,您做主就好。”
挂了电话,周清野亲了小奶猫一口。
那天它和他一起被拉上救护车,在他晕厥后小东西还一直窝在他怀里不肯出来,窝得他心暖烘烘的,一时心软就把它留了下来。洗过澡后小东西露出了原样,长着一张讨喜的小脸,眼睛大大的,总爱看着人眨巴个不停。
周清野一个老男人的心都化了,又揉了揉小奶猫的脑袋,轻声说:“以后我就是你爸爸了,叫你什么好呢?唔……就大宝吧,喜不喜欢?”
小奶猫叫了一声,周清野笑了:“大宝真乖。”
就在这时,小鹏终于送来了“新花样”,周清野挖了一勺送进嘴里,问道:“这是什么?”
“我……我上网搜的,冬日公主系甜品——草莓塔。”
周清野点点头:“……还不错。”
不知回想起什么,他看向自己的手,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掌心线穿流而过,竟产生了和嘴巴里的甜品一样软滑悸动的多巴胺,令他不由得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sweet。”
另一边,沈岐连电梯都等不及,一口气从十二楼跑下一楼,气喘吁吁地靠在墙上。
闭上眼睛,她满脑子都是周清野那张嚣张的脸,想到他带着一丝凉意的指腹划过脸颊时给她身体带来的异样感觉,脑子里乱糟糟的,理不清头绪。
从高二进入理科班开始,到加入救助飞行队,她的身边一直都是异性多于同性。在部队与教官更是有着数不清的肢体接触,但从未出现过像今天这样充满逗弄意味的长达一分钟的亲密碰触,像是把一条皮带摩擦出了火花。
火花都烧到心里去。
沈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开始习惯性地背飞机型号:
“HC-130‘大力神’巡逻机,HU-25‘猎鹰’巡逻机,CN-235巡逻机,HH-60‘苍鹰’援救直升机(西科斯基S-70翻版),HH-65‘海豚’巡逻直升机(欧洲直升机SA366翻版),MH-68‘刺鳐’直升机(奥古斯塔A109翻版),HV-911‘鹰眼’偏旋翼无人机……对,都是美国海岸警卫队的现役装备,一个没错,继续……”
她一边回忆,一边推开楼梯间的门朝外走去。
“海岸警卫队的主要两款救助直升机分别是HH-60J‘坚鹰’和HH-65C。其中HH-60J是SH-60B‘海鹰’的改进型,而SH-60B又是美国陆军S-70‘黑鹰’的海军舰载型,黑鹰直……”
从护士台经过时,混乱的场面覆盖了她的声音,她听见身后有一个男人大喊:“周清野在哪个病房?你说我找他什么事?里恩货运一直都是我负责派送的,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竟然因为一场意外就要卸我的职!以后我一家老小都喝西北风去吗?你别拦着我,不管怎么样,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他!”
沈岐步子一顿,看清男人的长相,是在机舱给周清野下跪的船长徐奉。
想到周清野,她的思绪又乱了,埋头冲出医院大门,一场大雪正降临人间。
沈岐回到基地后,秦荣再度找她谈了次话,提到她去医院探望周清野这件事,坚定地表示相信她的人格,绝对不会做出言行不一的事,末了却苦口婆心地教她处事的道理,言语里不断提及通海救助飞行队的前途和她个人的发展,最后给她指了一条明路——讨好周清野。
许心宜听到这些的时候正在踩单车,一只脚没站稳,险些摔下来。
“有毛病吧?要不是我们及时赶到,他和他的船员很可能现在人都没了,就这么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还在主任面前演戏哎,我的天哪!奥斯卡都欠他一座小金人!”
许心宜咂咂嘴,仍觉得难以置信,瞪大眼睛问道:“你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这样呢?他脑子里是不是缺点什么?上次我就说了你还不信,这回该信了吧?”
沈岐想了会儿,点点头:“信了。”
——周清野应该是个神经病。
“唉,你知道他的英文名是什么吗?”
“嗯?”
“就是里恩的英文Lien,呵呵,lien和外星人的英文alien只差了一个字母a啊,你说周清野是不是跑错星球了?他应该是火星人吧?”
沈岐轻轻笑了。
她晚饭只吃了一盒沙拉,体力不足,骑了一个小时单车后停下来,和许心宜一起去休息室喝水。许心宜是这家Z&J健身俱乐部的高级会员,在这里健身已经两年,老会员都认识她,看见她都会客气地打声招呼,顺带调笑几句。
“嗨,心宜又来啦!”
“看你这话说的,咱们的金刚芭比哪天不来呀。”
“昨天跟你说的新来的几个大学生正在那边做肌肉训练,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就那几个瘦弱的小竹竿?那不是心宜喜欢的口味,她喜欢肌肉男。”
……
这样的对话屡见不鲜,许心宜没放在心上,一边拿着毛巾擦脸,一边指着一个男人说:“阿衡,你的肱二头肌是不是又大了?过来给我摸摸!”
几个男人相视一笑,立马跑了。
“切,这么小气。”
许心宜撇撇嘴,继续喝水。沈岐已经不觉得奇怪了,许心宜好像生来就喜欢美男和肌肉男,而且表现欲很强烈,简单又大胆,救助队和健身房拥有这两样特征的男人几乎都被她揩过油,不是摸过脸就是摸过身子。
但是那些男人嘴上调侃她,心里却瞧不上她,最怕就是一不小心真被她惦记上,所以处处躲着她。许心宜平时工作都穿着宽松的蓝色工服,表面看起来没有什么,但是她是典型的穿衣有型,脱衣有肌肉的“金刚芭比”,肱二头肌比男人都有过之,一张娃娃脸更衬得她非比寻常女人的健美。
然而就算这种娃娃脸和健美身材是完美协调的比例,也不怎么符合中国人的审美。再加上她有跆拳道黑带的身手和差点被选入国家队做举重选手的经历,又从事着高空救生员这种高危职业,就更让男人没有安全感了。
他们降不住这样的女人,自然先入为主地将她排除在发展对象以外,有意思的是她还自认为行情好,整天陶醉在无厘头的言情小说世界里,头脑简单,也很有趣。
现实的粗鄙总是留给聪明人,傻一点未尝不好。沈岐侧过头,听墙角边的音响中流泻出的音乐,依旧是熟悉的童音,很有爆发力。歌很好听,有点悲伤。
她莞尔道:“这家健身俱乐部的老板还挺专一的。”
“嗯?”
“你知道这首歌的歌名吗?一年前就在播了,没想到现在还在播。”
许心宜神经大条,直说:“我没注意过。”
沈岐笑了声,接过她递来的水喝了半瓶,见她的视线一直在外面游移不定,问道:“这一年和那个人有进展吗?”
“谁?”
“被你惦记上的那个江石玉。”
许心宜被水呛到,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问:“你……你怎么知道?我表现得那么明显?”
“这家俱乐部长得好看的男人,只有那一个你没有调戏过,所以我觉得还挺明显的。”沈岐轻声说,“我去香港前就发现了。”
许心宜咳嗽起来,沈岐帮忙拍她的背:“你慢一点,这次来怎么没有看见他?”
“他不在,已经好久没来这里了。”许心宜平复了好半天,才接受沈岐早就看穿她想要将江石玉占为己有的事实,长叹了一声,“阿岐,你说我是不是着魔了?这一阵儿只要飞行队不值班,没任务,我就来这里守株待兔。再这样下去,我怕我脖子都要伸长了。”
一年多前,她来Z&J健身,一天偶然遇见了和她肩并肩在跑步机上锻炼的江石玉。大概是她的视线太过灼热,江石玉察觉到了,礼貌地询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并且给了她一个十分温柔的笑,她当即就被他温润如玉的气质所俘获,自此春心荡漾,一发不可收拾。
但是很可惜,天公不作美,这一整年她只见过他两次,而且两次都不尽如人意。
“第一次我从汗蒸房出来,满身都是汗臭味,追着健身房新来的一个小鲜肉要带他做肌肉训练,江石玉刚好迎面走来。你知道吗?我当时窘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根本没勇气上前搭话。
“第二次他来的时候,我正骑在小偷身上,扒他的衣服拿回客人被偷的钱包,那小偷哭得贼凶,逢人就喊我把他骨头坐散了,我有这么壮吗?阿岐,你说我能怎么办?”
她也很绝望。
沈岐默默地看她一眼,选择不说话。
“阿岐,你觉不觉得,电视剧里男女主角撑着伞,在下着毛毛雨的老街巷口忽然迎面相遇这种邂逅都是假的?”
“电视剧里的女主角应该不会用和你一样的方式出场吧?”
“你也觉得我……”
“没有。”沈岐低头一笑,“你很可爱。”
许心宜噘着嘴:“不管了,我只希望第三次见面的时候,可以稍微不那么狼狈就好了。”
沈岐挤出两个字:“加油。”
不过她也很好奇,许心宜把这里面的人都混了个脸熟,许多都还被她揩过油,可唯独江石玉没有。她有三次机会,却一次也没有调戏过对方。
许心宜大概猜到她的疑惑,抓抓头发:“不知道怎么说,就是我每回看见他都超紧张,心里小鹿乱撞六神无主不知道该说什么,哪里还敢调戏他啊?我要真有那胆子,早就霸王硬上弓了。你懂那种心情吧?近乡情怯?也不是,反正就很乱。”
她懂吗?
在香港时,她好像也有过这种怦然心动的感觉,离一个人很近很近时,会有一些紧张,离得很远很远时又会忍不住想念。
每次飞到高空,都会想起他。
每次落地,第一个想看见他。
……
“阿岐阿岐,你在听我说话吗?”
“嗯?”沈岐的思绪被许心宜拉回现实中,看她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禁笑了,“那你还要继续等吗?”
“除了成为望夫石,我也想不到其他的办法了,还能有什么机会可以让我立马遇见他吗?这家俱乐部对客人的隐私保护很紧,我除了知道他叫什么,其他的都一无所知。”许心宜恹恹地靠在沈岐身上,“阿岐,我真的好喜欢他。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对谁一见钟情,但我又觉得应该是他。”
沈岐轻轻地嗯了声。
“你不觉得他笑起来很像网球王子里面的天才不二吗?我小时候就已经在幻想长大要嫁给不二这样温柔的男人了!”
