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杜少牧谢幼安的女频言情小说《海上繁华梦小说结局》,由网络作家“孙家振”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荡子临歧话别难美人布局迷魂易话说杜少牧对幼安说要到四马路买些零碎东西,明日好一早下船,却一部东洋车如飞的到西荟芳巫楚云家而去。岂知楚云在天乐窝书场上未回,偏偏又有人来叫局,房间里的阿娥姐〔催〕相帮赶快去转去。少牧暗想来得很不凑巧,不如把局钱开消楚了,早些回去,何必在此呆等。因向阿娥姐说知,明日要动身回苏,说不定何日再来,叫他到帐房里去抄张局帐,一共有多少堂唱。那阿娥姐年纪三十多了,应酬客人甚是周到,并且又是一个老口,楚云没有回来,那里肯抄了局帐放他出去?回说:“二少爷既然明日要回府去,我家先生立刻就回,且请宽坐片时,听得他还有什么说话要与你说。倘然你先自去了,先生回来必要抱怨我们。”说毕,又把别的言语去兜搭他。少牧不便竟走,只得安心...
《海上繁华梦小说结局》精彩片段
荡子临歧话别难美人布局迷魂易
话说杜少牧对幼安说要到四马路买些零碎东西,明日好一早下船,却一部东洋车如飞的到西荟芳巫楚云家而去。岂知楚云在天乐窝书场上未回,偏偏又有人来叫局,房间里的阿娥姐〔催〕相帮赶快去转去。少牧暗想来得很不凑巧,不如把局钱开消楚了,早些回去,何必在此呆等。因向阿娥姐说知,明日要动身回苏,说不定何日再来,叫他到帐房里去抄张局帐,一共有多少堂唱。那阿娥姐年纪三十多了,应酬客人甚是周到,并且又是一个老口,楚云没有回来,那里肯抄了局帐放他出去?回说:“二少爷既然明日要回府去,我家先生立刻就回,且请宽坐片时,听得他还有什么说话要与你说。倘然你先自去了,先生回来必要抱怨我们。 ”说毕,又把别的言语去兜搭他。少牧不便竟走,只得安心坐等。
约有一点多钟光景,楚云方始回来。少牧一见,恍如天上跌下了一件至宝,从心坎里欢喜出来。那楚云也满面春风的道:“二少爷,你来了么?这几天在什么地方? ”少牧尚未回言,旁边阿娥姐道:“先生,你莫问他这两天在那个所在,他明天要动身了,今天才来,总算他还有点意儿。 ”楚云闻言,急忙问道:“明天动身到那里去? ”阿娥姐道:“想是二少爷怕府上边的二少奶奶多冷静了,故此要回去陪他! ”少牧道:“休得取笑!我当真明日要回去了。 ”楚云道:“你家中有甚事么? ”少牧道:“事是没有,出门得日子多了,自然须要回去。 ”楚云道:“你是几时来的? ”少牧道:“正月十六动身来的。 ”楚云道:“此刻是几时了? ”少牧道:“是四月初了。 ”楚云冷笑道:“出门了两个多月,怎能说得 ‘日久 ’二字!难道做买做卖的人,在外头一年半载不要耽搁?也不见得家里头的老婆冷静死了!怎的你偏是这般要紧? ”少牧笑答道:“二少奶奶是不要紧的。 ”楚云瞧了一眼道:“二少奶奶不要紧,是那个要紧?只怕他一个人在家里头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写信来催你回去,因此你好象接了军批令箭一般,星夜就要动身,那可不是顽的!你明天早些下船,但愿顺风顺水,马上赶到苏州的好!但不知你一个人回去,还是有甚别人作伴? ”少牧道:“你不晓得我与谢大少爷一同出来的么?自然两个人一同回去。 ”楚云道:“可就是叫桂天香那一个姓谢的?他早早说要回去了,怎的这时候还没有走? ”少牧道:“他本来早回去了,只因等着我一块儿走,故此也没有动身。 ”楚云道:“这是句什么话!难道你一辈子住在上海,他也一辈子不回苏州?世上边就是老子管着儿子,俗语说得好: ‘儿大不由爹’,也没有这样利害。偏你听信着他,叫你往东你就不敢往西,叫你回去你就不敢再在这里。怪不道好几天你没有来,原来又是被那姓谢的缠绊住了。我却错认做这个人已经回去,你又做了别的相好,不把我放在心上,绝迹不来,我白白的与你相好一场。真是世界上的男子看来负心的多,令人又气又恼! ”少牧道:“这几天我没有来,其中有个缘故,却不干姓谢之事,你休错怪了人。 ”楚云道:“不是姓谢的把你缠住,不许你来,还有何人?你休哄我! ”少牧道:“谁来哄你?只因这两天与贾逢辰等赌钱,没有工夫。 ”遂把白湘吟怎样做局,众人怎样输钱,谢幼安怎样疑心,凤鸣岐怎样捉破的话,细细述了一遍。楚云听罢,伸手把少牧拧了一把道:“你这个人,什么会输这许多的钱?我要你兑一只钻戒,你推三阻四的总是不肯,却情愿送与那一班人。虽然拿了几百块钱回来,先前输的已是追不转了。我替你疼惜这钱! ”少牧道:“钻戒不是前天兑给你了?怎的你还说我不肯? ”楚云道:“那是拿赢钱兑的,可知道是我的财运,见不得你的心迹。若使那日没有赢钱,只怕至今还没有兑,你还卖什么情?如今闲话休提,你明天一准要行,此刻已是十二点钟多了,你该早些回栈,那姓谢的一定等候着你。他是个生死至交,比不得我一个妓女,心上有兴,走来坐坐,当了面也像个很有意思的人;谁知一转了背,就把人抛到东洋大海去了。想起来总是前世不修,今生从没见过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说他做甚! ”讲罢叹口气儿,就在那张红木烟炕上面朝内睡了下去,绝不做声。弄得少牧走又不好,不走又是不好。回头叫阿娥姐扶他起来,有话好说,楚云不睬。少牧走至炕边,自己来扶,楚云把两只手掩着面孔,也不理他。少牧无奈,叫阿娥姐把炕上的烟盘傢伙收拾起了,软绵绵的也在炕上睡了下来,低低说道:“你心上到底要我甚样?尽管与我说知,只要我做得到,总可依你。况且我明日动身以后,说不定隔了一月半月就要来的。你休这样着恼,快起来,与你再说句话。 ”楚云只当得没有听见,仍不开口。少牧又道:“好妹妹,你是一个极好的人,为甚今儿晚上忽然使起性来?可知我欢喜着你?明儿我要回去,也是出于万不得已。一则家中屡次有信来催,二则姓谢的见我住在上海嫖赌吃着,总不是件事儿,故此他要逼着我一同回家,也是做朋友的好意。三则我在上海并没一些正事,倘要长久耽搁,却教我怎样回覆家中?你也与我子细想想,不要只怪我明天定要动身,把你一点儿不放在心上。 ”楚云依旧一句话也没有回他。
少牧此时没了法儿,暗想青楼中那有这种执之一见的女子,客人要动身回去,也是常有的事,为甚一听见就着起恼来?凭你甚样对他言讲,他总是一言不发!但不知要把我留在上海怎样?何不探探他的口风?倘然有甚别的深意,我就再在此耽搁几天;若是没甚意思,开消了他的局帐,立刻起身就走,岂不甚好?想罢一番,把身子睡近些儿,咬着楚云的耳根道:“好妹妹,你千定不要发恼。你对我说,倘然我明日不动身了,你待甚样? ”楚云始开口道:“谁叫你不要动身?有家有室的人,自然应该回去。我恼的是自己蹉跎得不好,本来我有许多说话要与你说,这两天你偏偏不来。今天来了,却明天又就要动身,叫我甚样来得及说! ”少牧道:“你有什么说话,此刻好讲,我可以听得你的,听你就是。 ”楚云才把脸儿回了转来,又叹口气道:“你晓得我今日本来要差人到栈里来请你么? ”少牧道:“请我是晓得的,为甚事情,我却没有知道。 ”楚云道:“事情我没有说起,你怎得知?不过你明天既要动身,说已迟了,不如不说也罢。 ”少牧道:“好妹妹,你又来了。自古道‘说话不说不明’,你且说了出来,动身不动身我们好慢慢再讲。 ”楚云道:“目今不是四月初旬,离端午不过一个月不到了么? ”少牧道:“是。 ”
楚云道:“我到端午,自从吃这碗烟花饭起,足足是六节了。这六节的日子,真是比着过六年还难!可怜我也是个好人家的儿女,怎配做这无耻勾当?前年秋季里,有个客人是广东人,到湖南去做官的,前程却也不小,听他说署过两次道台,他一心要娶我回去,无奈那时节我的母亲尚在,不便带着他出门,故此没有允许。后来我母亲于秋后死了。冬季里又有一个茶商客人,年纪五十多岁,原籍徽州人氏,他想娶我到徽州去,据说正室是故世的了,进门去乃是一个继室。家中有两个儿子,已多娶了媳妇。我看这人虽然很有些些家私,争奈是年纪大了,并且说话里头有些靠不甚住,因此上又没有允他。但心上边却时时刻刻的不愿吃这饭儿,只望的是早能够嫁人一日,便是早能够出头一日,无奈没有对眼的人。那一天与你在天乐窝书场上边初次见面,说也奇怪,我心上就有了你这个人。后来,你来叫局、吃酒,真是喜欢得了不得,所以不多几天,就与你有了交情。我巫楚云虽然身在娼门,人们瞧起来是闲花野草,容易攀折得的,谁知道有交情的客人却也不多,有了交情抛不了的便是没有,偏是为了你这个人,不知怎的,心坎里发热出来。可怜我还是个讨人身体,只好暗暗的藏在肚里,却不能够放在面上,怕的是被抚蓄娘与娘姨、大姐们知道了,说我有了恩客,这是堂子里最犯忌的。因此只望你时来走走,要暗里头说几句知心话儿。谁知道你又马上就要走了!想我巫楚云生得好条苦命,令人怎得不恼! ”说着,呜呜咽咽,好像要哭出泪来。少牧连忙温慰他道:“你休如此伤感,你有什么心事,只管说与我听。到底你要把我留在上海有甚意儿? ”楚云道:“我要把你留在上海,我实对你说明了罢,我想与你商量,可能够住到端午,等我把外边的局帐收清楚了,你与我妥妥当当想个法儿。倘然你家里的少奶奶为人慈善,你自己能够作得主意,可与我抚蓄娘说知,竟把我娶了回去,或者住在上海,或者同到苏州,我总听你意思;若是你自己明白,估量着一时不能娶我,或者力量里有些不及,可替我借几百块钱来,先把我的身体赎了,免得受人节制,下节我自立门户,再做他一两节生意,你慢慢的回去设法,总要成功了这一桩事儿才罢,否则死也不甘!我心里头要与你说的,就是这几句话,不晓得你的心里甚样?你也细细的盘算盘算。 ”
少牧听罢,他本来是个钟情的人,又在风月场中并没阅历过的,听了这些言语,觉得巫楚云句句是真,心中又是怜他,又是感他。沉思半晌,竟把那回去的念头顿时撇在一边,也不想家中妻子盼望,兄长挂心,客栈里有良朋焦急;却心心念念的痴想要把楚云拔出火炕,弄出许多几乎收拾不了的事来。当下回答他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但不知你究竟是何方人氏,父母在日作何生理?如何流入娟寮?共欠人多少债项?说明了,我好替你做主。 ”楚云道:“说也惭愧。我本苏州人氏?父亲姓钱,名唤用之,母亲金氏,并无兄弟。家住北濠,向为县中书吏,我父在生,寻下的钱,吃着嫖赌,甚是撒漫,因此一无积蓄。到得亡故之后,母亲又不合吸上洋烟,坐吃山空,欠了人家无数的债。苏州住不得了,才到上海干这事儿。初时在东尚仁里,原是自己身体,名字叫花含香,生意尚好。不幸做不到三节,母亲又得了烟漏重病,卧床不起,足足两月有余,眼见得是死多活少,这两个月的医药开消多是向人借贷来的,母亲一死,日后如何得了?故此始把我抵在这里,改了现在的名字,做了讨人。一共是四百块钱,抵据上写明四年为期。我母亲自从将我抵出,那病体日重一日,就亡故了。现在举目无亲,说起来你想惨也不惨! ”少牧闻言,踌躇道:“你押在这里既是四年为期,如今尚还未满,倘然我要娶你,自然你抚蓄娘不能拦阻从良;若然一时间我娶你不来,须要回到苏州,与家中人商议定妥,那就耽搁工夫,必须先要赎你出来,不知你娘可有别的话么? ”楚云道:“没有满期,怎得不费些口舌?但他们要的是钱,只须加上一两倍儿,那有做不到的事情? ”少牧点头道:“如此说来,这件事就好办了。我明天就一准不去,且等姓谢的先是动身,我托他带封家信回家,信上边把你的事情略略叙他几句,看家中的覆信如何,再行定夺。你道如何? ”楚云听了此言,忙接口道:“这话你可当真? ”少牧道:“丈夫一言,谁来骗你! ”