“可是不二周助是漫画里的人。”
“那我也想嫁,我觉得就是他了,那种被命运击中的感觉只有他。”
沈岐不由得想,人一生中,能这样笃定地说出“就是他”这三个字的赢面究竟有多大?
也许大海捞针。
也许九死一生。
那么,她敢吗?
许心宜忽然猛一起身,双手握拳道:“阿岐,我决定了,只要再让我遇见江石玉,这一次我一定金盆洗手,退出阅男无数的江湖,归家从良,就盯准江石玉一人!”
同一时间,十几公里之外的一个高档公寓里正在切胡萝卜的男人忽然打了个喷嚏。
不远处躺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在玩游戏的周清野抬头,看向大理石台边的男人,嘟囔道:“感冒了?天气这么冷还穿那么少,骚给谁看啊?”
“好好说话,家里暖气太足了。”
江石玉把水果拼盘摆好,瞥了眼只穿件单薄的衬衫而且领口还敞着完全没有一丝自知之明的男人,好像已经习惯了他欠扁的口吻,无奈地摇摇头,走到客厅把水果递到他面前,拿起遥控器关了震耳欲聋的音乐。
一南一北两个音响对着耳朵轰炸,还都是演播厅立体音效,暂停后依旧有余音渗进耳廓,一阵阵酥麻到大脑。江石玉捏捏耳朵,说:“以后一个人在家听音乐声音小一点,你再这样下去不到中年就得失聪了。”
“噢。”
“噢什么?”
周清野邪魅一笑:“你说你的,我做我的。”
江石玉早猜到他是听不进好话的主,也不勉强了,起身收拾沙发,把散落一地的杂志和碟片都放进抽屉里,顺带还把周清野腰下压着的诗集抽了出来。
最新一页正是他在医院念的穆旦的《冥想》。
江石玉读不懂这些,也没多看,直接把诗集合上,口吻柔和了几分:“你刚出院,别老是盯着手机看,多吃点水果。”
周清野懒洋洋地叼了片苹果:“咦,还挺甜,哪里买的?”
“不是我买的,是你从医院带回来的果篮。”
这么一说,周清野想起来了,这个硕大无比的果篮是沈岐给他送去的。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他让小鹏一起带回了家。
“挑水果的眼光还不赖嘛。”周清野咬了一瓣橘子,汁水溢满齿间,他的眼睛都笑了,“还是sweet。”
江石玉也不说话,坐在旁边观察他的神色。
周清野仿若未觉,全神贯注地盯着手机,玩到关键地方忽然一个挺身,中气十足地大骂队友,骂了足足三分钟才停下来。头一抬,瞥向江石玉,扯着嘴角笑:“你老是看着我做什么?爱上我了?快别看了,怪瘆得慌的。”
“看来你身体是完全康复了。”江石玉松了口气,“很多年没坐过飞机了,感觉怎么样?要不要找心理医生再……”
“不用。”
“还做噩梦吗?”
周清野眼皮都没抬一下:“不做。”
“真的?”江石玉抽走他的手机,从对面沙发转移到周清野正前方的茶几上,凑上前去审视他,“我听说你刁难救助队的飞行员了?”
周清野似笑非笑:“你听谁说的?”
“……”
“我没想到啊,你还在我身边安插眼线了?是小鹏吗?还是公司哪个不长眼的老家伙?我这还没死呢,就跟你通风报信了?难怪……难怪今天不年不节的,你还特地从那个鸟不拉屎的旮旯角赶回来。”
“你再装。”
“江石玉,你不信任我。”
江石玉被气笑了:“咱俩之间还有信任可言吗?小野,你这一年到头戏不停,真话假话我都快辨不清了,哪里还敢相信你?要不是公司的老人和我说了里恩0908沉没的事,我这隐形大股东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哪里能晓得你刚从鬼门关走了一趟。”
周清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几秒钟后舔了舔唇。
“古人诚不欺我,距离产生美这话说得真对。我几个月没见你,竟然觉得你变好看了,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个灾难性的命题,因为这将决定我要不要允许你成为继我之后世界上第二英俊的男人。”
“你这样是没用的,别逃避我的问题,我问过船员那天的情况了,你是疯了吗?关乎生死的事怎么可以……”
“就算有过寻死的念头,到最后不还是被人扛上机舱了吗?”
周清野一个挺身站了起来,没想到这句话是用吼的方式出来,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在他脚边睡着的大宝也炸毛一般竖起尾巴。
江石玉神色未变,眉目依旧柔和,周清野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又重新坐下:“石玉,我说真的,那个女救生员真是虎。”
“……你别打岔。”
“我查过了,她叫许心宜,是通海救助飞行队唯一的女救生员,特警出身,一身肌肉,随便一个高抬腿就能砸烂锅口大的榴莲,稀巴烂哎!你说这样的女人可不可怕?”
在江石玉印象里好像见过一个差不多的女孩,微微一笑:“我倒觉得挺可爱的。”
周清野顿时如遭雷击。
“你是在旮旯角修机子修傻了吗?”
“怎么?不继续绕弯子了?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了解你,你不是那种纠缠不清的人,所以……到底为什么要刁难救你一命的飞行员?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周清野扭头走到窗前,看着大雪纷飞的城市,声音忽然艰涩:“我前两天去看我妈了。”
江石玉莫名提了口气,屏息问:“阿姨怎么样?”
“老样子,精神失常,时不时地抽个风,还是爱摔东西。”
意料之中。
江石玉轻舒一口气:“慢慢来,阿姨这个病也不是一两天了,你有空就多去陪陪她。”
周清野没说话,勾着唇哼笑起来,笑着笑着脸部肌肉变得僵硬,显然是被玻璃窗里的自己丑到了。他干脆敛起嘴角,冲着窗子做了一个鬼脸,然后不出意外地又被自己恶心到了。
回过身,江石玉还坐在沙发上,笑容里带着包容,是他熟悉的温柔。相处这么多年,周清野是真的挺服气的,江石玉不管任何时候脾气都特别好,而且相当善解人意,深知朋友间相处的底线,又懂得看破不戳破。
周清野忍不住笑:“你整天这副样子,不怕我兽性大发?”
“你虽然一次恋爱没谈过,但我瞅着取向非常正常,可谓是钢铁直男,否则以你的姿色,怎么着也不会到现在都还单身了,对吧?”江石玉拍拍腿,说完又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小野,跟我说句实话,能过得去吗?”
周清野回了一个冷笑,匪气十足:“要换成你,你过得去吗?”
十三岁因为一场飞行事故而家破人亡,父亲和弟弟当场死亡,母亲被直升机铁片割伤,下半身瘫痪,精神失常,至今还躺在疗养院里。
好端端的四口之家顷刻间分崩离析,他小小年纪就要背负重担,周清野一直觉得他活到现在都还没走上岐途,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
过得去?
那才见鬼。
江石玉沉默了一阵,手机嗡嗡响了几声,接连几条都是短信。周清野见他愣神,问了句:“谁的短信?”
“基地。”
“那个鸟不拉屎的修机库?”
“……不是。”
周清野抬头看向江石玉,见他神色有几分凝重,心头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秒江石玉就说出了他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我通过通海救助飞行队的面试了,下周一正式报道。你先前刁难的那位女机长沈岐,未来很可能是我的搭档。”
周清野愣了几秒钟,脸一沉:“绝交!”
江石玉揉了揉他柔软的金发:“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哼。”
“小鹏说你今天在医院吃了一大盒草莓塔,很喜欢吗?我再做给你吃。”
“……你!江石玉,你休想用美食打发我,你以为这样我就可以当作你刚刚说的都是屁话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飞行队?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飞行员!不,岂止是不喜欢,是非常厌恶才对。”
周清野穿上拖鞋,追着江石玉来到厨房,像条甩不掉的尾巴一直跟在他身后。江石玉默数着做草莓塔需要的食材,一样样拿出来摆在台子上。
“草莓、曲奇饼、酸乳酪、牛奶、糖粉……”
“江石玉,你是故意的!
“你不理我,我今天就不吃饭了!
“马上撤除对飞行队的投资!
“啊!啊!啊!你快告诉我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去飞行队?难道就没有其他选择了吗?”
……
江石玉无可奈何,把“口香糖”一样黏人的男人从身上拨下来,想了想还是正色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所以这些年一直在你说的旮旯角修飞机,也尽量不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提到飞行相关的事,但是小野,逃避不是办法,人得学着往前走。”
“你的意思是我一直停滞不前?”
“说实话,我觉得里恩0908的沉没是一个契机,你看你坐了一回直升机,也没有出现任何意外,现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
不等他回应,江石玉又补充道:“我的飞行执照都快发黄了,再不做飞行训练就要手生了,到时候可能需要花一笔钱去进修,阿德莱德的学费还挺高的。”
“切,能有多高?”
“差不多六位数吧。”
周清野瞪大眼睛:“什么?几十万?怎么不去抢啊?”
“而且,时间是个不定数,至少都得大半年。”江石玉上下打量公寓,“到时候你就一个人住吧,记得定时吃饭。”
“那你还交房租吗?”
“……”
重点是这个吗?
周清野默不作声地想了一会儿,像条落水狗恹恹抬起头:“我觉得你还是去救助飞行队吧,他们每年都会定期送飞行员去香港和国外培训,不用花这笔冤枉钱。不过我要提醒你,他们的审核标准非常高,如果你到时候被开除了,可不要来找我哭鼻子。”
“好,再给你烤个草莓蛋糕?”
“……闭嘴。”
休想讨好本公主。
周清野表面上看似接受了唯一的好朋友兼租客兼合伙人的江石玉去救助飞行队做飞行员的决定,但实际上内心还在天人交战,处在一片水深火热中。
江石玉对他这个兄弟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在他穷困的时候帮助过他,这么些年还一直忍受着他非一般的折磨,对他不离不弃。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放手给兄弟一片湛蓝的天空,让他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但是——他真的很讨厌飞行员。
换句话说,他是厌恶那种在高空飞来飞去毫无安全感可言的心慌意乱,每次只要一想到就会觉得呼吸不顺,全身血液倒流。
他闭上眼睛,耳边回响起尖锐的轰鸣声,机头在迅速地往下俯冲,气流涌到鼻尖几乎把血管胀裂,铺天盖地都是哭声……
“江石玉,你……”
“什么?”
“没事,你继续吧。”
过了一会儿。
“大壮,你……”
“不许给我起外号。”
“哦,好的,大壮。”
“……”
周清野做了无数心理建设,还是无法坦然地接受自己最亲近的朋友要去做飞行员这一事实,顿时烦躁透顶,一把扔掉手机,钻进沙发里乱吼乱叫了几声。
江石玉见怪不怪,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的直-9挂饰呢?怎么没戴在脖子上?”
周清野大幅度拱沙发的动作顿时停住并僵硬在原地。
那是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离身且将来也准备带进棺材里的挂饰,但是他把它弄丢了。过了几秒钟,好像全身的力气都抽离了一般,他四仰八叉地瘫在沙发上,回道:“葬身火海了。”
一周后,沈岐被失物招领处的罗阿姨叫过去。
“放在这里几天也没有人找来,还差点被我那调皮的小孙子吞到肚子里,我看这也就是一块黑石头雕刻的小玩意儿,不值几个钱。你看到现在都没人认领,马上失物招领处要进行转移,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要送到仓库去,这么小的一个挂饰进了杂物堆放成山的仓库里,到时候再想找就难了。”罗阿姨拍拍她的手,“看你送过来的时候好像挺喜欢的,要不你先收着,如果后面有谁找来,我再联系你?”
“这……合规矩吗?”
“嘿,每年参加救援带回来的失物一批又一批的,又有多少能回到旧主手里?这个挂饰被你捡到也算和你有缘,你要实在不放心,就主动联系那天救援的人,看看究竟是谁的?不过也有可能是很早以前就落在机上的,只是之前都没被人发现而已。”
“那我打个报告。”
……
于是,直-9又回到沈岐手中。
她把挂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离开失物招领处,还没回到办公室,就接到秦荣的通知,让她接待里恩集团来参观的贵宾——周清野。
小王子日记
我时常梦见自己在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上,手脚都被钉住,无法动弹。我拼命挣脱桎梏,流着鲜血往前爬,想要逃出这张网,可是每当我往前爬一步,网就会扩大一圏,我怎么爬都爬不出去,根本看不到尽头!
后来有一天,我的梦里出现了一个丑八怪,她像个巨人站在我面前,凝视命运般无法撼动的网。然后,将手指递向我。
我太高兴了。
想快点看见丑八怪。
他用柔软的口吻,柔软的笑,向她发出了邀请:“沈岐,我回来的那一天,和我约会吧。”
沈岐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每天都在等着周清野的到来。终于在雪花陆陆续续飘了一周后的这一天,阳光从云层里露出了小小的一角,她也迎来了宿命中的大敌。
周清野的金发依旧光彩夺目,只是没再穿全球限量两件之一的那件火红貂皮大衣,而是穿着看似普通的百搭款深灰色及膝大衣,内搭灰黑格子衬衫,戴着亮红色镜片的墨镜,有点像韩剧中男主角的出场。
他身后跟着几个中青年男人,他们都是里恩集团器械加工部的主任,这次是来跟进和改善救援设备的。
一行人由秦荣接待进门,沈岐穿着水蓝色的工作服早早地在机库等候。简单的介绍后,秦荣朝她使眼色,郑重地把人交接给她,由她带领参观机库和装备库。
机库主要用于飞机停放和保养、室内救援训练等,空间大,内部设计简单,就像放大几十倍后的集装箱,自动卷帘门一开,长度约上百米的大门徐徐升起,工作人员各就各位,有的上机检修,有的牵引直升机到停机坪。
沈岐就机库里的几架飞机向他们介绍:“这是最新的S-76C++直升机,主要设备有双套操纵机构,座舱灭火器,甚高频无线电台,是从S-76系列改进而来的,具有高速、远航程和高可靠性的特点,可载客5-12人,主要负责近海支援和伤员运送。”
S-76系列机头像海豚,通体为白色,机身下盘被一条红色带环绕,一直延伸到尾翼,包裹着蓝色机尾,成为S-76一抹鲜艳的色彩。
用周清野的语言来说,就是看起来有点笨拙的胖海豚。
通海救助飞行队有4架S-76系列直升机,还有一架EC225直升机。沈岐看几个员工听得很认真,偶尔还配合地点点头,认为他们对此很了解,便接着往下介绍。
“EC225超级美洲豹,是在AS332L2基础上改进的,具有4种布局配置。标准乘客运输型可载19名乘客;紧凑型布局可容纳多达24名乘客;要员运输型布置了空间很大的贵宾休息间,并安排了8名乘客和1名空中乘务员的座椅;应急医疗服务布局可装载6副担架和4名医务人员座椅以及机载医疗单元;搜救(SAR)型带有1名搜救操作员以及相应搜寻和救援设备,1名吊车操作员,8个被救援者座椅和3副担架……”
“停停停,我听不懂,说点人能听懂的。”周清野掏掏耳朵,“我们都是外行,你说这么专业的,谁听得懂?要是随便糊弄,我也不知道啊。”
其他几个人都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
沈岐看了他一眼:“好,简单点来说,EC225美洲豹相比S-76的优势就在于它的体积更大,载客量更大,能够适应极地寒冷环境,主要适用于长线搜救。”
“但是美洲豹的最快速度不如S-76,如果要运送大批紧急病患,又该怎么选择?”
沈岐微微皱眉,没想到周清野会知道美洲豹和S-76系列机的飞行速度,那么刚才他为什么要说听不懂?
她沉吟片刻,看向众人回答道:“在接到救援任务通知后,我们会进行任务讲解,制定最高效的救援方案,其中一项就是根据紧急病患的人数选择适用的机种。如果人数超过美洲豹的最大载客量,我们会派出多架飞机进行救援,按照病情由重到轻优先使用S-76系列机将患者送去医院。”
“噢,分析得还不错。”
周清野勾起唇角,颇有玩味地看着她。
沈岐仿若未觉,走到另外一架直升机前继续为大家讲解。
里恩集团的工程部主要负责救援装备的设计和加工,工程师们都十分了解钢缆套索的材质和最大载荷,却对直升机的型号和构造钻研不深,听沈岐介绍虽然一头雾水半懂不懂,但都知道在她讲解到精彩的地方鼓掌,夸赞她专业知识丰富。
沈岐觉得有点好笑,被夸猛了甚至会忘记自己介绍到什么地方,但能感觉到他们都很兴奋。比如,当周清野又一次刁难她的时候,她很明显地看到员工们都双眼放光。
周清野的声音懒洋洋的,支着腰问:“你说美洲豹容量大,载客多,那么如果要配合警方的大型搜捕行动,是不是应该派出美洲豹?”
按照道理,“大型”这个字眼是超级美洲豹的最佳拍档,但具体的选择还要视任务情况而定。
沈岐想了一会儿说:“不是,应该用S-76,因为S-76系列直升机机身轻巧灵活,声音小,比较适合在马路上升降,也适合搜捕罪犯,但是超级美洲豹飞行时声音和气流都特别大,用它参与搜捕行动,很可能还没到目的地就被敌人发现了。”
“好,说得好!”
“小沈你太厉害了,一个女孩子开直升机应该很不容易吧?”
“小沈,你看我这个年纪还可以报考飞行员吗?”
……
周清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公司的员工对着沈岐一脸谄媚地从直升机机型问到私人生活,热情得好像遇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他则被人冷落在一旁,心情就像硬吞了一瓶陈年老醋外加辣椒油,五味杂陈。
之后沈岐邀请他们进直升机近距离参观机舱内设,周清野死活不肯上去,抱着手臂站在外面,摆着一张阎王脸看那几个平时一本正经的主任在机舱里上蹿下跳,仿佛在看动物园的猴子表演。
过了一会儿,他微笑着问:“表演结束了吗?”
几个员工面面相觑,心里在犯嘀咕,脸上还都是和蔼可亲的表情,配合着说结束了,末了十分关心地问他:“周总为什么不上去看看?”
周清野说:“哦,我不想变成猴子,谢谢。”
……
之后沈岐将他们领到装备库,几个员工在救生员的实际操作演练中记录装备的不足,讨论可以改进的地方,周清野则由沈岐作陪在一旁喝茶。
“秦主任说你是飞行队里的一把手,可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
“我去年去香港学习了。”
“噢,那之前呢?”
沈岐不愿意和周清野聊起私事,但一想到秦荣之前对她千叮咛万嘱咐的那条“讨好周清野”的明路,又不得不配合:“我不太擅长交往,所以很少参加公开活动以及接待贵宾,周总先前不知道我也很正常。”
“那你今天接待我岂不是很憋屈,很窝火?”
他故意加重“窝火”两个字的音量,笑眯眯地提醒她——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
“没有,接待里恩集团的员工是我的荣幸。”
“呵,虚伪。”
“周总说得是。”
“……你!”
沈岐一脸平静,只要不在意,她就可以完全无视神经病。无论对方说什么,都不会伤害到她,但是周清野很显然不是这种可以被无视的人,无人配合他的戏,他自己也能演出一身戏。
“这一个星期我都在医院进行康复训练和心理重建,原本秦主任是想让你过来照顾我的,但被我严词拒绝了。”
“……”
“不用感动,我只是不想被你照顾而已。”
周清野跷起二郎腿,慢条斯理地将杯子里的茶叶吹开,细长的眼尾吊起来,用余光打量沈岐。这种感觉很奇妙,装备库空间不大,不远处还有专业人员在交流彼此的意见,明明有许多能够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可她却还是不自觉地撞上他的目光。
他这副挑着嘴角吹茶水的姿态,有点像民国时期在红馆看戏的富家公子。不知为何,沈岐总觉得他骨子里透着一丝丝异样的柔软长情。
就在她不着边际想这些时,周清野忽然发难:“你们强行将被困者带上直升机致使被困者陷入昏迷,有没有想过如果被困者在运送途中因为呼吸不畅突发死亡,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你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是不是应该随机应变,尊重被困者的意愿?也许轮船并不会爆炸,也许被困者自己跳进海里等到了附近船只的支援,也许……”
“也许被困者进了机舱也不会发生呼吸不畅突发死亡的情况,谁也无法预料未发生的事,事后的种种猜测都无法为事实提供依据。”沈岐说,“打捞局通知救援行动,按照惯例,我们的职责就是尽力解救所有被困者。除非在救援过程中,被困者提到他有晕机症等类似可能会在机舱发生意外的病况,我们就会与救助局沟通,商讨最快的救援方案。让救生员带领被困者离开危险海域等待船只的救援,这也是有可能的。”
“噢,这么说的话,难道恐高不算是可能发生意外的病况?”