楚云在炕上边站起身来,道:“既是这样,你也起来,我还有话与你商量。 ”少牧果真也站了起来。楚云先问阿娥姐:“现在有几点钟了? ”阿娥姐道:“一点多了。 ”楚云道:“一点多怎的还没有打烊?可把洋灯息了,房门也关了罢。 ”又回头问少牧道:“你今天可不去了么? ”少牧尚还没有答他,楚云夹手把他脱下来挂在衣架上的那一件蓝漳缎马褂叫阿娥姐折叠好了,放在橱内。少牧知道回去不来,乐得安心住下。楚云又唤阿娥姐把自己炖的莲心桂元取来,盛做两碗,与少牧一同吃过,洗了个脸。阿娥姐伏伺楚云把头上边插戴的钗环各物多卸下了,与小大姐等出房自去安睡。楚云宽去外衣,只穿一件大红绉纱薄棉小袖紧身,西湖色绉纱裤子,灯下看了,更显得千娇百媚,与白日不同。少牧愈觉得六神无主,说的话更是句句依从。
好个巫楚云,不愧是个名妓!他要少牧着迷,方好使他花钱,故才放出这手段来。宽好衣服,尚故意的不去上床睡觉,在妆台上取出一个白铜香匣,印了一匣寿字香末,取个火来点着,焚得氤氤氲氲的满屋多香。又在抽斗内取出三十二张牙牌、两本《牙牌神数》,在灯下起了一数。第一次十六开上上,第二次四开下下,第三次二十一开又是上上。叫少牧替他翻开书来查看,见上刊着:
成算在胸中,安危道不穷。
淮阴天下士,背水出奇功。
又有四行解语道:
所事本非难,忽然平地起波澜;所事原非易,平平淡淡终有济。
又有六名断语道: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道在中孚,占在丽泽。
少牧看罢,交与楚云,问他起的可是为了终身?楚云道:“怎的不是!你与我详解详解,这数不知起得可好? ”少牧道:“这数虽然没有什么好处,那语句却也不坏。 ”楚云接过书来自己子细一看,道:“这数起得好灵!你看:‘成算在胸中’这一句,起句便已道着我的心事。‘安危道不穷’,明明是叫我不要多疑。结末这‘淮阴天下士,背水出奇功’两句,据我解来,分明暗暗指点着你,叫你背水立阵,不要回的去的意思。你想可能当得一个‘灵’字?不过,解语里头尚有‘忽然平地起波澜”、‘平平淡淡终有济’二句,莫是这段姻缘似易实难,似难实易,其间尚有许多周折?这却怎处? ”说罢,又把断语看了又看,道:“在这里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是指着你,只怕写信回家,家中人一定不允,乃是失着。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是指着我,或者叫我代你想个法儿。‘道在中孚 ’这四个字,明明叫你我二人不可失信。 ‘占在丽泽’,是应在朋友身上成功,必须寻个好友,圆全这桩事儿。不知解得有些对么? ”
少牧道:“照此详解,果然有理。但那朋友是谁?不见得竟应在姓谢的身上? ”楚云摇头道:“姓谢的这个人休要提他!难道你除了此人,在上海竟没别个么? ”少牧道:“朋友尚多,知己的人,除了姓谢的,还有李子靖、凤鸣岐、平戟三三个,无奈他们的性格也与姓谢的差不甚多,若要托这事儿,一定成不得功。 ”楚云皱眉道:“如此说来,难道竟罢了不成? ”少牧道:“这事真个你替我想个主意:第一件,是我明日不回苏州,若无家信带去,却教我对姓谢的甚样说法?第二件,就是想出了一个人来,还是与他商量办事,还是与他商议钱财?我家中既不把此事提起,带出来的盘川已只有一千多银子了,焉能干得事来? ”楚云道:“一千多若是赎身,已经差不多了;若要娶我,果然不够。这便如何? ”低着头想了一回,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问少牧道:“有个经营之,我记得与你同台面吃过酒的,你与他可知己么? ”少牧道:“经营之却还要好。问他怎的? ”
楚云道:“那便我有个极妙的主意在此。他是做久安里杜素娟的,方才我遇见跟素娟的娘姨阿翠,说起他今夜在那里碰和,碰过和大约不回去了。你明天早些起来,到久安里寻他,把我们今夜商量的话一一说知,央他一同回栈,向姓谢的撒一句谎,只说前几天你与他要合股在上海开一书局,如今房子已借定在抛球场地方,昨日接到外国来信,托人办的那副机器,再过一礼拜,可以送到上海,端整把房子收拾,便可择吉开张。这个生意是将来包赚钱的。目下开办的时候,说你不可回家,必须在上海照顾诸事。可使姓谢的先自回苏,托他带封信去,说是资本尚恐不敷,再寄三四千两银子到申应用。那姓谢的听见你与经营之在上海合股贸易,那是一件正经事情,怎能够一定要同你回去?就是你家里的人,晓得你在外开张店业,并不是浪荡逍遥,说不定竟寄几千银子出来。那时,不但我的事情可了,并且手里头有了银子,尽可住在上海,当真与经营之做些生意,安安稳稳地过他几年,究竟比住在家里散心,真是一举两得的事,你想有甚不好? ”少牧听罢,点头赞道:“计倒果是一条好计,但不知经营之可肯撒这个谎? ”楚云道:“营之是个极势利的,旁人央他或者不肯,你去只要说(把)家中倘然真个寄银来申,事成之后尚有盈余,一定合股做些买卖。他晓得你当真有钱,看来包你一无推托。牌课上 ‘占在丽泽’这句,定是应在此人身上。你明天赶紧找他是了,不必多疑。 ”只说得少牧满心欢喜,恨不得立刻天明,一脚就到久安里去。楚云见少牧主意已定,瞧瞧自鸣钟,不知不觉已三点半了,把牙牌与牌课书收拾停当,笑微微与少牧登床睡觉。
耽着心事的人,到得八点钟,双双的多已不唤自醒。大家披衣起身,楚云唤阿娥姐进房倒脸水,洗过了脸点心也没有吃,催着少牧前去。少牧不敢迟延,急忙走到杜素娟家。因营之每天九点钟必要到票号里去一次的,故而也已起身。素娟在那里与他打辫。一见少牧进房,营之说:“少翁,来得好早,谅来有甚贵干。幸喜我还没有出门,不然就遇不见了。 ”少牧回说:“果然还巧。 ”回头叫娘姨端过一张椅儿,附近营之身畔坐下,低低的把昨夜与楚云商议各话,子细述了一番,要央他一同到栈里头去。营之初时不允,后来少牧讲了许多好话,并说家中寄银来时一准提出二千两银子放在他汇票号内,预备将来生意资本,始得允许。叫少牧回到楚云那边,略等半个钟头,候他到票号里去过回来,再一同到长发栈去。少牧大喜先回。
营之坐了包车,如飞的跑到号中,问一问并无要事,就到荟芳里下车入内,其时只有九点一刻。楚云见他来了,要言不烦的向他当面央恳了几句话儿。营之对少牧道:“天已不甚很早,恐姓谢的等着动身性急,我们就此去罢。 ”少牧道:“就去最妙。 ”两个人遂一同出院,一个仍坐包车,一个唤了部东洋车,到长发栈寻幼安说话。做下圈套,要幼安先自动身回苏,并想托他带信寄银。正是:
眼中有刺须教拔,手里无钱诓取来。
不知谢幼安见了二人,可听信他们言语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攀相好弄假成真遇拆梢将无作有
话说贾逢辰在尚仁里花小兰家与冶之等吃酒,央冶之写请客票,到兆富里请经营之、百花里请康伯度。那经营之,就是冶之要想与他合股做卖买的。此人祖籍山西,为人不但生意一道精明干练,别的事也盘算极尖,凡人遇到他的手中,他总要占些便宜才了。生平以刻薄起家,开有一所汇划钱庄,一所小汇票号,其余洋货、绸缎等铺有股分的甚多。却平时不肯妄费分文。人要趱他的钱财,除是花柳场中,或肯略略破耗,其余休想。那康伯度乃宁波人,说得好一口“也斯渥来”的外国话,写得好一手“爱皮西提”的外国字,在西人大拉斯开的大商洋行做买办。青楼中花几个钱,外面看来极是撒漫,内里头却也有限。这日逢辰请他,刚巧在同芳里席散,同花笑红回至百花里内。见了这请客票,因十点钟以后尚有人约他到同庆里去碰和,故此立刻起身就行。上回书中结尾时,花小兰家相帮的喊声“阿素姐!客人进来”,正是此人。逢辰一见,忙与冶之等起身相迎。冶之、志和与他是在台面上认得过的,锦衣、少牧却是初会,彼此问过名字。少牧看伯度时,见他年约二十余岁,一张雪白的不笑似笑脸儿,一双桃花眼睛。身上穿一件枣红缎子琴襟洋灰鼠出风马褂,蜜色花缎灰鼠袍子,内衬淡雪妃绉纱小袖紧身,法兰绒小袖里衫,下身淡月白花缎套裤,白丝绒袜,元色缎子挖花京鞋,头上戴一顶漳绒方顶小帽,湖色帽结。口里头衔着一枝香烟,这烟咬嘴是真蜜蜡的,将右手三个指头承着。指上边带着两只金钢钻戒指,一只石榴红嵌宝戒指。打扮得异常华丽。坐尚未定,便催逢辰可要入席,逢辰说等经营之一到便坐。
只听相帮的回说,经大少爷不在兆富里内;因问冶之再到那里去请。冶之道:“这人除了此处,并无别的地方。既是不在那边,谅必没有出来也未可知。我们肚里头有些饿了,不如大家坐罢。 ”伯度道:“这便很好。 ”逢辰遂唤阿素,把台面摆好,起了六客手巾。锦衣年纪又长,人也最客气些,坐了首位,少牧居二,余人挨次坐下。逢辰央冶之写局票叫局,冶之自己叫了一个本堂,又写了一张东荟芳里花艳香,志和是东荟芳里花媚香,伯度是百花里花筱红,锦衣是冶之荐了一个西荟芳底花家妈家的小清倌人花影娇,少牧自然是心上人巫楚云了。冶之一一写好,交与阿素交代出去。小兰走至每人身边,满满的斟了杯酒,又敬了一遍瓜子,取琵琶过来,唱了一支《御果园》,一支《铡美案》京调。
移时,叫局相帮来说:叫局一概就来,惟西荟芳的巫楚云要转局过来。少牧听了暗想:偏要看他,偏是慢到!好生纳闷。酒过数巡,艳香等陆续到了。也有唱曲子的,也有讲说话的,也有替搳拳、代吃酒的,甚是有兴。只有楚云未来。逢辰唤阿素差相帮去催,一连两次,尚还没到。忽然外间送进一张请客票儿,逢辰接来一看,见上写着:
到尚仁里花小兰房飞请贾逢辰大少爷即速宠临久安里杜素娟房酒叙,客齐立候入席,勿延勿却为盼。此颂治安弟营之约
旁边又有一行小字道:
郑志翁、游冶翁遍请不见,如晤,祈与偕来。千乞千乞!