沈岐愣住,想了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在她的潜意识里,确实没有想过被困者因为恐高在机舱突发死亡的可能,以前她救过许多恐高的被困者,他们的程度仅限于晕眩、脚步虚浮或者犯恶心等症状,只要不往窗外看就没有问题。再加上医院与搜索海域距离很近,往往运送时间只有十几分钟,所以在机舱上从来没有发生过他提及的情况,但是曾经没有过,不代表以后也不会有,这确实是她疏忽的一点。
沈岐对自己的专业素养要求很高,有错就认,于是向周清野诚挚地道歉:“对不起,周总,你提出的意见我接纳了。我会向上级提出建议,以后在救援行动中酌情考虑被困者的意愿。”
周清野点点头。
虽然他是恐高人群里的特殊个体,虽然他在发生意外的可能性里增加了特殊因子,但如沈岐所说,很多情况都是无法预料的,至少在人命这件事上多方考虑总不会错。
命运由老天决定,但时机掌握在机长手中。
周清野不由得再次打量沈岐,她像是还在思考刚刚的问题,眉心依旧微蹙,认真的样子更显英气。
她留着齐耳短发,微风吹动发梢,扫过光滑的下巴,又调皮地跳到嘴唇。她察觉到他的目光,抿了下唇,刚刚好含住发梢。周清野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词,“烦恼撩露,留我须臾住”,身体里闹哄哄的有点乱,但还稳得住,可想到后面那一句,突然有些意动了。
忽然有些想法,不知这样一本正经毫无风趣的女人,走近了看会是什么样儿。这个“走近”不是指距离,而是关系更近的那一种。
眼下无红灯酒影,四处都是轰鸣,不是好时机,却平白无故有了遐想,周清野也想不通怎么会这样轻易,轻易就想走近,想看看她皮囊里的样子。
“周总,你的水洒了……”
周清野冷不丁咳嗽起来,抚着胸口说:“这……这不用你管,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你对飞行的态度还算谨慎,不枉费我亲自上门教导。”
“这么一来,我也算是为飞行队的将来尽心尽力了,你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
“我知道你要说请我吃饭,给你这个机会。先说好啊,我没把这件事闹大,还亲自带了工程师来改进你们的救援设备,诚意是必须的,请我吃三次应该不过分吧?也不用特别照顾我这个贵宾的身份,四星级标准就行,环境氛围要好,时间由我来决定,毕竟我日理万机,不是每天都很闲的,因为上一周在医院休养错过的合作造成的巨大损失我也就不跟你一一计较了。
“你不用觉得荣幸,虽然这种机会确实难得,但我也不是一直在神坛上的男人,偶尔还是很亲民的。
“不过你要记住,我可以在任何时候行使这三张饭票的权利,你不许拒绝。
“啊!不久的将来就要跟通海飞行队的沈大机长私下约会了呢,真是非常期待哦!”
沈岐:“……”
果然戏精是正经不过三分钟的。
他好像每次情绪变化都特别快,高兴的时候就有点自说自话的无厘头。但是私下约会这种事,沈岐从内心深处抵触。
以前念书的时候家教就很严,母亲沈扬从来不允许她超过九点还不回家,在任何老师口中听到她和某某男生走得近都会大声质问她,并告诉她女孩子应该谨守本分,爱惜名誉,所以她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异性朋友,少有的几个关系不错的女性朋友,也因接受不了沈扬密不透风的监察而逐渐和她疏远,不过更多的还是她长期受此环境影响,渐渐封闭的内心,硬是把朋友推开。
成年以后,沈扬的教育方式就换了,也许是知道部队纪律严明,她不再和她说分寸,偶尔还会暗示她要和谈得来的异性朋友走动,但仍要适当保持距离。不过机会实在不多,她已经不习惯和异性亲密交往了。
尤其还是一个仅仅只见过三次的男人。
周清野许久没听到回应,放下杯子,钻到她面前来:“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你脸红什么?”
“我……”
周清野往前一步:“你怎么这么容易脸红?”
“我不习惯。”
“不习惯什么?”周清野想起刚刚的话语,忽地了然,“你说约会?沈大机长,你一个空军中尉,常年混迹在男人堆里,还羞这个?”
沈岐默不作声,望了望外头,想确定装备检测什么时候结束。
周清野沉浸在某种欢愉的暧昧中,心情变得很微妙:“你不会从没有单独和男人出去吃过饭吧?”
“不是。”
“那就是没有和我这样工作以外的男人单独出去吃过饭?”
“周总,我想……”
周清野笑得很欢快:“噢耶,我感到万分荣幸。”
……
沈岐想了想,还是要拒绝,可惜还没开口,墙壁上的警铃突然响起,她莫名松了口气。旁边的救生员与她目光相撞,放下了手中的装备。
沈岐来不及和周清野交代,第一时间赶到行动大厅,做任务讲解。
控制中心通知:下午两点,医疗运送,船员腿部受伤,地点南洲湾。
“风向210度,风速8-10m/s,视野超过8公里,直升机S-76C+型号B-7315,机员是我和大峰,机组人员绞车手秦栩,救生员许心宜。我们会去接载伤者然后送去医院,没有其他部门参与,任务讲解后立即出发,有没有问题?”
每次出行任务,正副机长都是少不了的,机上还必须有一名绞车手,负责升降绳索绞吊被困者,至少两名救生员,其一下去救人,其二作为意外情况备用。
此次任务是救一个受伤船员,机长只需要和基地塔台以及船长交流,及时沟通情况即可,不需要救助局、打捞局、消防署等其他部门联合参与任务。只有在大型海难或者山地失火等情况出现时,才需要各部门协助共同展开救援。
简单的任务讲解后,沈岐看向众人,再次确定:“有没有问题?”
“没有。”
“OK,去取装备。”
三分钟后,沈岐一行人离开控制中心,朝着停机坪快速地跑过去。工程部的维修师早就等在飞机前,配合沈岐做最后的检查,核实清单。
天与地被封合在茫茫雪白之间,只有点点衣服的蓝,托起一片晴空。
一切就绪,沈岐打开驾驶舱,抬腿跨进去,戴上安全帽,做飞行前检查,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十分利落。
不知道大峰和她说了什么,她微微一笑,白得发亮的脸上露出一丝绯红。许心宜忽然从后面钻出来,迅速地摘掉她鼻尖的雪花。
落地窗边,周清野目不转睛地盯着机舱里依稀只有一个侧面轮廓的女人,直到巨大的轰鸣声中螺旋桨的旋转速度越来越快,直升机冲向天空留下一个漂亮的大摆尾后,他才慢悠悠地直起身,颇有些不是滋味地放下望远镜,收回视线。
看来也不是只会对他脸红,那就真的是脸皮薄,和馄饨皮一样薄。
身边里恩集团的一行人见证了从救援警报响起到任务讲解后机组人员带上他们设计制造的装备出任务的全过程,不由得燃起一腔爱国之情,心潮澎湃地说道:“行动力满分!小沈真是太酷了!”
“哼,酷?酷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周清野一手甩着车钥匙一边问,“我不酷吗?”
众人默然。
“别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们心里怎么想的,酷一向是我的代名词,实话实说我也不会觉得你们是在拍马屁。”
“周总,咱们还是聊一聊装备改进这方面的问题吧。”
周清野似笑非笑:“好呀,聊三天三夜怎么样?”
他们离开后,秦荣也彻底松了口气。
沈岐完成运送伤者的任务回到飞行队基地时,已经到下班时间,她换了衣服给许心宜发短信,告诉她今晚不能陪她一起去健身房,得回家吃饭。
沈扬住在城市的中心,沈岐平时没有时间回家,就住在离基地不远的合租公寓里,只有周末才能回去看她。
老胡同里的老房子,只有七十平米,还是几十年前的装修,简单而朴素,就是电路老化,楼道里的灯总是失控。
沈岐回到家的时候,沈扬还在书房写论文,她没有出声,径直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一看,都是她喜欢吃的,不由得心里一软。
沈扬对她的确很严格,但也很关心,这种关心都是揉碎在柴米油盐的点滴当中的,渗透于生活细微之处,如果不仔细发现,就会被那些严厉的教导所掩盖。她有些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太听话了,但是每每往深一想就会释然,沈扬都是为了她好,不是吗?
过了半个小时,沈扬也出来帮她一起做饭了。
“回来怎么不叫我?”
“看你在忙,而且炒几个小菜,用不着你这大厨出手。”
沈扬瞥她一眼,神色松缓几分:“毕业班事情多,忙也忙不完。”
她年轻的时候是语文老师,现在还没退休,已经做到主任的位置,同时还在进行语文教学方面的相关研究,工作繁多。
沈岐以前班上的同学私下里都不太喜欢这个语文老师,觉得她太凶,不好相处,连带着和沈岐相处也不太随意,总是放不开,担心她打小报告。
现在想来,她那会儿连说话的人都没几个,哪有什么小报告可打。
“笑什么?”
“没,忽然想到小时候的一些事,你还在做班主任时,班上同学其实都挺排斥我的。”
沈扬愣了愣。
说实话,她了解许多小孩在青春期的想法,但她似乎不太了解自己的小孩。沈岐几乎从不和她提起学生时代的事,好像总是没有什么可以说的,谈资少得可怜。
但意外地,她从刚刚这句话里听出一丝别样的意味。
看来也不是没有可说的,只是不知道该从何提起。
“你十岁以前挺淘气的,小学毕业时就像个小大人了,念高中时就更沉稳了,让我操心的地方挺少的,唯独……”
沈扬话说到一半,抬头和沈岐对视:“虽然不知道当时你为什么一定坚持要去部队,包括现在我还是不赞同你的选择,但是也许,这就是我作为家长不得不试着接受的一点,你长大了。”
沈岐摸摸鼻尖,笑了一下,露出藏得很深的一颗虎牙。
“我长大了,也还是听话的,你不用说得这么委屈。”
沈扬不置可否,拍拍她的肩膀。母女俩忙了一阵,又弄了两菜一汤,端到客厅的桌上。
“对了,前两天我给你们主任打电话了,听说他有意向让你参加今年的教员选拔,你平时没事就不用特地回来看我了,多看看书准备考试。刚从香港学习回来,飞行队上下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你,行事千万要谨慎,不能骄傲自满,放纵懈怠,知道吗?”
“嗯。”沈岐慢吞吞地咽下嘴巴里的饭菜,这才看向沈扬,“不过考教员这事,主任没跟我说过。”
“他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沈岐忽然沉默下来。
秦荣年轻时就和妻子离婚了,带着独子秦栩生活,两年前一次飞行队组织的羽毛球赛,沈岐带着沈扬一起参加,之后也不知道怎么的,秦荣和沈扬就走到了一起。她不知道他们具体走到哪一步,但以她对沈扬的了解,能够猜到沈扬并没有和秦荣结婚的打算,那么,沈扬这么做也许只是为了从秦荣那里为她谋取工作上的便利。
沈岐不喜欢沈扬插手她的工作,但她又习惯了接受沈扬的一切主张,从小到大,她的学习、生活、包括感情,都是沈扬说了算,但唯独工作,沈岐想纯粹简单一点。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沈岐艰难地嚼完一块肉,咽下去,然后放下筷子:“妈,教员不是那么容易考的,推荐名额也不是秦主任一个人能决定的,你不要太为难他了。”
“我没有为难他,找一天你和秦栩都休假,我叫上秦荣一起吃个饭。”
“你们……”
沈扬抿唇,笑容淡而疏离:“等你考上教员,我就和他结婚。”
吃过晚饭,沈扬回到房间整理论文,沈岐给她泡了杯茶,送了点水果,踟蹰半天也没说出心里话,第二天一大早就被沈扬赶回了基地。
那天刚好许心宜值勤,被喊去领新来的飞行员表格,从秦荣的办公室出来后就一路狂奔冲进控制大厅,没顾上看路,结果与秦栩撞了个满怀。
秦栩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将她的身体扶正,瞪了她一眼:“毛毛躁躁的,干什么?”
许心宜没理会,直接绕过他跑到沈岐身边,指着表格上面的照片给她看:“阿岐快快快!快打我一下,我不是在做梦吧?”
沈岐今天本来不用上班,往这一坐也没个正形,摊开了书在发短信,新进的一条还没来得及看,被许心宜从后面一吓,有些回不过神来,半天才支支吾吾问道:“什么?”
“照片,快看这个人照片!”
许心宜递来的表格,右上方贴着一张照片,照片里的男人扬着笑脸,笑容很温柔。旁边姓名一栏,赫然写着“江石玉”三个字。
沈岐有点惊讶,许心宜从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激动地捧着表格在原地转了个圈:“是他啊,是江石玉啊!我太高兴了,这算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吗?阿岐,你看着我,大声地告诉我他真的要来咱们飞行队了,对吗?”
沈岐忍俊不禁,还没开口,秦栩从后面探出脑袋,直接将表格抽走,嘟囔道:“什么人啊?我看看。”
结果翻开江石玉的照片一看,当即黑脸:“长这么白有什么用?咱们飞行队的宗旨是什么?白的进来黑的出去,练到爹妈都不认识。三个月后就面目全非了,你瞧瞧你激动个啥?”
说完这话,秦栩将表格按在许心宜脸上,直接离开。
“搞什么?他吃错药了?”
“还不都怪你。”
秦栩刚来队里的时候称不上有多白,就是正常肤色,长得十分秀气,看不出实际年龄,特别讨喜。许心宜第一次看见他也是将他撞了个满怀,撞得秦栩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
虽然不是飞行员,但作为救生员,他仍需要参加严格甚至残酷的训练,半年之后就黑了好几度。有一次他值班,秦荣回来拿钥匙,两个人在黑漆漆的楼道相遇,秦荣险些没认出来这是自己的亲儿子。许心宜更是喜新厌旧,自从秦栩变黑之后就不再整天逗他玩了,有事没事还爱给他起外号,从“小黑皮”到“黑山老妖”各种奇奇怪怪的外号都有。
也许是爱到深处自然黑,时间一久,两人就成了欢喜冤家。
他们之间很有默契,好比这一次,秦栩就预感到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在三个月后仍没有晒黑的江石玉和越战越勇的许心宜之间。
不过这时,许心宜只深陷在江石玉要来飞行队的喜悦中,完全没在意秦栩突如其来的异样,也没有察觉到沈岐的三心二意。
她平常看书绝对不会看手机,几年前在阿德莱德考双飞行证时,白天上课晚上啃书,每每到半夜才睡。手机永远打不通,一个星期只开机一次,为了给沈扬报平安,其他时候对手机完全没有任何兴趣,但是这次从香港回来,却时常抱着。
许心宜再迟钝,下班跟她去取车,途中沈岐接到一个电话,然后招呼都不打就走到一边去接时,顿时也明白有情况了。
沈岐打完电话回来,许心宜还靠在车上等她,满脸八卦。
“怎么了?”她一头雾水,“怎么不去车里等我?外面很冷。”
“不要装蒜,刚和谁打电话?”
“嗯?”
沈岐忽然脸红,顾左右而言他:“明天好像又要下雪,赶紧回家吧。”说完直接钻进车里。
许心宜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朝她扑过去:“沈岐,你有事在瞒着我!他是谁?”
“什么?”
“是个男人,对不对?”
沈岐知道如果现在不说,许心宜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回到家也还是会跟在身后缠着她,于是她点点头:“嗯。”
“香港认识的?也是飞行队的?”
“嗯。”
许心宜退回座椅中,腰背一缩整个人半躺下来。沈岐的交友圈很狭窄,所以如果有情况,一定是在飞行队里。她这一年去那里主要是学习新技术,以及香港更为成熟的救援体系,和她接触最多的一定还是飞行员。
这么一想,她好像有了答案。
“不会是你在香港的教员吧?”
没有得到回应,许心宜内心更加笃定,朝沈岐比了个开枪的手势,放在嘴边吹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沈岐突然想到周清野,他也很爱演。
这个周末,沈岐毫无意外地被人监视了,只要电话一响起,许心宜就会立马竖起耳朵。
其实并没有什么更深一步的发展,大多时候他们都在聊工作,偶尔才会问候一下彼此的生活。他们也并不常联系,刚好是因为这两天香港经历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大寒潮,飞行队上下都面临严峻的考验。
她关心救援情况,而教员也仅仅是提醒她,寒潮将至,及时做好防护措施。
沈岐觉得一切都很稀松平常,如同在香港交流时的每一天,没有任何变化,这个男人只是习惯性的从容温和,对每个同事,以及她这个徒弟日常关心罢了。
是许心宜多想了,以为她身后有个神秘的“长腿叔叔”。
不过很快,许心宜就转移了重点,果不其然寒潮也在众人的预期中强势而来,而这一天江石玉正式报到。
周一一大早,天没亮许心宜就到了基地,站在采光角度最好的窗口,开了六盏灯,对着镜子涂口红。
外面狂风暴雨,天阴沉沉的,积雪还未消融,被雨水打得吱吱响。
秦栩黑着脸坐在一旁,一边打瞌睡一边替她掌灯。许心宜不会化妆,以前在警校用不着,来到飞行队整天上天遁地浑身是汗,更是想也不想,偶尔来了兴致涂个口红,技术也相当生疏,尤其一身肌肉,浑身是劲还偏偏不能使,整个人动作十分僵硬。
秦栩看她眯着眼睛,收起下巴噘起嘴,拈着兰花指颤颤巍巍地把口红递到饱满红润的唇边……忽然轻咳一声。
许心宜手一抖,红色膏体沿着唇角一直画到下巴,她顿时变成白面獠牙鬼。
“秦栩你是故意的吗?二百多块钱一支口红,被你一声咳浪费了几十块知不知道?走开点,我再试一次。”
“……”
秦栩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继续瞅着她,过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凑到她面前:“你能别使这么大力气吗?我看宣传部那些女孩涂口红很轻松的,你怎么搞得像在杀牛一样,还怪我浪费?你看看你那粗手一按,多少钱没了?”
许心宜苦着脸瞪他:“那你说怎么涂啊?”
秦栩犹豫了一会儿,从她手里接过口红,低声说:“我来吧。”
不过很快,秦栩就后悔了。
他发誓这绝对是他这辈子做过最蠢的一件事。
“你往这边偏点,不对,是往我这边……抬起下巴,抿唇……没让你皱眉啊,这么勉强好像我要怎么你……行了行了你低一点,要不坐这上面……别动,别看我,算了你闭起眼睛吧……”
许心宜听话,撑着窗台坐上去,仰脸闭起眼睛。她长得不丑,只是不太会打扮自己,整天素面朝天,风风火火,像个男孩子,但其实她的娃娃脸很显小,眼睛大,又爱笑,嘴唇的弧度尤其性感,唇角有一个浅粉色的小梨涡,笑起来时好像衔着一颗樱桃。
于是秦栩在零下10摄氏度的严冬里哆哆嗦嗦,热出了一身汗。
他屏住呼吸一口气给许心宜涂完口红,看她唇边上还有一点膏体没擦干净,拿出了纸巾。想了想又收回去,将指腹按压上去,轻轻地擦……
他的手碰到许心宜的脸时,她的睫毛颤了颤,随后眉头越缩越紧。
秦栩预感不妙,迅速地收手,将口红塞进口袋里,若无其事地说:“不好意思了,力气太大,口红用完了,你……你买的什么牌子的,我再给你买一支。”
说完不等许心宜有任何回应,拔腿就跑。
许心宜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儿,抿起唇又松开,用舌尖顶着牙齿轻轻碰触上唇边,连续凹了几个造型,最后忍不住弯起唇角。
谁能一次涂完一只新拆封的口红?不知道的还以为多大一张嘴,部队里出来的虎男人也不能这个做派啊。
太不温柔了。
不过好在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许心宜乐得不行。
江石玉第一天报道,提前半小时出门,谁料车在路上突然抛锚,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到飞行队基地,正赶上一群人在控制大厅做任务讲解。
整个大厅人来人往,通讯员在搜集救援任务中被困者的情况和其他相关资料,联系救助局的同事,以及传送最新的天气预报,机组人员在讨论营救方案。
新来的几个飞行员无人认领,干站在一旁,直到任务讲解结束还傻愣愣地站在门口。
许心宜一转身就被他们堵着路,她往哪边走,他们就往哪边让,本来要出任务很上火,被这一搅和弄得都没脾气了:“你们要不先去那边的休息室吧?早上接到紧急任务,三架直升机要出动,队里暂时没人招呼你们了。你们可以随便参观,但是不要站在走道中间,好吗?”