逢辰看毕,回声“席散便来”,将票递与冶之、志和看过。说:“原来营之又做了杜素娟,在那里吃酒,怪不得兆富里请不见他。我们散了席,一同前去可好? ”游、郑二人俱说使得。因又连唤阿素差人去再催楚云。
直到台面将散,楚云方到,笑迷迷向少牧说道:“今天因转局甚多,来得迟了,真对不住! ”便在身旁坐下。少牧低低的回声“好说”,只此一句之后,便不作声。反是楚云把些说话去钩搭他。那消片刻工夫,少牧被他引起谈风。两个人虽是新知,宛如旧识一般,咬着耳朵说了好些的话,旁人却多没有听见,不知讲些什么。
只因经营之在久安里等着翻台,不便十分耽搁,故而楚云坐不多时,冶之催着阿素快拿干稀饭吃。及至楚云一去,便即草草散席。逢辰、冶之、志和三个同到久安里去,伯度自往同庆里碰和,锦衣、少牧谢过逢辰,一同回栈。一台花酒,曾几何时;菜钱、局钱,却须多少!旁观有些可惜,当局却那里计他!少牧更是第一回儿,非常得意。回到栈内,问过幼安病体,喜洋洋闭门睡觉。却一心想着楚云,竟有些心猿意马,拴缚不住,在床上翻来覆去,直至两点多钟,方才合眼。
到了明日,幼安虽然寒退热凉,身子却尚未复原,依旧不能起床。午后,子靖同着戟三到栈转了一张药方,谈了一点多钟的话,方才回去。时交五点,游冶之走过房来,约少牧到东荟芳里花艳香家吃酒,是他主人。少牧本甚记挂楚云,正想出外走走,满口应允。只是幼安面前不便明言,但说冶之在泰和馆请客,邀他同往。幼安仍嘱“早去早回”。少牧换过衣服,依旧与冶之、志和三个人一部马车同去。到三马路荟芳里口下车。冶之在前,志和、少牧手搀手儿,一同进院。相帮喊声“客人! ”大姐阿小妹迎出房来,三人进得房中,阿小妹绞过手巾,泡上三盏香茶。艳香敬过瓜子,动问少牧姓氏,少牧回称姓杜,艳香道:“我怎忘了!不是昨夜在尚仁里台面上叫楚云妹妹的二少爷么? ”冶之道:“一些不错。 ”艳香道:“楚云那边可曾去过? ”少牧尚未回言,但见门帘一揭,又走进了个花枝般的人来。子细一看,乃是媚香。后面跟着一个娘姨,手中拿了一杯便茶,递与志和,说声“郑大少爷用茶。 ”志和接来,放在桌上。媚香也敬了一通瓜子,坐在志和身旁。少牧细看姊妹二人,媚香年纪略略大些,生得比艳香更是娇媚,不过与楚云比较起来,两个人尚多比他不上。
坐了片时,冶之分付取请客票来,写了三张票儿,交与娘姨转给相帮,去请康伯度、经营之、贾逢辰三人。不移时,伯度、营之已到;只有逢辰,相帮的回说不在花小兰家。冶之问志和道:“逢辰不在那边,却在何处? ”志和道:“逢辰不听见有别的相好,小兰处找他不到,再向那里去找? ”冶之沉吟半晌,道:“既然请他不着,且自由他。不过这个人很是有趣,今夜不到,台面上要冷静许多。但那荣锦翁是当面约的,如何还不见来? ”少牧道:“锦翁早上说过,今夜七点钟有人在一家春番菜馆请他,此时或在那里也未可知。 ”志和道:“他在一家春么?可晓得在第几号内,待我写请客票去请他。 ”冶之道:“只要在彼未散,不写号数也可去请。 ”说着,提起笔来,写了“电请一家春”五个字,听得相帮高喊一声:“阿小妹!客人进来! ”恰好锦衣到了。冶之大喜,说:“正要相请,来得甚巧! ”锦衣道:“只因一家春有个应酬,来得迟了,有劳久候。 ”冶之道声“好说, ”随手将请客票团去。问明众人,替写局票,多是昨夜叫过的人。经营之是久安里隔夜吃酒的杜素娟,郑志和又添了一个公阳里金翠香。
冶之分付阿小妹叫相帮进房摆好台面,起过手巾,各人入席。依旧锦衣首坐。席间,荣、杜二人与经营之多是初会,彼此动问姓名。锦衣看营之一张大圆脸儿,身躯肥胖,出言吐语,甚是粗俗;身穿一件银灰色杭宁绸洋灰鼠,红字襟枣红花缎洋灰鼠坎肩,出风,毛有半寸多长;头上戴一顶元缎困秋帽儿,帽上边钉着一块豆瓣大的玭霞,足穿蓝宁绸挖花棉鞋,竹根青花缎棉裤;手上边带着三只金钢钻戒指,右手臂弯上黄腾腾一只四五两重的金镯,左手大指上更带着一只汉玉班指,正是一面孔有钱的人,暗自好笑。艳香见众人入席,敬过了酒,唱了一只《卖花球》小曲。有人来叫堂唱,换过衣服,说声:“众位慢些用酒,我们去去就来。 ”叫小大姐取了银水烟袋,携着琵琶,交给相帮放入轿中,登舆而去。
这里叫来的局,一个个多已到了。昨夜是楚云最慢,今夜却是第一个先来。到得席间,众人说是少牧得了头标,齐齐的喝一声采。少牧此时心花怒开,再听得楚云用些言语打动,自然入了港儿。临去时,要少牧翻台。少牧因已夜深,尚未应允,冶之等大家帮着楚云多要少牧请客。志和更向阿小妹要纸笔过来,令他当场点菜。少牧却不过情,只得随意写了一张菜单,交与跟局娘姨,楚云始笑微微起身先去。临行时又说了一声:“各位大少爷,请早些过来! ”志和等点头答应。
冶之见局多去了,给过下脚,开过轿饭帐,干稀饭也不吃,各人就此散席。康伯度与经营之,本来少牧要邀他们一同去的,只因二人另有应酬,故而谢过冶之,先自别去。志和在炕榻上吃了两筒洋烟,起身催少牧等快去。共是少牧、锦衣、志和、冶之四人,出了花家,来到巫楚云院中。楚云迎接入房,亲与少牧宽去马褂,肩并肩、手牵手的坐在窗口一张红木交椅上边,咬着耳朵不知又在那里说些甚的。冶之一眼瞧见,掩着脚步走至楚云背后,举手轻轻的向他肩上一拍,道:“你二人这样要好! ”倒把楚云吓了一跳,急忙立起身来,少牧也站了起来。冶之含笑道:“莫慌,莫慌,看子细些。 ”楚云瞟了一眼,道:“闲话少说。可要端整台面?还是去请几位客来? ”志和道:“四个人冷清清的,请几个客也好。 ”冶之道:“想去请谁? ”少牧道:“此地到集贤里近么?我想去请两个人。 ”志和道:“很好,很好。 ”旁边娘姨听了,忙取笔砚过来。少牧写了一张请李子靖,一张请平戟三,交与娘姨。忽又想起,子靖在花柳场中虽有应酬,闻他不甚喜欢;况且请了他来,明日幼安得知,必定说是初到上海就在外面荒唐,甚不稳便。因又收了回来。冶之等莫明其故,因问请的是什么人,为何忽又不去。志和取请客票过来,一看这两个人多不认识,并不作声。楚云忽道:“杜二少爷要请那姓平的,不是湖南口音,听说是个武探花么? ”少牧道:“一些不错。 ” 楚云道:“既然是他,就在对面岫云房里碰和,一共四人,也有一个姓李的在内。 ”少牧闻言,踌躇半晌,欲待不请,同在一院,防他看见;欲去请他,又恐幼安责备。子细一想,逢场作戏,少年人本是有的;就是幼安,也不是足迹不到风月场中的人。偶然吃一台酒,即使他晓得了,有甚打紧?因又把请客票换过,分付房中娘姨拿到岫云那边去请。戟三与子靖看过,见是少牧请酒,回说尚有一圈麻雀,碰好就来。少牧大喜,分付先把台面摆好,等二人一到,就好入席。锦衣又说:“我们共只四人,平、李二人来了也只六个,何不请他们碰和的那两位一齐过来,八个人岂不热闹? ”少牧道:“好便甚好。不知这两位是谁,来与不来。 ”冶之道:“少翁既与姓李的、姓平的知己,何妨再写一张请客票去,说是此间客少,务乞同来。 ”少牧点头称是。因又写了一张客票,仍唤娘姨拿去。少顷回称:“立刻便来,只有两副牌了。 ”少牧好不兴头。
不多时,听外房的粗做娘姨喉声:“二少爷!朋友进来! ”第一个是戟三。第二个年约三十来岁,身穿泥金色缎子灰鼠,天青缎洋灰鼠马褂,相貌甚是魁梧。第三个年约二十余岁,身长玉立,气慨轩昂,穿的是二蓝宁绸小羔皮,酱色宁绸灰鼠缺襟马褂。多不认得。第四个乃是子靖。少牧让入房中,动问姓名,方知穿泥金色缎子衣服的姓凤,别号鸣岐,与子靖同乡,也是杭州人氏,一榜出身。穿二蓝宁绸衣服的姓熊,名聘飞,与戟三同乡同年,乃是做岫云的客人。少牧与二人叙过了话,锦衣、冶之、志和也来彼此通问,又与子靖、戟三见过。
少牧分付起手巾入席。冶之写票叫局,自己是艳香、小兰两个,志和仍是媚香,锦衣是美人里金寓,戟三是鼎丰里李飞云,子靖是公阳里梁小玉,鸣岐是百花里花小红,熊聘飞是本堂岫云。冶之写好了,检点一回,交与娘姨,付给相帮如飞去叫。楚云见众人入席,筛过了酒,敬过瓜子,即便坐在少牧身旁,唱了一只《劈破玉》小曲,又唱了一只《八月中秋丹桂开》的开篇。喉咙清脆,声韵悠扬,合座赞美。不多时,叫的局渐渐来了,席面上花团锦簇,唱曲的唱曲,讲话的讲话,喝酒的喝酒。
正在十分有兴,忽娘姨传进话来,说:“外房有一个人,带着几个不三不四的客人,说是要寻二少爷讲话。我们问他为甚事情,他说是要当面讲的。现在外房坐着。 ”
少牧心下大疑,暗想:上海亲友甚少,有什么人说话?并且怎晓得在这个地方?且待会他一会便知。遂起身向众人告一个便,步出房来,果见坐着四五个人,多不认得。为首一个身穿黑绉纱十行棉,白绉纱束腰带拖出有七八寸长,黑摹本缎羔皮先锋马褂,面貌似甚相熟,却一时想不出他是谁。他见少牧出来,略把身子一抬,说:“杜少翁,久违了!一向好么? ”少牧呆了一呆,含糊地答应道:“一向托福尚好。敢问老兄贵姓?不知曾在何处会过?有甚事儿见教? ”那人含笑道:“少翁,你忘了么?我就是计万全。去年还住在苏州太子码头,与少翁朝夕见面,年底方才搬到上海。如何不多几时却就认不得了? ”少牧闻言,把他子细一看,依旧认不得。他又想,苏州地面并没有这姓计的人,因回他道:“原来你是苏州来的。今天寻我甚事? ”万全道:“并无别事,只因有一个朋友在第一楼开灯,请少翁过去讲一句话。少翁散了台面,可请赶紧就去。 ”少牧沉吟道:“贵友是谁? ”万全道:“少顷会见,自然晓得。现在你席上有客,不便久谈,我先去了。 ”少牧尚要问他,万全已经立起身来,领着同来的人下楼而去。走到楼梯下面,尚说:“千万不可失约!我们在那里等你! ”少牧因不知就里,不敢答应。
看看万全去了,回至里房,把上项事说与子靖等,众人得知,连称这人来得蹊跷,不知第一楼更是个何等样人。平戟三道:“少翁与姓计的在外房说话,我在门帘里偶然一望,看见那姓计的面相很是不善,身上穿的衣服又甚流气,带来的这几个人更是不伦不类。少翁既然与他面不相识,停刻第一楼不去也罢。 ”子靖也道: “上海地方的人,诈变百出,防不胜防。这姓计的既说有人约着讲话,为甚不肯说出名字?其中必有缘故!竟是不去的妙。 ”少牧点了点头道:“平戟翁与李大哥所言不错。我们再喝酒罢,休去理他。 ”于是众人重又开怀畅饮。
楚云替少牧搳拳,打了一个通关。冶之吃得有些酒意,要志和叫第二排局。志和不甚高兴,分付值台面的娘姨取笔砚来,自己叫了一个百花里白素秋。冶之叫了一个东尚仁黄菊香,一个同安里孙锦云。又问平戟三等可肯助助兴儿,大家也再叫几个?戟三因又叫了个东公阳里的小清倌人花小宝宝。子靖见戟三叫了宝宝,他是做过小媛媛的,住在一个院子里头,就叫了花小媛媛。锦衣叫了一个久安里花素香。凤鸣岐不肯再叫。熊聘飞因被岫云阻住不许,又见鸣岐不叫,也就算了。冶之尚勉强要少牧也叫一个,怎禁得楚云不依,附着少牧耳朵说道:“你不要听他们的话再叫局了。今日是你自己的台面,我又没有堂唱出去,你搳拳倘然输了,我尽可代你喝酒,何苦再叫别人? ”少牧听他这几句话说得很是有理,况且也没做过第二个人,自然不去叫了。
其时,冶之叫的艳香没有去,初因他看上阿素,做了小兰,已是十分不快,如今又叫二排,瞅着冶之一眼,分付大姐装过水烟,一句话也不发,起身要走。冶之知他动了醋心,甚是过意不去,再四央他坐下,陪了好些安慰的话。艳香只是不言。临行,问冶之: “几点钟了? ”冶之在身旁取出金表一看,刚正十点。艳香夹手将表抢过,说:“停一回你来拿罢! ”扶着小大姐的肩头佯笑而去。冶之不敢作声。合席的人齐齐喝一声采,多说艳香与冶之看来真是要好,才要这样吃醋。
稍停,二排局陆续到了。众人正在说情打趣、弄盏传杯,楼下边的相帮忽又传上话来,说:“方才来过这姓计的现在门外候着,说第一楼要打烊了,约着与二少爷讲话的人有句要紧话儿必须当面一讲,快请一同过去,讲过了再来用酒。 ”少牧听了,究竟不知是什么人,为了何事,摸不着他头路,好生不快。正是:
空中楼阁从何起,平地风波不易防。
毕竟不知这姓计的第二次来,少牧跟着去否,且看下回分解。
开豪宴浪子挥金 题妙曲可人如玉
话说杜少牧被计万全、刘梦潘、刁深渊三个人设计拆梢,在第一楼将他轧住,幸亏熊聘飞等到来,把万全、深渊二人惊散。刘梦潘是个一莽之夫,不甚狡猾,被鸣岐三言两语说出实情,方知诡计多端多是万全为首,因与少牧商量如何发放。少牧沉吟良久,始向鸣岐等答道:“此事据我看来,姓计的既与姓刁的走了,不去究他。这姓刘的也望聘翁、鸣翁设法放他过去,免得多出事来。好在他们枉费心思,我还没有入他圈套。 ”子靖摇头道:“牧弟,你太便宜他们了。上海的事,逢凶便住,逢软便欺。今日不把他们告到当官,给些苦吃,往后必定不能心死,又生别的支节出来。你须三思而行才好。 ”少牧道:“大哥说得甚是,我岂不知?但要出首办他,却有三个难事,故此踌躇不决。 ”子靖道:“是那三个? ”少牧道:“第一件,我与安哥此来,没有带得下人,倘然果要告他,必须亲自对质,未免失了自己身分。第二件,此种官司,南面的人未必能十分重办,无非枷责了案,不多几日,依旧出头,结下冤家,反多不妙。第三件,上海报馆甚多,既到公堂,必登报纸,这件事自然通国皆知。内中像大哥等晓得细情的人,知他们设阱陷人,多是空中楼阁;若是不明白底细,必说上海拆梢虽多,究竟蚂蚁不钻无缝砖街,反疑我有甚话柄落在他们手中,故敢借端滋诈。莫说旁人议论,只恐我家少甫大哥在苏州知道,难保不生出气来,也疑我在外有甚不端,真是有口难分、无言可表的事。大哥你道是也不是? ”子靖听罢,默然不语。平戟三道:“少翁既如此说,不如竟把姓刘的放他去罢。古人说得好:‘得放手时须放手,可饶人处且饶人。 ’只要那姓刘的使他十分知惧到十二分,日后并无别事也未可知。 ”少牧点头称是。
鸣岐遂至外厢,把手向梦潘一招,将他招至楼梯口头,只说:“姓杜的现已暗地差人到巡捕房报捕去了,这事我竟劝不下来。我念你也是受人之愚,通个消息于你,快些走罢。 ”梦潘闻言,勉强答道:“姓杜的要当官告我,我不是怕官的人。老实说,一年十二个月,那一个月不去打场官司!不过这一件事乃是计万全闹下来的,他已走了,我犯不着再去替他出力。你既又是这样的讲,我还在这里做甚! ”鸣岐道:“我却还有句话问你:从今以后,你还要找姓杜的不找? ”梦潘道:“我已说明的了,姓杜的他与我平日无仇,这是我受了姓计与姓刁的唆弄,明儿自然要找他二人说话,再与姓杜的什么相干? ”鸣岐道:“丈夫一言!可还算得你是个汉子。 ”回头向聘飞打个手式,把他手中的一个弹子取来,递与梦潘说:“下边尚有一个,你自到天井取去。 ”梦潘接过,又羞又恼,哭丧着那张紫脸,移步下楼,如飞而去。少牧佯做追赶不及。一场祸事,当下冰消。
堂倌结算烟帐,一共开了三只烟灯,分文未给。少牧此等烟资本欲不付,子靖说:“这事与烟馆无干,譬如被他们诈了几角钱去。 ”令少牧如数付讫,四个人下楼各散。子靖等分身回家,少牧叫了部东洋车回栈。第一楼也打烊了。刘梦潘因今日在此出了这丑,从此不再到第一楼一步,只寻计万全与刁深渊说话。万全另图摆布少牧等众人之策。这是后话慢题。
再说少牧回到栈中,动问幼安身体可好,幼安回说:“已有八九分痊愈了,明日便可起床。 ”少牧心中甚喜,又讲了几句闲话,解衣上床安睡,那第一楼的事情却一句也并没提起。到了明日,少牧想起昨夜在楚云房中饮酒,多被计万全打断兴头,散了席面,匆匆就走,深恨没有与他谈句心儿。吃过午饭之后,问幼安:“今日可到街上走走? ”幼安回说:“病体虽痊,心性疏懒,尚要在栈静养几天,没兴出门。 ”少牧正中下怀,遂依旧瞒过了他,也不去另约别个,私自一人往楚云院中而去。俗语说的“单嫖双赌”,嫖字最忌单走,可以无所不为。楚云又见少牧是个初出来容易伏伺的客人,年纪又轻,人才又好,又是有钱,自然要放出手段做他。先弄个他意乱心迷,不由自主,方好使他花钱。故从那一日起,少牧打了一个茶围,被楚云灌了无数迷汤,这一条心遂时时刻刻的挂在楚云身上,就一连吃了两个双台,无一日不到那边坐坐。楚云更留心摸到他的性度,要长便长,要短便短,少牧愈觉得他好到万分。那消四五天工夫,就有些难分难解起来。每晚必要坐到一点多钟,方才勉强回栈。
一夜,风雨交作,楚云留住了道:“今夜如此风雨,夜又深了,何须回去?不如就在此间借个干铺,免得身体受亏。 ”少牧满心欢喜,惟恐幼安见疑,明日责备于他,不敢应允。怎禁得楚云千般献媚,万种取怜,少牧欲走不能,遂在院中住下。直到明朝午刻,方才起身,给了两张十块洋钱汇丰钞票的住夜下脚,娘姨们谢过收了。楚云要少牧打一头金饰,做一身外国缎子棉袄、裤子,两身蓝缎子心子黑缎子镶滚的马夫号衣,两顶蓝纬白藤胎号帽,预备下个月看跑马时穿戴,少牧一一允许。楚云欢天喜地的亲自替他梳了一条辫子,叫带房间相帮到聚丰园去叫了两只汤炒,留少牧吃了午饭,方才放他出门。
少牧得意非凡,兴匆匆回至栈内。见了幼安,只说昨夜大雨,与平戟三、熊聘飞、经营之叉了一夜麻雀。这三个人与幼安多还没有见过面儿,料是对不穿的。 ①幼安听了,把头点了几点,也不再问,少牧只道果然瞒住了他。岂知他最是个心细的人,自从在栈中卧病好几天,并未出门,见少牧每朝向外,深夜才归,已料到他一定有甚兜搭的地方。昨晚又一夜不回,其中必有缘故。暗暗向栈中的茶房盘问,茶房因每夜少牧吃酒皆有轿饭钱给他,叮嘱他在幼安面前不许多嘴,故而推说不知,幼安无可奈何。这日少牧尚还没有回栈的时节,他到李子靖那里去了一次,动问子靖近日可与少牧晤面,知他在那里走动,为甚白天出去,必须半夜才回。少年人血气未定的多,防他迷恋烟花,做朋友的不可不提醒于他。子靖是个心直口爽的人,遂把与平戟三等在巫岫云家碰和,遇见少牧在楚云房中饮酒,邀着他们过去,同席的是那几个,后来计万全设计拆梢,大闹第一楼,幸亏熊聘飞与凤鸣岐解围的话,从头至尾述了一遍。又说:“以后事情,我因没有与他会晤,不知道了。 ”幼安就晓得昨夜不回,必定住在楚云那里,关照子靖日后再与少牧见面,必须设法规劝。子靖连说:“这个自然。 ”幼安遂告辞回栈。又是好一刻儿,少牧方始回来。见他花言巧语的有意瞒人,本欲当场说破。因想初入迷途的人,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悔悟得来,更虑因此伤了友谊,日后反难下口,因此当下一句话也没有说得。只冷眼看着他撒完了谎,得意洋洋的在房中略略坐了片时,开箱换了一身衣服,取了许多银洋,推说平戟三约着上灯时在雅叙园天津馆子小酌,去去便回,又刻不待缓的出门而去。
幼安见他这般心热,好不替他暗地担扰。左思右想了一回,开箱取出一个冷金扇面,一面画了几笔墨笔山水,一面写了几行草书,折叠好了,放在少牧床边那张桌
此处有误,第二回中谢幼安与平戟三已经见过面。
上。等到晚上回来,说是:“天气将次暖了,今日闷坐无聊,书画得一柄春扇,明儿不妨将就用用。 ”少牧接来一看,见一边写的是“酒阑花谢黄金尽,花不留人酒不赊”的一首古诗;一边画的是幅黄麓台派山水,峰峦层叠,涧水迷茫,山上有一少年骑着一匹马儿,一手执着马鞭,一手却勒住着马缰在那里看山下的水。上面题着七言绝句一首,道:
万山深处碧峰巅,山下迷茫水拍天。
一失足成千古恨,临崖不若猛收鞭。