“好好好。”
几个飞行员赶紧识趣地散开,给他们让开了道。许心宜头也没抬地跑过去,沈岐落后一步检查报告,刚好看到人群中鹤立鸡群的男人。
江石玉穿着黑色夹袄和长裤,双手抄在口袋里,悠闲地半靠在休息室的沙发上,读着显示屏上面的实时天气。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真是那种笑得眉眼弯弯无害又很漂亮的男人。
沈岐礼貌地点了下头,追上前去叫住许心宜。刚想说江石玉在大厅,就被人打断了。
每次接到任务半个小时以内必须要出动,抢救生命争分夺秒。沈岐想了想,避免许心宜分心,就没告诉她,直接进装备库拿头盔,给沈扬发短信。
出行前发一次,回来后再发一次,报平安。
他们这个工作,说有多危险也未必,但说没有危险也不尽然,飞行事故的概率相对其他交通运输方式小,但一旦发生事故,生还率却是最低的。
这次任务出动三架S-76系列直升机,在不同方位寻找昨天半夜在北瓜洲失踪的渔船,船上共计有四人,从夜里三点失去联系,家属早上六点还没接到报平安的电话,才意识到出事了,赶紧联系了交通部。
寒潮在昨夜降临,一夜之间气温骤降7-10℃,整个沿海地区风力达到6-9级,刚刚接到气象台的通知,北瓜洲海域实时风力已突破8级,海边的树木被吹断,巡防人员撑不住伞,连走路都困难。
沈岐一边听着广播一边想,这一轮寒潮将会带来十年罕见的风暴潮,到时候海水猛涨冲垮大堤,倒灌几十千米,雨雪接二连三地席卷大地,气温连续骤降,交通出行、电讯、农牧业等都会受到巨大影响……
而她呢?
她最惧怕寒冬。
“目前救助局已经派了船只去搜索,但是经过这一夜,渔船多半是沉没了,船上的四个人……我看是凶多吉少了。”
“不管有没有可能,都尽力寻找吧。”沈岐和控制中心沟通,报告具体位置,“控制中心,这里是救援58,现在靠近北瓜洲南面海域,可以打开舱门开始搜索,我们会在这里停留三个小时。”
舱门一开,寒风呼啸着涌进来,大峰昨夜受了凉连打好几个喷嚏,许心宜二话不说扔过去一个暖袋,用眼神快速交流,随后和秦栩各执一边舱门,在空中寻找海里的生还者,从他们的位置可以看到在海面进行搜索作业的轮船。
两个半小时后,海面上依旧没有一丝人影,剩余两架在东西两侧搜索的救援直升机也没有好消息传来。
这种天气失踪一夜,船上的人多半都没命了。就在大伙都垂头丧气时,许心宜突然指着一个方向大喊道:“发现目标!在左后方,范围100米!”
秦栩赶紧跑到这一边,在看清人影后咧嘴一笑:“穿着潜水衣,应该还有生命体征!”
沈岐微松一口气,通过指定频道和救助局的人联系:“这里是救援58,发现生还者,北纬°,东经124.8°。”
“收到。”
沈岐当即调整机头向生还者靠近,需要赶在燃油耗尽之前将他救上来。许心宜落水后快速地检查生还者的生命迹象,向沈岐报告:“生还者是一名中年男子,大概四十岁,呼吸微弱,意识低迷,已经出现低温症状。我现在要给他穿救生套,和他一起进行绞吊,大概五分钟能完成任务。”
“收到。”
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连续漂流八个小时,生还者还能有生命体征已是万幸。即便有保暖效果的潜水干衣隔绝他与海水的直接接触,但长时间的漂流已经让他的体力不支,救援行动依旧分秒必争。
上午九点四十三分,海面实时风力8.2级,浪高5-6米。悬停太低有危险,沈岐将直升机高度调整到30米。
生还者意识低迷,身体的重量几乎都压在许心宜的肩上。她一边托住生还者,一边给他穿救生套,显得十分吃力,海浪不停地拍打在她身上,忽然她和生还者都被卷进冰冷的海水中。
秦栩脸色一沉。
十秒后,许心宜还没有冒出头,秦栩急了,大喊一声:“心宜!”
许心宜接连吐了好几串长气泡,差点喘不过气来。她将刺骨的寒冷从脑袋里挤出去,忘记窒息的感觉,艰难地钻出水面,深吸一口气后又钻进海里,从下面托住生还者的身体。几度沉沉浮浮后,她终于从海浪中钻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
机舱上众人提着的心仍不敢松懈。
沈岐更是担心,虽然许心宜体力惊人,超出许多男人,但是她要保护生还者不被海浪推走,还要护着他的口鼻防止他溺水,更要稳住自己和自然力量抗衡,短时间内勉强坚持,时间一长就很难说了。
而且海面天气瞬息万变,说不定马上暴风雪就要来临。
“心宜,听见我说话吗?你怎么样了?”
“没事。”许心宜被冻得声音发颤,“我刚刚在海下已经给他穿上救生套了,而且一直拍打他,他的意识已经在恢复了。”
中年男子耳边充斥着巨大的海浪声和螺旋桨的声音,大脑空白了片刻。之后他眨了眨眼,看向悬停在上方的直升机,艰难地张开嘴:“我……我不行。”
“你说什么?”许心宜抹了把脸上的水,大声地问,“你是不是害怕?不要怕,你抱紧我,我现在就救你上去,很快就没事了。”
“不是,我……我不行……我有心脏病,不能坐飞机。”
许心宜的心忽地往下一沉。
无线电频道里的沈岐听到此处,脸色也跟着往下沉。
许心宜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能乘坐直升机?从这里去医院乘飞机只要十几分钟,但是乘船需要一个小时,你现在身体状态很差,真的不能坚持一下吗?”
“我……我的心脏很不舒服,我……”
许心宜看被困者唇色发青,眉心皱缩成一团,显得十分痛苦,也变得犹豫不决:“现在怎么办?他的呼吸越来越弱了!”
“还能怎么办?赶紧拉上来,再不送去医院他就没命了!室外温度那么低,海浪又那么大,无法预知的危险不说,低温症引起的并发症很快就会让他完全失去意识,到时候再想抢救就晚了!”秦栩一口气说完,脸色涨得通红,“他的情况真的支撑不了多久了,你在犹豫什么?”
“我……我……他有心脏病啊!万一他心脏病发作怎么办?”
许心宜的声音被海浪声模糊了,显得有些柔弱和难以启齿:“万一低温症没夺去他的生命,却因为心脏病发作而死在机舱上……”
这个责任谁来担?
这一刻,在救援58包括其他两架救援直升机的无线通信频道里,所有人都沉默了,这个残酷而现实的问题是他们必须要正视的,更是救援58的决策机长沈岐必须要面对的。
救助飞行队存在的意义就是抢占先机,与时间赛跑,以拯救更多生命垂危的病人,但是这一刻,沈岐意识到也许她不只要和时间赛跑,还要和上帝博弈。
时机、命运。
走错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沈岐沉着脸,整个漫长的三十秒里始终保持着一种平缓的呼吸,从她脸上看不出一丝慌乱,她平静得好像只是在做一个日常的海面护航任务,如同她之前做过很多次的简单的任务一样,从停机坪离开,再回到停机坪,早上出去,黄昏归来,没有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的。
但是细细看,不难发现她白皙的鼻尖出了一层薄汗。
半分钟后,沈岐说道:“心宜,再次向生还者确认能否乘坐直升机。”
“收到。”
许心宜低下头,正要做最后一次确认,却发现生还者再次陷入浅度昏迷,他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却不能再保持清醒,回答她的问题。
这也就意味着,决定权完全落在了沈岐手上。
大峰看了一眼沈岐:“老大,燃油快没了,我们得返程了。”
“底下海浪越来越高了,天也在变黑,应该要下雪了。”秦栩补充。
海面上巨大的风声水声不停地从耳麦里传过来,隐约夹杂着许心宜抽鼻涕的声音。沈岐忽然想到周清野曾和她说的那番话,几乎第一时间就有了决定——尊重被困者的意愿。
她和救助局确认北瓜洲海域最近船只的位置。
在得到对方确切的答复——十分钟内船只就可以赶到被困者所在位置后,让秦栩从上空扔下救生筏。
“心宜,燃油快要到达警戒点了,我们必须要返程了。现在我会把救援医生送下去,你把生还者拉到救生筏上,和医生一起等待最近船只的救援,尽量维持被困者的生命体征。在这个过程中,如果……”
……如果不幸遇见了意外,也务必以被困者的生命为先。
沈岐的这后半句话没说出来,但许心宜都知道。她轻轻地笑了声,坚定地说:“我知道。”
她们是最好的拍档,最有默契的闺密,是通海救助飞行队里的一对钢铁姐妹花。
沈岐的外号是“夜鹰”,许心宜的外号是“夜光”。
因为她是鹰眼,她是光。
同一时间,在控制大厅间接参与救援全过程的通讯员以及地面指挥员都在沈岐做了这个决定后,松了口气的同时又立马提了口气,紧张的情绪丝毫未减。
这种气氛也影响了在场新来的飞行员,几个菜鸟耷拉着脑袋在对手表的时间,跟着秒钟转过一圈又一圈;有的则不停地扫视雷达显示屏上传送来的最新定位,屏住呼吸听通讯员的播报。
终于,十五分钟后通讯员程星转过脸,笑着对众人说:“刚刚收到消息,生还者、医生和心宜都被救上轮船了,而且医生给生还者进行了紧急救治,目前他的情况已经稳定,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刚刚真的吓死我了,我以为阿岐会让心宜强行救上被困者,低温症也很要命,还好还好,总算能救上一个。”
“阿岐真挺厉害的,她从来没做错过任何决定。”
“是啊,我们在这里都紧张得要死,她在机上掌控全局,压力就更不用说了,难得她竟然还这么镇定。”
“那可不,咱们的夜鹰中尉可不是瞎吹的,上帝之手,传奇就是传奇!简直太酷了,我要是男生我就娶阿岐了。”
“得了吧,你也就背着阿岐才敢这么说,一碰到她都结巴了。”
“你别笑话我了,唉,你说我怎么回事?我怎么那么崇拜阿岐啊!”