又有一行款字道:“旅窗无事,写临崖勒马图以应少牧如弟清鉴。幼安谢景石,时同客海上。 ”少牧看了,心上一呆,明知自己所作的事幼安已有风闻,只因不便当面说破,故而借着书画隐寓劝戒。看了一番,收拾好了,说声:“有费安哥清心,我收下了。 ”幼安道:“为兄的不尽欲言,多在扇上。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不可聪明反误,我就放得心了。 ”少牧道:“安哥金玉之言,我敢不听?实不相瞒,那几天就是那经营之与隔房郑志和、游冶之等强着我有些酬应。以后我少走是了。 ”幼安道:“说起郑志和那一班人,我看多是些纨袴子弟,你可不比他们。虽说朋友愈多愈好,究竟也要留点儿神。 ”少牧连称晓得。二人又谈了些别的说话,天已两点多钟,各自安睡。
就从那日以后,少牧果把邪心勉强收起,一连三四天没有到楚云那边,只与幼安到城里头去拜候过方端人,一同到也是园、萃秀堂那些清静之地游了几回,又与李子靖、平戟三到曹家渡、水云乡去了一次。子靖也向少牧劝了好些的话,少牧那一条野心更又收住许多。
不防楚云因连日不见姓杜的到院中走动,错认他又做了别的相好,几次要差人到栈里去请,因他说过在先,栈里头有一个同住的换帖弟兄,此事瞒着,诸多不便,急得没了法儿。
一日,在台面上遇见志和、冶之,问起少牧这几天到那里去了,怎的绝迹不来?二人回称:“他被那姓谢的天天同着到城里头去,不知为了何事。我们几次约他,他终没有出来。 ”楚云道:“这话可真? ”志和道:“谁来骗你? ”楚云道:“知道他可别有什么相好的人? ”冶之道:“这却没有听见。 ”楚云道:“明儿可能想个法儿请他到我那边来?我有句话要与他说。 ”志和想了一想,道:“明日是我请客。把他请到席上,你自己再请他前去可好? ”楚云道:“你请客在什么地方?他既然被姓谢的盘住身子,只怕他要来不能。 ”志和道:“堂子里或者不来,明日我请的却在愚园。不但要把姓杜的请来,就是那姓谢的,我也请他同去。 ”楚云皱眉道:“那姓谢的请他做甚! ”志和道:“你还没有瞧见这姓谢的,虽然性子古方些儿,却也不是不能亲近的人。明儿我不但请他,并且也要他叫局,使他一样入了道儿,就管不得姓杜的了,免得我们这几天也冷清清的少了伴儿。 ”冶之闻言,点头称是。楚云更千多万谢的再三嘱托而去。少顷,众人席散。志和、冶之打了两个茶围,回至栈中,夜已深了。幼安、少牧早已安睡,且不去惊动于他。
到得明日,二人起身,走过房来。志和把今日在愚园请客,请二人同去的话讲(请)了一遍。幼安道:“承蒙相约,怎敢败兴!争奈昨日先与一个姓李的敝友约着同到双清别墅游玩,不能分身,这却如何是好? ”少牧也是这样的说。志和道:“姓李的不是集贤里李子翁么?我也有帖请他,去的人还没有回来。子翁若约二位在栈中等着,停回他来的时候,正好一同前往。倘是约二位到他公馆动身,却要拜烦你二人代请的了。 ”幼安尚待推却,冶之道:“双清别墅是老闸的徐家花园,好得出路甚近,缓日再去也罢。今日郑志翁的席上请客不多,休使主人扫兴。 ”少牧道:“志翁请的是那几位? ”志和道:“是二位与李子翁、平戟翁、荣锦翁、凤鸣翁、熊聘翁,连冶之与我自己,共是一桌九人,你们三位不去,还像个局面么? ”
少牧道:“愚园在什么地方?这里去有多少远近?那边的景致可还好么? ”志和道:“愚园在静安寺西面,这里去虽有十里之遥,马车只消半点多钟。那园基乃是申园、西园与品泉楼三处的旧址。本来甚是冷落,自从洋人筑了马路,有人在珍珠泉左近开了一所品泉楼茶馆,更有人造了一所洋房,取名申园,卖些茶点洋酒,渐渐有人前往游玩。后来日盛一日,有人又把品泉楼的房屋翻造起来,并将地址放大,种些花木,建了一个西园,抢夺申园生意。不料那边究竟是个僻静所在,除是夏天,喜欢凉爽的人多到那里去纳凉,若是春冬两季与那阴雨天时,有什么人前去?渐渐开消不住。前年遂归并了一个主人,大兴土木,造了无数亭台,取名愚园,气象一新。园中回廊曲折,复室幽深,又有荷池假山、四面厅、新厅、戏台,真是步步引人入胜。那戏台上,每逢夏日,演的是髦儿戏,很有几个有名女伶。如今天气尚寒,游人还少,没有开锣。这新厅乃在园外,从月洞门出去,收拾得甚是精致。四面厅,坐在厅中,四面的景致多可瞧见,更造得十分合趣。我们今日就在那里摆酒,好也不好? ”
少牧被志和这一席话说得游兴勃然,幼安听说愚园是个花园,也想见识见识,因此多就允了,并说:“既蒙志翁盛情,李子靖大哥我们约他三点钟在公馆等着,停刻到愚园去,大马路乃是必由之路,可把马车接他,叫他也到愚园,徐园改期再去。 ”志和方欢喜道:“如此甚好。我们相聚正长,日后幼翁与少翁倘然请客,邀我作陪,我也别的地方不去,一定应酬二位。 ”幼安道:“牧弟是请过客了,我还没有做过东道,缓日自当相请,志翁与冶翁决定要来。 ”冶之道:“这个自然。 ”四人谈谈说说,直到茶房开饭方散。
饭后,志和、冶之本来包着公一马房的马车,到了两点多钟,马夫放车过来,坐了先去。幼安、少牧差茶房到善钟马房,叫了一部橡皮轮快车,讲明连酒钱两块五角洋钱。坐着先到大马路集贤里去邀了子靖,子靖又去邀了戟三。因四个人一部马车不很受用,并且戟三、子靖不时拜客,坐惯轿车,故又向龙飞马房叫了一部轿子马车,大家一同前往。路上不必絮说。
到得园中,志和、冶之先在,同众人到各处去游玩一番,又到园外珍珠泉去看了一回泉水,顺道往静安寺略略随喜一过。二月里的天气,看看时交酉刻,将次夜了,志和催着回去。聘飞、鸣岐都已来了,只有锦衣,因京中出来了一个同寅,在栈里头与他叙话,故差荣升拿了名帖赶到园中辞谢。志和见锦衣不来,其余的客都已到齐,端整入席。背后忽来了一个人,举手向他肩上一拍,道:“志翁,你今日请客,如何没有请我? ”志和回头看时,乃是逢辰。含笑答道:“老逢,你几时来的?好几天不见你了,不知你在什么地方,叫我怎样请你?如今来得正好,我们本来很惦记你。 ”逢辰道:“不瞒志翁与诸位说,这几天有些贱恙,有十数日不出门了。今日方才好些,到长发栈拜望诸位,晓得志翁在此请客,故而特地前来凑兴。 ”冶之道:“原来你身子不好,怪不道连影也不见。 ”志和道:“老逢,你的府上究竟住在那里?我们没有知道。你有了病,望也不曾望你一次。 ”逢辰道:“我住的地方远咧,我又不在家里的时候甚多,所以不敢告诉你们,免得诸位来时怠慢。 ”冶之道:“你说什么,我们很知己的朋友,怎的连住处多不肯告诉,难道怕我们来骚扰不成? ”逢辰道:“冶翁,你又差了。我贾逢辰巴不得列位长来叙叙,只是家里头很不像个样儿,恐防列位见了背后笑话,故此不敢有屈,休得错怪了人! ”
志和道:“闲话少说,我们就坐席罢。 ”冶之问园丁道:“酒可烫了没有? ”园丁道:“已烫好了,请众位爷们入席。 ”志和遂让李子靖坐了首位,聘飞二位,戟三第三,鸣岐第四,幼安、少牧,虽然也是初交,究竟住在一个栈中,亲近些儿,屈他二人作陪,逢辰、冶之,更不必说,共有九个人,团团一桌。园丁见众人坐定,端上菜来,第一道是白汁排翅。众人举杯谢过志和,大家饮酒用菜。
其时,一轮新月高挂树梢,照得四面厅上如同白昼一般。园丁又上第二道芙蓉底燕菜汤。志和道:“这么样的月色,又是这么样狠好花园,我们今夜必须叫几个局顽顽,方合李青莲《春夜宴桃李园序》上两句道:‘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不知众位意下何如? ”冶之道:“本来静悄悄的闷酒,吃着很是无味。和哥倘叫媚香,我叫艳香奉陪。 ”逢辰道:“我本来好几天不叫局了,今夜(彼)自然应该叫他一个。 ”志和问子靖等可肯助兴,子靖等本待不允,争奈冶之已唤园丁取笔砚局票过来,强着要他们先写,实是拗不过去,子靖遂开手写了一张公阳里梁小玉,聘飞写了张东荟芳巫岫云,戟三仍是鼎丰里李飞云,鸣岐是百花里颜小红,少牧自然就是楚云。只有幼安并没攀过相好,回说没有。志和那里肯听,说了半天,始知道当真没人,只得替他代荐一个,想了许久,说:“萃秀里有个桂天香,人才甚是出众。只是过于雅静,凡是闹些的客,他俱看不上眼,因此走动的人甚少。幼兄如此温雅,或者与他气味相投。待我来做个媒人。不知你二人缘分如何,且不知他生客代局,来也不来。 ”当下即写了一张桂天香的局票。此外,逢辰是花小兰,冶之也是小兰,又是艳香,志和是媚香一个,冶之不依,又叫了个尚仁里的文雅仙。冶之看众人将局票写好,交与园丁,分付速去。这里台面上的汤炒,传话厨子略略慢些,等着局来。
静安寺到四马路转回究是路远,园丁去有一点多钟,尚还没有回来。媚香、艳香却一马车先已到了,接着飞云、小玉、小红等也多陆续坐着马车而来。叫局的方才回转,说桂天香转局过来,余多一概就到。少停,楚云、岫云也多来了。志和、冶之只道楚云见了少牧必有许多话说,岂知却一句没有,甚是诧异。后来媚香等各自唱了一支曲子。轮到楚云唱曲,忽听笛声响亮,却是带了一个乌师来的。志和道:“什么说!楚云你会昆曲?我还没有听你唱过。 ”楚云点了点头,开口先唱一支《新水令》道:
画眉人去黯魂消。细思量,离愁多少。莺花空有恨,风雨太无聊。凤泊鸾飘,害下这病不了的相思倩谁疗?
那声音,正如新莺出谷一般,清脆异常,众人齐声赞好。又听他唱第二支《江儿水》道:
望断花前骑,吹残月下箫。你恩情那忍轻相掉,你身躯是否当初好?你精神莫要消磨了。别有伤心,说不尽梦魂颠倒。
唱到此处,志和击节道:“果然好曲!怎的谱曲上好像没有见过,不知是那里来的? ”楚云笑而不答,又唱第三支道:
情切切,无端眉懒画,闷恹恹,有恨笔难描。心香一瓣空烧,只未许春愁扫。那里有解郁的沉醪,将绮闷浇?
冶之道:“这曲子真是愈唱愈好听了!不知以下还有多少? ”志和道:“这第三支的曲牌是《侥侥令》,谅还有一支尾声。 ”楚云把头一点,又唱道:
缘悭命薄空嗟悼。问郎君,几时儿重到?听唱这海样深的相思一叠稿。
唱毕,乌师收拾笛子自去。志和正要动问楚云这支曲子究竟是在那一部曲谱上的,觉得鼻观中有一阵异香远远吹来,众人多说:“好香! ”道言未了,但见分花拂柳,进来了一个香馥馥人儿。正是:
乍向筵前聆妙曲,又从花下见仙娥。
要知来者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指迷津凤鸣岐谏友接家书谢幼安还乡
话说凤鸣岐、李子靖、谢幼安三人当场把白湘吟的牌骰拿住,众人见了大喊起来。湘吟虽有神出鬼没的手段,无奈到了这个时候,真赃实据多被他们拿住,也觉有法难施,只急得面如死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只眼睛骨溜溜的望着逢辰解救。好个老奸巨滑的贾逢辰,他见事已决裂,断断转圆不来,走上几步,劈胸脯将湘吟扭住,大声喊道:“湘吟,我只道你是个有骨气的朋友,才与杜少翁、郑志翁等合你赌钱,你不该应做出这样事来!输钱尚是小事,却教我怎样对得住人?你是一个候补官儿,没得别说,我与你当官去讲! ”气匆匆抢步要行。幼安见了,暗想这件事若果见官,虽然占得上风,究竟不该聚赌,少牧等也有不便;又看逢辰如此行径,不是要借着与湘吟为难,趁势脱身,便是意存挟制,明晓得在场的人不愿见官,因急目视鸣岐,要他上前阻挡。鸣岐会意,起手把二人一拉,道:“你们现在要那里去? ”逢辰道:“他既做得好事,我与他到官衙中去。 ”鸣岐道:“你当真吗?白湘吟既然是你的朋友,干下此事,可知你也不能脱身。就是见官,怎得你二人独去,也须问问我们。 ”逢辰听语出有因,始把湘吟一松,道:“我要与他见官,因我对不起众人,故要分分清白,并没别的念头。你们若是不愿,听凭甚样摆布着他。好在我贾逢辰也是输钱的人,杜少翁等都知道的。 ”子靖道:“你要对得起人,你不该带这样的人与朋友赌了。我也知你输钱,我却不晓得撺掇白湘吟放上杠钱的是那一个! ”逢辰闻言,发急道:“这是天在上头!杜少翁输了钱,他想翻本,自己向湘吟借的。当初我不合多了一句嘴儿,怎样就怪起我来?少翁,你自己要心上明白。 ”幼安冷笑道:“你倒辩得干净!如今已往的事,我们也不要讲了,只问输去的钱应该甚样还人? ”逢辰道:“他既是黄牌九,自然应该照数呕吧。我逢辰除了借过他五十块钱,也还有二百多块洋钱可以收回,怎么不向他要? ”鸣岐大笑道:“我也不要你说甚别话,只要你有此一句,你的朋友你去问他呕吧。呕回了钱便罢,若有半个不字,叫你们不能再在上海做人! ”
子靖道:“还有一件:这结统自然是湘吟带来,不必说了,那骨牌是那一个的?好副头等乱筋! ”逢辰道:“牌是巧玲家的,只问阿秀便知。 ”阿秀道:“甚样叫乱筋牌?我们不懂。 ”鸣岐笑道:“你懂也罢,不懂也罢,待我停刻交代到茶会上去,看你再说不懂! ”阿秀哭丧着脸道:“白大少爷与朋友赌钱不是一次了,难道他到别地方去也只管带着这一副牌? ”鸣岐道:“别地方带去不带去我们不知,好得这几场多在你家,并没有别的所在,你还胡赖甚的?你不要假痴假呆的坐在这里,快去与姓白的商量回话,我们没甚工夫等候! ”阿秀始不敢作声,慢腾腾的跑了出去。幼安等才知道鸣岐不许少牧到巫楚云家的缘故:防湘吟混了牌骰进去,反说是楚云房内东西,推卸得一无痕迹。暗服鸣岐见识不差。
少霞、冶之、志和三人见鸣岐等喝令阿秀出外,争问这一桩事鸣翁等看来甚样办法。鸣岐道:“我们的意思,大家都是有体面人,也犯不着与赌棍为难,只要他把赢进的钱呕了出来,也就完了。不知志翁等有何高见? ”志和道:“兄弟的愚意,呕出了钱,尚须把姓白的办他一办,使他下次不敢。 ”鸣岐道:“这班人的行为,办了他就肯改么?他们干这昧良的事,也算是件行业,莫说办他一次,就是三次、五次,也是改不回来。不过拿穿了他,必得到别码头去暂混几时,冷冷场儿,再到上海设局骗人。若说送官办他,打他几百板子,押他一年半年,只要这案子结了,出一次码头回来,改过一个名字,依旧是这般造孽。何况他们的羽党甚多,不动官事便罢,动了官事,很肯花钱。自古道‘钱可通神’,曾有几个赌棍地方官重办过的?那原告却要匍匐公庭,与他对质,志翁,你想犯得着么? ”冶之道:“话虽如此,倘然不肯还钱,难道罢了不成? ”鸣岐道:“他不想在上海吃饭了么?这种事,他们也巴不得不要闹穿最妙,怎怕他不肯还钱? ”
众人正在议论,阿秀回进来说:“贾大少爷请众位出去说话。 ”鸣岐道:“我们摆在台上打庄的钱且各人收了起来,与他外边去讲话不迟。 ”众人点头称是,各把钱来收起,大家步出后房、寻逢辰说话。那白湘吟见众人出来,双膝跪在地下,口称:“众位可看逢辰面上,饶我第一遭儿。我不该有眼无珠,做弄众位。如今我知罪了,赢进的钱情愿如数奉还。只要求你们全我一个体面,真是感恩不尽! ”说罢,叩了无数的头。逢辰尚装腔做势的道:“事到如今,我还替你卖甚面子?你莫错了念头,快把原钱还了人家,再听他们怎样处置。我面光也被你削尽削绝的了,”湘吟耳听着话,立起身来,伸手向身边摸出一卷钞票,另外一张汇票。先把汇票交还少牧收了,再把钞票点一点数,共有六百块足洋,双手交与鸣岐,央鸣岐当众分还。鸣岐瞧一瞧,道:“你前夜共赢多少? ”湘吟道:“前夜除去头钱,共赢一千二百块现洋,六百块借洋,就是汇票上的。 ”鸣岐道:“照此说来,二六一千二百块钱已经有了,还有五百块呢? ”湘吟道:“五十块在台面上,被逢辰借去,二百块出了头钱,二百五十块用散的了,只好缓日再归。 ”逢辰道:“五十块果然借的。我输的二百块钱甚样? ”湘吟道:“你输的钱,只好凤爷分付。 ”鸣岐将眼对逢辰一翻,道:“你干得好事,也要钱么? ”逢辰尚强辩道:“黄牌九是湘吟做的,与我何干?论理我输的钱,怎么不要?不过湘吟是我的朋友,如今做出此事,这么样罢,我的钱就不算在内,凭你鸣翁甚样分派了罢。 ”鸣岐道:“照我分派,你的钱自然不算。但那副乱筋牌既然是院子里的,前夜抽的头钱也应呕些出来,儆戒儆戒下次。只是为数不多,屠少翁等谅来也不在心上。现今少牧拿出来的汇票收还的了,尚有六百块钱,屠少翁输得多些,拿了二百五十,冶翁、志翁合拿了三百五十,不知这样可好? ”众人闻言,多说分得很是公允,各向鸣岐说声费心,并没客气,都收下了。
鸣岐见诸事已妥,喊阿秀取笔砚来,要湘吟写张伏辨,逢辰做个见证。湘吟无奈,写好呈上。鸣岐与众人—同观看,见上写着:
立伏辩:白湘吟,不合用乱筋叶子、灌铅结统骗赌赢钱,今被当场捉破,除将赢钱缴还外,尚亏洋五百元,已经花用,求缓料理外,感蒙不究一切,以后不敢设骗害人。立此伏办是实。立伏辩:白湘吟见证:贾逢辰
鸣岐看毕,令在“不敢设骗”的那一句下,加了“如再撞见,听凭重办”八字,叫二人签好了押,收在怀中,对湘吟说声:“便宜了你,还不快去! ”湘吟哑口无言,抱头鼠窜而去。
逢辰也觉老大没趣,涎着脸儿对众人说:“这事多是我瞎了眼睛,误把那霸当做朋友,幸亏鸣翁识破,以后诸位还望休得错怪。天已不早,我也要回去了。你们还是在这里坐一回儿,还是同走? ”子靖道:“你要回去,只管就走,与我们什么相干! ”逢辰道:“李子翁休得生气。我姓贾的若然起甚歹心,有意叫白湘吟算计诸位,将来我家中天火烧光! ”鸣岐冷笑道: “上海火烧不比别处,你保了险,只管烧尽烧绝,你还有得发财! ”逢辰道:“那是鸣翁取笑我了,我逢辰也不是这等样人。 ”屠少霞道:“话休烦絮,这里并不是我们做的相好,坐在此间做甚?我们大家走罢。 ”众人始一齐起身向外,巧玲、阿秀送也不送,逢辰向房中的粗做老娘姨丢个眼风,始勉强说一声:“各位大少爷慢去,明儿来坐。 ”少霞道:“谁耐烦再要到这里来?不是这乱筋牌还输得不很够么。 ”那老娘姨受了没趣,啯咚着嘴,并不再言。
众人出了花家,少霞坐包车回去。逢辰要同冶之、志和、少牧三个到花小兰那边谈心,冶之、志和是风过便无浪的,答应下了。少牧因鸣岐不许,叫了两部东洋车,与幼安一同回栈。鸣岐、子靖因要细细规劝少牧一番,也叫了两部车子,送至栈中。
进房坐下,鸣岐把伏辩交与少牧收起,说放在身旁,以后好步步留心,莫再入人圈套。 ”少牧问:“伏辩上‘叶子’、“结统’这四个字,可是骨牌、骰子的别名? ”鸣岐道:“正是。赌棍的切口,骰子叫做‘结统’,骨牌叫做‘叶子’。”少牧道:“原来如此。我还要请问鸣哥,方才逢辰说的 ‘
霸’两字,与还有什么一句‘呕吧’的话,甚样讲解? ”鸣岐道: “‘
霸’,是赌棍的混名,解说起来,乃绊着你行凶霸道的意思。‘呕吧’是要把赢进的钱拿他出来,譬如嘴巴里的东西,一定要他呕将出来。 ”少牧道:“鸣哥这样精明,可知道牌九里头除了灌铅骰子、乱筋竹牌,还有什么别的花样儿么? ”鸣岐道:“我正要告诉你。世界上‘吃’、‘着’、‘嫖’、‘赌’这四个字,那一个人少年时节不犯些些?不过‘吃’、‘着’两字究竟花消尚小,‘嫖’是无底洞了,却还不像‘赌’字的为害最大。譬如一人有了数十万的家业,吃、着是一世吃、着不尽的了,就是嫖娼宿妓,差不多也要十载八载工夫,方能渐渐消磨,只有这个‘赌’字,一掷千金,莫说数十万家私,就有数百万、数千万的资财,也可立时荡尽。何况赌字里头的弊端最多,摇摊、抓摊、牌九、麻雀,处处有弊,防不胜防。那白湘吟做的黄局灌铅骰子、乱筋竹牌不必说了;还有骰子并不灌铅,竹牌并不乱筋,全靠手法的赌徒,一时断断捉不破他。你如撞在这班人的手里,今夜怎么得了! ”少牧道:“乱筋牌、灌铅骰子之外,不是尚有对筋牌、头花牌?这两种有甚手法么? ”鸣岐道:“乱筋牌是三十二根竹头做的,所以张张多有记认。对筋牌是十七根竹头做的,每对一样,故叫对筋。只有幺二二四,一张三点,一张六点,不得不分做两样,故要用十七根竹头做成。头花是乌木牌,乌木的背上不比得毛竹有筋可以记认,因此只能在牌的上下两头做些暗识,那都是用眼光苦炼出来,与乱筋牌一个样的。听得这班人说,初炼的时候,先数屋榴上的瓦檐,次数屋楞内的瓦片。炼到看得清了,把三十二张骨牌平铺台上,逐一辨别,却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初时乃在白天,后来须在晚上,初时尚用灯烛,后来须用油盏,天天的把这牌做打五关顽。直到不用灯火,只要点着一根灯草,在牌背上或牌头上一照,张张多能认得出来,方可出得手去。其实这种牌不遇内家自然稳稳赢钱,若有个略知经络的人,捉破他尚是容易。并且,不用灌铅骰子,只能让人推庄,在旁看几记活门,落手重打,若然自己推庄,必须换用铅骰。这些多是眼法,仗着软牌软骰;还比不上硬牌硬骰全靠手法的人,真是神出鬼没。 ”少牧咋舌道:“什么牌九里头有这许多弊端?却不知究竟甚样的叫做手法。 ”