“你换换人崇拜吧,心宜也不差,一个女孩子能做到这份上……”
“女孩子?你什么时候拿她当女孩子看过?早上还嘲笑她东施效颦涂口红,等心宜回来我一定要告诉她!”
……
这边几个菜鸟见状也凑上前去,叽叽喳喳地八卦起来。
江石玉站在人群后面,一边听他们说这对姐妹花的英勇事迹,一边给周清野发短信。
江石玉:早上来报道赶上重大救援行动,出动了三架直升机,两个多小时才找回一个人。
周清野:还活着吗?
江石玉:你猜?
周清野冷哼一声。
他正在出差的路上,小鹏开车,车内在播报实时天气和出行情况,目前机场已经有十几个航班因为寒潮降临而延误了,他的高铁班次目前还没有取消。
路上积雪难融,小鹏开得小心翼翼,车速如龟爬,周清野都快睡着了。
他迅速地回复:天气情况这么恶劣,这种温度在海里漂几个小时,多半尸体都泡发了吧?
江石玉:你不要愤世嫉俗,沈岐救了那个人。
周清野:噢,那看来她今天踩了狗屎。
江石玉:那个人有心脏病,不能坐直升机。
周清野沉默了。
五分钟后,江石玉接到了他的电话。
“你跟我说这些是故意气我的吗?”
“我只是想告诉你,沈岐是个经验丰富的飞行员,刚刚的情况很危险,但她全程镇定自若,并且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哪怕……”
“行了,你不用跟我说,我现在就去飞行队。我只相信我的双眼看到的,不相信你带有个人色彩歪曲事实的褒奖。哼。”
周清野挂断电话后让小鹏调转车头,直接前往救助飞行队基地,为此他不惜改签了高铁车票,将时间往后延迟了整整三小时。
以往他不是这种会随便更改行程的人,因为他习惯将自己的人生规划得井井有条,不接受任何突发状况,但是半个月前的那次轮船意外,已经完完全全地打破了他生活各方面的平衡。
那天晚上,他又一次被母亲的病弄得心力交瘁,可同时也被一只小流浪猫暖了心房。之后周清野就发现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具有两面性,如果他不曾倦怠,或许也感受不到那样深入人心的温暖。
往往觉得一件事没有转机的时候,老天又会给出另外一个选择。
就好比……沈岐。
沈岐率先回到基地,休息了一会儿,许心宜也回来了。一群人在控制大厅看着许心宜,里面有救援58上的机组人员,还有许多队里的同事,连地勤工程部的几个老干部都过来了。
许心宜有点受宠若惊:“唉,怎么回事?不用搞这么大阵势庆祝我劫后重生吧?一件小事罢了,这样让人多不好意思。”
许心宜笑了一阵,见大伙还看着她,心里也有点发虚。“到……到底怎么了?你们搞什么啊?”
沈岐好心地递了一面镜子给她。
许心宜将信将疑地拿起来一看,顿时被镜子里面的人吓得魂飞魄散——那个浑身湿透,头发散乱,因为被大浪打花了妆,尤其是口红,已染开来,整张脸一块白一块红一块黑,宛如戏剧里小花脸的人究竟是谁?
所以这群人不是在庆祝她安全归来,而是列队嘲笑她第一次化妆就如此惨烈吗?
想到早上那群人毫不掩饰的笑,许心宜一把抱住沈岐,哭丧着脸问:“阿岐,你不会也觉得我昨晚一整夜没睡去偷吃孩子了吧?难道我长得真这么像大灰狼?”
秦栩没绷住被逗笑了,将毛巾盖到她头上:“你也知道自己那张脸长得熊不适合化妆啊,以后还敢作妖吗?”
“谁说我长的熊,我明明还是很……”
许心宜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拨开秦栩往前走。这一回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魂牵梦萦一年多的男人,就站在三步以外,唇角噙着笑注视着她。
她的心顿时软成一滩温柔水,漫漫长冬也不觉得寒冷了。
许心宜甚至没觉得自己这一刻顶着这张小花脸有多滑稽,而是三步并两步地走到江石玉面前,手在衣服上反复擦了好几遍,然后扬起笑脸,郑重万分地朝他递出去:“江石玉,你好呀,我是许心宜,不是心仪你的心仪哦,而是心脏的心,宜室宜家的宜。不过我也觉得这个心宜和那个心仪你的心仪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那么,以后的日子,请你多多指教。”
江石玉握住她的手:“心宜,你好。”
许心宜相信,这一定是她一生里为数不多的可以拿来细细回味的时刻。
因为这一刻,是她前半生里从未有过的明媚温暖的一刻。
这样相信爱神存在的一刻。
虽然每一次遇见江石玉时都很狼狈,但这一次许心宜很自信,浑身充满热血。基地的人晓得她是色女,也都见怪不怪,把几个师弟都给她介绍了一轮。
救援任务还在进行,剩下的三人已经被打捞上来两人,还有一人仍无踪迹。许心宜和沈岐休息了片刻又开始入新一轮的搜索,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上不停地盘旋、搜寻、盘旋、搜寻……直到燃油再次耗尽返回基地,仍搜寻无果。
许心宜累得趴在饭桌上,沈岐给她买了份饭,拍拍她的手臂说:“先吃点东西吧,下午还要继续。”
“嗯,有肉吗?”
“有,很多,阿姨给了你超大份。”
“开心!”
其实这种强度的搜寻对她们而言已经称不上有多难了,在过去几年里,她们都已经习惯了这种循环往复甚至无效的机械动作,但仍会为发现生还者的踪迹哪怕只是冰冷的尸体喜极而泣。
地面消防官,海上救助队。穿上制服,就是责任。
“也不知道这场寒潮将持续多久,每到年底总要来这么一遭,船运受管制不说,海岸消防兵真是吃大苦头了。”
“那也没办法。”沈岐见许心宜嘴上说着高兴,却还是趴着没动,把碗里的鸡腿夹给她,又看了眼手表,“还剩五分钟。”
许心宜猛一挺身,抓起筷子狼吞虎咽,鼓着腮帮子说:“这周六集体扫墓,群里的通知你看见了吗?”
“嗯,但是那天我要值班。”
“啊?”
“你们去吧,我找个时间再去。”
许心宜低下头,含糊不清地“哦”了一声,过了会儿又瞄她的脸色:“那你叫上我,我跟你一起去。”
沈岐没说话,实在没有胃口,一份饭只吃了三分之一就放下了筷子,安静地坐着等许心宜。这个时间食堂里只有寥寥几人,显得空荡荡的。
许心宜看出她的低落,摸摸她的头顶。他们要去祭拜的人是飞行队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飞行员,他在一个寒冬永远地离开了他们。
沈岐刚来救助飞行队时,受到过那位机长的提携,算她半个师父吧,她很敬重那位机长。不止如此,寒冬对沈岐来说还有更深层次的意义。
她爸爸就是在冬天走的,渔船沉没,海难。
也快到忌日了。
许心宜低下头继续吃饭,过了会儿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似的,她闷咳了几声,沈岐赶紧拧开水递过去,刚想问怎么了,就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刚进来的两个人。
餐厅里就还剩几个刚结束值班的通讯员和后勤人员,多是女孩,听见动静视线都往一处扎了。
许心宜小声嘟囔:“那个……那个不就是红色战衣君?他怎么和我家石玉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
“他又来队里干什么?”许心宜赶紧把嘴里的饭咽下去,拍着胸口说,“阿岐你别怕,这回他要再惹是生非,我帮你挡着,我……”
说话间,两个男人也发现了在角落里的她们,朝着这个方向走过来。许心宜前一秒还在信誓旦旦地说要帮沈岐,后一秒赶紧扒开外套从里面掏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脸,确定自己脸上没有饭粒后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和沈岐谈笑。
江石玉走到桌边,彬彬有礼地问:“不介意我们坐旁边吧?”
许心宜扬起早就蓄势以待的笑脸:“不介意,坐吧。”
……
沈岐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很快,修长笔直的双腿在旁边落下来,沈岐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她看了眼手表,距离集合还剩三分钟,于是提醒许心宜:“马上要做任务讲解,你快点吃吧,我先走了,在大厅等你。”
她刚起身,周清野忽然一把攥住她的手。
“怎么见到我就跑?”
“……”
周清野仰头看她:“我是豺狼虎豹吗?还是说我长得太帅,气场太强,你在我旁边如坐针毡?又或者,怕我现在就行使那三张饭票权啊?你放心,就这食堂的标准,我周清野还不至于这么饥不择食。”
沈岐微微使力,挣脱他的手,不动声色地揉了下手腕:“没有,我只是去工作。”
“噢,那你去吧,有时间看看饭店,毕竟第一次约会要挑个好地方。”
许心宜见两人之间气氛怪异,好奇地问了句:“什么约会?”
周清野笑而不语。
过了一会儿,沈岐重新坐下来,对许心宜说:“别说话,快点吃,我等你一起走。”
“哦,好的。”
许心宜低下头喝汤,样子很淑女,喝得缓慢。江石玉笑了笑,也没应声。
周清野则跷着二郎腿,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岐。过了一会儿,实在耐不住性子问:“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不好意思,真的一点不好奇。”
“我听说目前已经找到三个人,两死一伤,还有一个下落不明,如果下午还是找不到,你们多久会放弃搜寻?”
沈岐念在他是飞行队大金主的份上,解释道:“今晚如果还是没有被困者的下落,飞行队就会暂时停止搜索,但是海面船只会扩大范围继续搜索。”
“哦,说得好听叫暂时停止搜索,其实就是放弃,对吗?”