鸣岐道:“手法共有‘掐’、‘揿’、‘抢’三个字的正诀,‘拍’、‘捞’两个字的偏诀。‘掐’字工夫最是利害。譬如你在那里推庄,这牌乃是你自己的,他坐下来扳门,每扳一副,暗暗在每张牌上掐个记识。只要你推到四五方牌,那三十二张牌张张经过他手,他已张张做了记认,一目了然,你却如何晓得?这是手法里的头等伎俩。‘揿’字是砌牌的时候,内中揿着两副同点的牌,或是劈开对子,俗呼叫做‘夹棍’,又叫‘双夹 ’,庄家拿了稳吃,闲家拿了稳输。‘抢’字俗呼为‘褪龙稍’,是砌牌时预先留心这条牌内第几副的点子最大,无奈掷出骰子,偏偏拿不到他,夹手急把骰子一收,不等旁人取牌,趁这收骰子的时候,把那大点的牌自己抢了进来,将手指略略在牌上一带,把台上剩着的牌排得层次井井,一点看他不出已被抢了牌去。这皆是手法中的真正功夫。‘拍’字是‘拍笋头 ’,手中预先藏下一牌,及至拍开观看的时候,譬如一张长三,一张长二,本来是副别十,把长二抽去,拍(怕)上一张天牌或是地牌,便是八点。那藏牌的法子却有两个过门,藏在虎口下的叫大过门,藏在中指无名指下的叫小过门,一般多看不出来。抽出的那一张牌依旧藏在手内,并没一些痕迹。‘捞”字是‘捞浮尸’,譬如拿了一副别十,急向面前放着已经推过的牌内拣只曾出过一张的好牌,随手捞换一张。不过这个法子必定在第三条上,第一条还没有牌捞,第二条出来的牌不多,若是第四条拖水,却又牌已出全,无从下手。所以这‘捞’字是手法中的下乘,且与‘拍’字多是偏锋,撞着细心的人,不大稳便。然而撞破他也是希遇难逢,皆因他眼快手松胜人数倍的缘故。你想牌九与人赌得还赌不得? ”少牧点头暗诧。子靖、幼安听得津津有味,同声向他说道:“听了鸣哥这番抉弊的话,‘赌’字真个拆得七穿八洞,万万休想赢人!以后总须痛戒,不可再犯才是。 ”少牧道:“鸣哥金玉之言,怎敢不牢记在心! ”
鸣岐道:“还有一说。不但牌九有弊,就是叉叉麻雀也要子细防人。 ”幼安道:不错,不错,我正要与鸣哥说。今天我们先在花小兰家碰和,湘吟和了好几副大牌,赢了两底半筹码,我瞧大半是逢辰放他成的。 ”少牧道:“安哥,你既然看得出来,为何当场不喝破他? ”幼安道:“你又来了!我二人当真与他碰甚和么?我的意思不过先要看看二人赌品如何,并要他们料着我也是一个爱赌的人,夜间方能拢局;若使当场喝破,岂不误了事么? ”少牧始恍然道:“原来有此缘故,怪不道你忽然要与我合着碰和。但我想那麻雀牌共有一百三十六张,不比牌九只有三十二张,可以张张多有暗认,这弊端却在那里? ”鸣岐道:“你要问麻雀牌的弊端,也有两个人合着做的,却也有一个人独自做的。两个人的名叫‘抬轿’,打牌的时候,张张多有暗号,彼此互相关切。譬如要碰中风,只须向鼻上一摸;要发风,捋捋头发;要白板,掳掳面孔;要东风,把门前摆着的牌微微罅开一张,南风两张,西风三张,北风四张。及至等了张子,台上总有吃进的牌。若在筒子里头吃的,放在外面;若是索子,与手中剩着的牌并放在一处;若是万子,吃得牌放得略略进些,仿佛医家的寸关尺三脉。至于几索、几万、几筒,把手中剩着的牌做作配搭,略略搬动,搬一张便是一筒,或者一索、一万,两张是两,三张是三,以此类推,直至九数。若是手中只剩四张牌了,等的却在五六七八九里头,把四张牌先往下一合,再行拿起,搬过几张。若等的乃是麻雀头儿,手中没有牌了,只好把台上吃进的牌略略移得端整些儿,移几张便是几筒、几索、几万。倘是没有吃人家牌,摸起来等张的,要关照那筒、索、万时,只好先把手中全副的牌当台一合,慢慢再拿他起来。若是筒子牌,要移动索子,把牌移出些儿。万子,移进些儿。抬轿的人见了,自然心中明白,旁人却那里得知!并且砌牌的时候,还有把中发白各砌一对,庄家骰子掷了三点、七点、十一点,虽是对掉,却仍在他二人手中。只要那家的牌好些,那一人就拆对打与他碰。若是庄家掷了二、四、六、八、十、十二,或五作六、九作八的骰子,那牌被旁人拿了,却每人一对,谁肯拆开,到底碰不出来。你想可恶也不可恶!至于一人做的,名叫‘飞手’,也如黄牌九一般,全靠手法。有‘抠心 ’、‘挖角’、‘脱梁换柱’等种种名目。‘抠心 ’是向旁人打出的牌内抠进一张。‘挖角’是挖取角上的牌。‘脱梁换柱’是把手里头的无用张子弃去,拣有用的换他进来。还有砌牌的时候预先砌下几张要张临时应用的法儿。诸如此类。那种偷天换日的本领,谁能防得许多?所以不但牌九莫赌,就是麻雀叉得底码过于太大,也是不叉的好。 ”幼安道:“怎么那一班赌棍竟是这样的手段?若照鸣翁说来,今天小兰家的麻雀,是贾逢辰与白湘吟抬轿无疑? ”鸣岐道:“他二人黄牌九尚且做了,何况抬轿?以后我劝少翁凡遇逢辰那等的人,总莫与他亲近。 ”子靖也是这样的说。
四人正在谈得高兴,茶房送进一封信来,说是旁晚时全盛信局送到栈里,由帐房先生代接下的。少牧取来一看,乃是苏州寄来幼安的家信,急忙交与幼安拆看。信中写的,乃是齐氏分娩在即,如在上海无事,务望早日还乡的话。幼安看罢,对少牧道:“家中屡有信来催我回去。我们自从正月到此,差不多已三个月了。府上少甫大哥不是前日也有信来催你回家?不知你我何日动身?一同出来的人,大家一同回去,免得家中挂念。 ”少牧道:“安哥,你真要回去了么?本来我在上海顽得也是够了,前时要想动身,不料跌损了膝盖,因此又耽搁下来。如今这么样罢,明儿我想买些东西,再住一天,后天叫船一准回家,可好? ”幼安大喜道:“牧弟真肯回去,明日再缓一天,有何不可?不过到了后日,必须下船才是。 ”少牧道:“那个自然。 ”鸣岐、子靖闻说二人多要回乡,皆因少牧住在上海,颇觉放心不下,不如回去的好,故也不敢相留,只说:“回到苏州,缓几日不妨再来。那时莫住客栈,就住在我们家内,可以朝夕聚首。 ”二人多称缓日如再到申,定当到府搅扰。鸣岐、子靖又商量明夜在法兰西大马路鸿运楼饯行。那边的酒菜好些,订定晚间八点钟入席而去。其时夜已过半,幼安、少牧送了二人出栈,回至房中,各自安睡。到了明日饭后,少牧果然出去买了好些洋货东西回来,乃是家用的地毯、保险灯,与那送人用的洋酒、洋糖之类。幼安差茶房去定好了一只无锡快船。
及至晚间,鸣岐、子靖在鸿运楼写请客票到栈中来请用酒,二人未便推辞,坐车同往。席间,乃是鸣岐、子靖的主人,戟三、锦衣的陪客,只有六人。这晚并不叫局,甚是安静。到得将次散席,少牧忽听得巫楚云的声音,在隔壁一间房里头唱曲,想起楚云那边局账尚还没有开消,明日既要动身,今夜必须送去。岂知已被跟楚云的大姐在外看见,拿了一枝银水烟袋过来装烟,嬲着要他转局。少牧吸了筒烟,附在耳上向他说道:“今夜没人叫局,可以不必转了。明日我要动身,回头散了席,就到你那边来罢。 ”大姐闻言,低低道:“怎么?二少爷你明天要动身了么?我家先生还没知道,只怕他还有几句说话要告诉你。今天本要叫我到栈里来的,因恐不便,故此未来。现在又并不转局,散了席你千定要来一次儿。 ”少牧点了点头,打发大姐自去。幼安等见他真个不令转局,道他尚还有些把握,却听不出与大姐说些甚的,席上不便问他。
后来席面散了,各人都分道而回。少牧向幼安说,尚要到四马路买些零碎,叫他先自回栈。幼安认做当真,叮嘱他早些回来安睡,明天好早些上船,果然先自回去。少牧哄得幼安走了,叫了部洋车,如飞的便向四马路去。那里是买甚东西,无非再要与巫楚云见个面儿,一想开消他的局钱,二要问问他有甚说话,要叫大姐来请。谁知这一去,有分教:
两脚难离风月障,一身又入是非丛。
欲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长发栈行踪小住集贤里故友相逢
话说幼安、少牧船到浦江,正要摇进洋泾浜时,忽然船身往前一磕,船中诸物震动。究竟为了何故?原来这无锡快船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其时天色将暮,潮水落枯,不得不由浦心而行。正欲转湾进浜,不提防有一只小火轮船由南而北飞也似的斜刺里驶来。还算船家眼明手快,急急避开,已只远得二三尺地面。轮激水涌,势不可当,船身遂颠簸起来。直至过去远了,方才平复。船家吓得浑身是汗,说声:“好险! ”定一定神,等那水势涌过,把竹篙点上两篙,方才平平稳稳的撑进浜去。幼安惊魂稍定,对少牧道:“我们才到上海,如何就有这平地风波?好不可怕! ”少牧道:“这是船家偶不小心之故,以致吃这一惊。 ”
幼安抬头向舱门一望,道:“如今船已进了浜了,想来就要停歇。你我皆是初次到此,不知客栈在于何处,还须先自上岸一问。 ”船家闻言,在后舱内接口答道:“这里洋泾桥浜,就是长发客栈,不但上岸便当,并且房屋高爽,应酬周到,饭食精洁,故此来往客商欢喜住的甚多,不知二位爷可要同去看看? ”幼安道:“既是如此,把船泊在那边便了。 ”船家答应,吩咐伙伴拣个隙地泊好了船。恰好岸旁有条马鞍水桥,又大又平,果然上岸很便,不必再布跳板。幼安遂与少牧登岸,由船家领着同到栈中。
只见好所高大房廊。门阑上悬着“长发栈”三个字横匾,两旁墙上,又有“仕宦行台”四个大字的长招牌儿,规模阔绰,气象轩昂。三个人一直进去,寻见帐房,说明来意,便有茶房领着去拣选房间。幼安看了楼上第一进第二间官房,设着现成的两个榻儿,便命船家将行李挑上岸来,一件件检点清楚,交与茶房代为安放。少牧取锁匙开箱,取了四块洋钱船钱,五角小洋钱酒钱给与船家。那船家也不争论,谢了一声,下船自去。吾且不表。
这里幼安唤茶房将床帐被褥铺设好了,茶房送上一个房门钥匙,交代:“若然出去,须要下锁,将匙交与帐房。因栈中来往人多,防有失窃一切。 ”幼安接过,藏在身旁。此时天已黑了,楼上楼下点起自来火灯,照耀得满室通明,如同白昼。少顷,茶房摆上夜膳,共是四盆一汤,也甚精致。二人食毕,洗过了脸,喝了杯茶,因昨夜睡在船上,不甚舒伏,起岸时又劳顿了些,觉得精神疲倦,即便闭上房门,各自安睡。
及至醒时,隐隐听得大自鸣钟已敲九点。幼安先自起身,唤茶房打水擦脸。少牧也起来了,一同吃了早点。令唤一个剃发匠来,梳了发辫。幼安道:“今日天气甚晴,你我先到李大哥那边走走可好? ”少牧道:“李大哥的信上,他说住在英大马路集贤里内,不知有多少路? ”幼安道:“可叫茶房唤两部东洋车子,他们自然认识。 ”少牧道:“说得不错。 ”遂将带来的土仪,各自拣了四包,央茶房挑了,说明住址,唤定车辆。幼安锁上房门,把钥匙交给帐房,与少牧登车而去,茶房挑着礼物在后跟随。此时天气尚早,洋场上还未上市,一路做买做卖的人也不十分拥挤。幼安暗暗想道:昨日我们上岸,天已黑了,街上却甚热闹;今日天未过午,怎么反是这般样儿?看来上海地方真是全靠夜市。
正想之间,车已到了。二人下车,给过了钱,茶房领着一步步同进弄去。因不知是第几号门牌,所以逢人便问。那晓得洋场上的居民,虽是近邻,却也不通闻问的多,一连问了几家,皆说不知。后见一家门上贴着“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的朱红门联,认得是李子靖写的,谅必住在这里无疑。少牧便举手叩门,里边答应一声,走出一个人来。两下一看,多不认识。幼安知是错了,只得向那人言道:“借问一声,这里府上可是姓李? ”那人操着湖南口音回道:“我们家爷姓平,不是姓李。 ”少牧道:“请问有位姓李名子靖的,可晓得住在那里? ”那人道:“可是杭州人,官名一个卫字么? ”幼安道:“正是。 ”那人道:“你们还要往里走几步哩。留心看他门上,贴有‘武林李寓’四字的便是。 ”幼安道:“如此,倒惊动了。 ”那人回声“好说”,关上了门,回身进去。