“周总,你这话就不对了,什么叫作放弃?过了今晚就整整24小时了,你知道在这种天气里一个人在海里漂24小时会有什么结果吗?的确,我们不能轻易下定论,但是寒潮降临,整个沿海地区都进入高度警戒状态,救援队有很多任务要做,我们不是不救,而是要依照轻重缓急来……”
沈岐再一次看向手表,分针指向一个数字。她终于度过这漫长的三分钟,毫不犹豫地打断许心宜,叫上她一起离开。
就在他们走出食堂大门时,控制中心传来最新消息,搜救任务终止。就在刚才,最后一名被困者的尸体已经被打捞上来。同一船只上落水的四人,只有一人被挽救回了生命,其余三人均不幸身亡。
现在家属都已经赶去交通部了,沈岐被派去做整个搜救过程的任务讲解,安抚遇难者家属的情绪。
周清野跟在她身后,强行钻上了她的车。
“一个半小时后我要去赶高铁,但我不介意听一听这场事故的全过程,毕竟我也想看看长久以来赞助的飞行队究竟是怎样将救人视作第一要务的。”周清野弯起唇角,“顺带看看你这个上帝之手究竟有多厉害。”
沈岐看着他一会儿,放弃了争辩,直接发动车子。
就算她用武力把他扔下去,以他和飞行队的交情,再派辆车送他去交通部也不困难,不是吗?沈岐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全程对他视若无睹,一路疾驰赶到救助打捞局,和相关同事碰面。
半个小时后,讲解会开始。
遇难者家属情绪很激动,不停地质问救助局的同事和她是怎么做任务安排的,为什么同一艘沉没的船只,里面的四个人会分别在不同的位置找到,并且相隔几十海里?飞行队在安排搜救的过程中,为什么没有考虑多派出几架飞机?是否承认因搜救不及时而错过最佳的抢救时间,才造成遇难者的死亡?
救助局的同事一整夜没睡,面对家属接二连三的追问,渐渐答不上话来,只得由沈岐做主要讲解。
“首先,如果你们要提出上诉,控告飞行队以及救助局因为在布置搜救任务时没有考虑更多可能性而造成船员遇难,我们会请相关同事帮助你们走上诉流程,同时三名遇难者会接受法医尸检,确定具体的死亡时间。”
沈岐说完这话,她的态度,包括职业素养立马遭到家属的严重质疑,场面一度失控。她保持着一贯的平静,坐在讲台正上方,坦然地接受家属在失去亲人之际愤怒的审判和无理的谩骂。
直到他们发泄完情绪,心情有所缓解,她才再次开口。
“我能够理解你们的心情,尸检只是一种最坏情况下最坏的打算,并不是必经过程。”
几个月前,在香港飞行队也发生一场类似的事故,当时她的教员告诉她,在面临遇难者家属或者社会媒体的责难时,要先摆出最难堪的一种局面,让他们发泄,这样他们才有可能静下心来听一听官方的解释。
“从昨夜凌晨两点十三分开始,寒潮从北部沿海地区急速南下,海面风速最猛烈时达到每秒25米,受强风影响,海浪呈漩涡状向四处扩散,三名遇难者在被打落下海后即便没有当场死亡,也会立马被海浪推向不同的方向。经过一整夜的高速漂流,遇难者之间的距离达到几十海里是有可能的,其次飞行队在布置搜救任务时已经将风速带来的影响考虑在内,北瓜洲沿岸西北、东北、东南方向均派出了直升机搜索……”
沈岐条理清晰,将家属的疑惑一一指出并给予合理的解释,最后她说道:“这个世上最难以掌控的就是自然,但请相信每一个施救者的初心,那是世上最容易掌控的赤子之心。”
站在遇难者家属的角度,她理解他们失去亲人的悲痛,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他们易地而处,理解飞行队和救助局的立场。
救助组织存在的意义是在意外发生的时候,给予被困者帮助以及接受全社会的监督,凡事只求一个问心无愧。就算到最后家属们还是不能理解,她也接受。
就像周清野说的,死的不是她的家人,所以她可以说风凉话,诸如此类的冷漠和质疑,她也早已习惯了。
想到这里,沈岐抬头看过去。
周清野坐在最后一排,冷漠地旁观完全程,在沈岐提到“理智是一种高效的思考方式,虽然这种方式会有些冷漠。而人总是更趋向于感性,因为任何时候回归到万物源头,共情都是人类活着的本能”时,他忽然觉得室内空气混浊,呼吸困难,不等收场就匆匆离开。
沈岐看到他仓促地跑了出去,因为低头没看路,还和一个同事撞了下。地上都是雪水,同事摔倒了,他脚滑了下,把同事扶起来说了几句话,然后头也没抬,逃命似的跑远了。
在救助局同事漫长的收尾中,她想了许多词汇来形容周清野,矜贵、傲慢、暴躁,偶尔还有些孩子气,到最后,她只总结出来两个字——复杂。
对,周清野是个复杂的人。
沈岐出来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了,不知不觉间,暴风雪已经降临。原本以为已经一走了之的人此刻就坐在离她不远处的花坛边上,微微耷拉着脑袋,装饰性十足的黑色绒线帽坠在后脑勺,金色的毛发贴着脸颊,将他的脸藏在暗光中。
像一头在打瞌睡的狮子。
雪花洋洋洒洒落在他的肩上、手背上、鞋面上……那种深藏在他外表下的某种奇异的柔软在此时此刻被放大,好像一场戏终于落幕,戏台上的人卸下妆找到了自己的灵魂。
沈岐撑着伞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花坛都湿了,她也不在意,直接在周清野身边坐下,将伞倾斜着罩在他头顶。
在香港这一整年,因为有教员挡在前头,她从没有独自一人面临过今天这样的情况,刚刚从台上下来的时候,她双脚发软几乎跌倒,但同时头脑清醒无比,一刹那间就想起他。
那一刻她对自己说,她欠周清野一句谢谢。
“在今天的救援过程中,当生还者对我说他有心脏病不能乘坐直升机的时候,我想起你对我说过的话,要尊重被困者的意愿。这句话直接影响我做出了那个决定,否则……在刚刚那个房间里,我也许要面对四个遇难者家属的质问。”沈岐郑重其事地说:“周总,谢谢你。”
周清野弓着腰,双手支着下巴,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微微眯着眼睛看向远处。
下雪了,不远处有一只脏兮兮的小野猫忽然从树丛里蹿出来,跑到了马路另一边。
他忽然想笑,命运总是这样捉弄人。每次在他下定决心远离一切痛苦的时候,总会让他看到一丝丝光亮,然后再卷入无穷无尽的痛苦当中。
好比前一刻在基地,他刚刚对飞行队的救人准则感到一丝失望,然后就在这讲解会上,忽然被她打动,甚至产生一种错觉,也许飞行员并不是都那么不负责任,也许他也不用这样惧怕三万米高空。
究竟他在渴望什么?又在矛盾什么?
沈岐没有得到回应,陪着周清野干坐了一会儿。几分钟后她看看手表,从基地离开到这一刻已经过去一个小时十五分钟了。她想了想,还是好意地提醒:“周总,你的高铁……”
“晚点了。”
周清野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沙哑:“我以为只有飞机会晚点,这种情况在高铁里面应该少之又少,但是很不幸,今天被我遇见了。”
他轻笑了一声,转过头来看着沈岐。
“你为什么要当飞行员?”
不等沈岐回答,他已经自顾自地说起来:“直升机操作难度高,技术要求高,对飞行员的身体和心理各方面审核标准都非常高,在高空可能遇见的意外情况也相比于高铁多很多,危险系数是所有交通工具里最高的,甚至比民航飞机还要高,但是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痴迷直升机?”
沈岐想到他在里恩0908轮船上的种种表现——恐高、厌恶飞行员、在陷入昏迷前复杂的眼神,忽然间明白也许他讨厌和恐惧的并不是高空,而是飞行本身。
“你有飞行恐惧症?”
周清野神色一怔,瞪了她一眼。
“要你说,我不知道的啊?”
“……”
“1988年1月18日中国西南航空公司伊尔-18-222号飞机执行北京-重庆航班任务时在重庆机场附近坠毁,108人遇难。”
周清野的眼睛夹杂着讽刺的笑意,迫使她不得不和他对视。
“2000年6月22日,武汉航空公司一架从湖北恩施至武汉的运七型客机,在武汉郊区坠毁,武汉空难客机坠地时将汉江南岸一泵船撞毁,当时在船上作业的7人全部遇难。这样,加上机上的42名死者,此次空难中共有49人死亡。”
沈岐解释:“意外无可避免,航空意外的概率很低。”
周清野推开她的手,伞落在地上,他拍拍身上的雪:“2003年6月30日,一架歼七军用飞机在训练返程中因遇雷雨发生故障,在距青州市区约80公里处坠毁。造成地面人员(儿童)2死1伤,并烧毁了两间民房,飞行员跳伞后安全着陆。”
他起身,从高处俯视沈岐。
“你说这个保障了自身安全却害死了别人的飞行员,以后还敢飞吗?他不会做噩梦吗?”周清野摘下帽子,扣在她脑袋上,将她额头的碎发整理好,嘴角噙着笑,“每当我质疑自己的时候,看看这些新闻,就会变得更加坚定。一个人,尤其是没有信念对他人的生命安全负责的人,根本不配做飞行员,而我的生命里刚刚好出现过这样的人,所以也许是老天不肯赏饭吃吧,我厌恶飞行员,注定是个不可逆的命题。另外,感谢你为我撑伞,刚刚我觉得很暖和。”
沈岐沉默不语。
周清野转身离开,在雪地里越走越远。
沈岐在花坛上又坐了一会儿,雪花拂到脸上,带来一阵阵凉意,但她的拳头却紧紧攥握在一起,久久不曾松开。
她是空军出身,周清野最后提到的“歼七军用飞机坠毁飞行员安全着陆”事件,作为曾经的战友,她了解事发的全过程。在决定跳伞之前,飞行员计算过飞机坠毁的大概位置,雷达显示当地是无人区,是民房违建才造成了人员伤亡,他事先并不知情。
即便如此,那个飞行员后来还是得了创伤后遗症,再也不能飞了,沈岐知道这对于一个飞行员而言意味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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