二人依着那人之言,一路往里而行。少牧对幼安道:“方才那一家姓平的,不知可是李大哥信上不时提起的平戟三么?说他是个武科出身,却又文才出众,与李大哥甚是莫逆。 ”幼安道:“这话却论不定。我看他那付门联,明是大哥亲笔写的,必定彼此有些交情。况且方才答话的人,又是湖南口音,看来竟有九分不错。且到那里一问便知。 ”二人口说着话,只管前行。茶房道:“爷们慢走!只恐这里是了。 ”幼安一看,果见门上有“武林李寓”四个大字的珊瑚笺贴条,因与少牧站住了脚。
正要叩门,听得“呀”的一声,里边有人出来,正是跟子靖的小厮李贵。一见二人,急忙打了个千,尊声“谢大少爷、杜二少爷,几时到的?请里面去。 ”二人尚未回言,子靖听见有人说话,迎出外来。彼此是久别渴想的人,见面之下,好生欢喜。子靖忙让幼安在前,少牧居后,三人同至客堂坐下。李贵献上茶来。子靖先问二人:“可是才到?如何不见行李、铺陈? ”幼安答:“是昨晚到的。因想徘徊几天,惊扰府上不安,故此住在三洋泾桥长发栈中。 ”子靖道:“自己弟兄,说甚‘惊扰’二字?就是多住几天,我这里也是极便。停刻我差李贵把行李搬来,岂不甚好? ”二人同声的道:“大哥有意,请俟缓日,这回可不必了。 ”子靖尚欲有言,幼安将别话岔了开去。少牧又说了些少甫在苏未来、托词致候的话,子靖也问了一番两家眷口安好。李贵过来,向主人耳边低低的禀了数句话儿。子靖起身,告一个便,来到外厢,把送来的礼物收了,给了四角小洋钱力钱,吩咐茶房先自回栈去讫。复至客堂,向二人道:“承蒙厚赐,我都收了。随来的茶房已经着他先去。你二人就在这里便饭,畅叙一天,可不好么? ”二人知道子靖脾气,他是个很直爽的,因道:“搅扰不消说得,但是不必多备肴馔,反使我等不安。 ”子靖道:“这才是个知己!本来有甚客气? ”
少牧问道:“我等方才来时,误叩了一家姓平的门,不知此人可是大哥时常提起的平戟三兄? ”子靖道:“一些不错。此人很可交得,只是你二人没有会过面儿。好得近在咫尺,我立刻着李贵去请来叙叙何妨? ”幼安道:“如此甚好。 ”子靖遂唤李贵言道:“你快到平公馆去,说有两位苏州来的客人在我家中,要会会他,如大人在公馆中得暇,请他便来。 ”李贵答称:“晓得”。子靖又附耳道:“你出去,先到聚丰园唤席菜来,再到言茂源叫他送十斤京庄。快去快回,不要耽搁。 ”李贵诺诺连声而去。
不多一刻,听得门上钟铃声响,进来一人,年约三十余岁,品貌甚是轩昂。身穿天蓝缎子灰鼠长袍,天青缎子灰鼠马褂,头上戴一顶建绒镶边缎子顶的瓜皮帽儿,足登三套云元缎京鞋。子靖见是戟三来了,急同幼安、少牧降阶出迎,偕至客堂,作了个揖。幼安等彼此问过名姓,因是初次见面,不免说些仰慕的话。
少顷,酒席已到,子靖命摆在东书房中。安排已定,相率入席。四个人略略谦逊一番,幼安坐了首位,少牧居二,戟三第三,子靖末座相陪。席间,幼安与少牧讲些苏州事情,戟三与子靖说些上海风景,甚是投机。酒过数巡,子靖道:“我们闷酒无味,可要行个令儿顽顽? ”戟三道:“甚是使得。请谢幼翁先起如何? ”幼安想了一想,道:“今日人数太少,别的酒令未必能行,不知‘飞花’可好? ”少牧道: “‘飞花’太觉便当,不如‘席面生风’,略似耐人寻味。 ”子靖道:“依我想来,就是‘席面生风’,那些‘鸡’、‘鱼’一切容易的字,也须除去,只说每人面前摆着的果品。未知列位如何? ”幼安道:“大哥吩咐,遵命就是。 ”子靖遂斟了一杯令酒,双手递与幼安,幼安也不推辞,一饮而尽。看看自己身旁,摆着一盆橄榄,遂随口念一句古诗道:“细读(续)公诗如橄榄。 ”挨着字儿一数,应是戟三与子靖饮酒,二人各自干了一杯。次及少牧,他身边乃是一碟瓜子,因道:“绿含瓜子瘦堪怜”,应幼安与子靖同饮,二人也俱干了一杯。少牧道:“如今是平戟翁了! ”戟三见身旁是碟花生糖儿,摇摇头道:“这花生二字,只怕古人诗上很少。 ”子靖道:“真是少见。 ”戟三沉吟了一回,道:“有了!我想着一句:‘云喷石花生剑壁’,不知此花生二字可能借用? ”幼安点头道:“借得很好。 ”少牧依着字儿一点,该子靖与戟三自己饮酒。戟三道:“什么说?自己行令,自己喝酒!我只想了诗句,没将字数算算,不是我的心太觉粗了? ”子靖笑道:“俗语说得好: ‘自搬砖儿自打脚。 ’本来有的。快请一同干这一杯,我要来收令了。 ”戟三无语,一吸而干。子靖身边摆的是一碟福橘,遂念了一句“山中奴隶橘千头”,照字点去,应少牧一人饮酒。少牧道: “人家一句诗儿是两杯酒,大哥只有一杯,却偏偏作成了我,倒也凑巧得很。 ”子靖道:“只算我心敬的罢。如今是应你的令了。 ”
少牧干过了酒,道:“我也是‘席上生风’,但不许用着酒馔,只许用每人身边席上的动用器皿,又要用身体上一个字,又要做一个手势儿,把这句诗描摹出来。说不出的罚酒,说出的就此过令,省得牵累别人。未知可好? ”戟三道:“这倒有趣。少翁请先做个样儿我们瞧瞧,然后可以依令而行。 ”少牧点头称是,遂满满的斟了一大杯令酒,立起身来,将酒杯高高擎起,笑嘻嘻的念出一句诗来,道:“我说的是‘万事不如杯在手’。”念完,将酒一喝而尽。子靖看着,忽大笑道:“牧弟几年不见,仍是一块天真。你们看方才好个样儿! ”幼安微笑答道:“他本来是孩子气惯的,今日故友相逢,又喝了几杯酒,自然要露出本相来了。 ”少牧也笑着道:“我不与李大哥和你斗口,你们请照这样儿,把令行下去罢。倘行不下,罚酒不饶! ”子靖道:“是了,待我来接他下去。 ”口中说着,心里暗想?有了器皿上的字儿,没有了身体上的;有了身体上的字儿,却又没了器皿上的。一时性急,不觉面红耳热起来。除下瓜皮帽子,搔了搔头,灵机一动,把帽子吹了一吹,又将头发捋了一捋。众人见此光景,忍不住彼此大笑。子靖道:“且莫要笑,听我过令。我说的是‘羞将短发还吹帽’,不知可算得么? ”少牧道:“大哥果然灵变,怎从这帽子上头竟想出这句诗来?只可惜帽子不是那席上的器皿,罚酒是不能免了。 ”子靖扑嗤一笑,道:“这是我糊涂了。若帽子算了器皿,衣裳鞋袜却算什么东西?本来怎能免罚?如今我喝一杯,安弟接下去罢。 ”说完,自己斟了一杯热酒,一吸而干,不留涓滴。幼安道:“大哥为人到底豪爽,就是喝一杯酒,也是直捷痛快的。 ”少牧道:“闲话休题。安哥你说的是什么诗?演的是什么手势?快请讲罢。 ”幼安道:“诗虽有了一句,只是免强些儿。 ”遂把手向酒壶一指,道:“我说的是‘指点银瓶唤酒尝’,不知这‘指’字、‘瓶’字,令官可容借用? ”少牧道:“这两个字到还借得,但不应露出个酒字来,也要罚了! ”幼安略略呆了一呆,道:“果然你说过不许用酒馔上字面的,我也太粗心了!自然与李大哥一样,愿甘受罚。 ”随手取一只酒杯给子靖斟一杯酒,一饮而尽。回头对戟三道:“如今是戟翁了。小心些儿,不要又被罚了酒去。 ”戟三含笑点头,在桌上拿起一把酒壶,将壶盖揭开,看了一看,又把手向心上点了一点。子靖误会是吃不得酒了,因道:“你莫怕喝不下酒,只要有自然的诗句,怕强罚了你不成? ”戟三道:“本来我并非怯酒,只因要回少翁的令,故才演这手式。 ”少牧闻言,微笑问道:“不知戟翁说的可是‘一片冰心在玉壶’这一句么? ”戟三点头称是。子靖道:“你二人一个会想,一个会猜,我却几乎缠不清楚。如今牧弟的令已经完了,戟翁也须设个法儿顽顽。 ”
戟三道:“依小弟愚见,每人敬三杯如何? ”子靖道:“敬三杯想是要开拳了。你是在武科中三考出身的人,拳法精通,我等岂是对手? ”戟三道:“休得取笑!我这酒令也用诗句,并不猜拳。譬如我说了一句古诗,若有别句诗可以驳得转来,是我输了,我喝三杯;驳不转来,轮是那一位,那一位喝三杯酒。这可公道不公道? ”幼安道:“这令却也新鲜得紧,我等遵命就是。 ”戟三忙取酒壶,满斟了三大杯酒,对幼安道:“敢与幼翁先来。 ”遂随口念那王摩诘《渭城送别》诗的结句道:“劝君更尽一杯酒。 ”幼安想了一想,见桌上现放着三杯酒儿,灵机一触,顺口答道:“戟翁,弟真要驳了,如何是‘一杯一杯复一杯’呢? ”子靖、少牧击节道好,戟三更连称钦佩不置,举起杯来,一连干了三杯。重又斟好,对少牧道:“少翁来罢。弟说的是‘花底清歌春载酒’,不知作何驳法? ”少牧沉吟半晌,想不出来,因道:“是我输了,待我受罚。 ”举杯先干了一杯。才饮第二杯时,忽跌足道:“迟了迟了!戟翁说的是花底寻春,有花有酒,我何不说如何是‘无花无酒过清明’呢! ”戟三抚掌道:“这一句诗驳得却与幼翁方才的工力悉敌,真是天然相反的妙句。那是我侥悻赢的,待我也陪一杯儿。 ”少牧要说不必,戟三已将剩下的一满杯酒一口气喝个干净。重又筛了三杯,对子靖道:“子翁,我说的是‘花气袭人浓胜酒’,你请驳罢。 ”
子靖皱眉道:“我认输了。牧弟在家的时候,是与少甫二人不时(常)结结诗社,在这七言五言里很纯熟的,却一时间还想不出来,何况是我!也不去枉费心思了,待我干了这罚酒就是。 ”说完,果接连着干了三杯。又斟了好几杯热酒,道:“戟翁的令今又完了,轮应我主人自己尽尽兴儿,但是我的脾气,凡是知己无一个不晓得,是爱爽利的。像方才这样喝酒,只怕喝到天黑也不得个半醉。不如我来摆二十杯里通响向拳罢,才能够多饮几杯。未知众位如何? ”三人同声道好。子靖因先喝了十杯,让三个人五吓对吓的打,完了又喝十杯。三个人仍你搳一拳,我搳一拳,如走马阵一般的周而复始。不多一刻,那二十杯俱已通了,共是子靖输了三拳。
其时天色将暮,子靖还要添酒,幼安起身辞道:“天已晚了。我等既到上海,尚要徘徊几天,聚首的日子正多,今日要回寓了。 ”戟三道:“弟与二兄虽是初交,却彼此像见过一般,应是有些夙契。今日果然时候晚了,吃过了饭,想来一定便要回栈。明日弟想作个东道,请二兄一叙,不知可肯赏光? ”子靖道:“什么时候?在公馆里还是在酒馆里? ”戟三道:“寓中房屋窄小;酒馆里去,我又不请别的客人。不如到一品香吃些番菜,地方甚为清净,肴馔又精洁些。准定饭后四点钟时,我到长发栈亲自相请可好? ”幼安、少牧闻言,同称不敢。子靖道:“戟兄为人,素来极重朋友。既是有意相邀,安弟等可不必过谦就是。我明日午后也要到栈里来走一回儿,只请在栈中稍候片时是了。 ”二人不好再辞,只得唯唯遵命。子靖遂吩咐李贵端上饭来。各人用毕,搬去残肴,烹上一道香茗,又谈了好些话儿。幼安、少牧见戟三语言蕴藉,学养深沉,绝不似个武夫模样,心中愈发钦敬异常。戟三也因谢、杜二人一个襟怀冲淡,举止端详,一个吐属风流,天真烂漫,暗暗的十分景仰。从此这三个人成了莫逆之交。将来少牧迷恋烟花,屡屡受人侮算,仗着戟三解纷排难之处颇多。此是后话,我且慢题。
再说是日酒后,子靖见各人话得投机,心下十分畅快。又要差李贵到长发栈去挑取行李铺程,坚留二人住宿在家,争奈二人执意不允。直谈到上灯以后,始各起身告别。戟三也要回公馆去了。子靖见天气已晚,不便再留,送出大门,一揖而别。戟三行至自己公馆门首,尚要留二人入内稍坐。二人只因究是初会,未便造次,同声答道:“本欲登堂,无如天太晚了,急欲回寓。且俟缓日专诚拜访。 ”戟三明知二人虽然一见如故,却不是脱略的人,早上与人遇见,到晚即谬托知己,肯贸贸然轻易入门的,故亦并不强留。惟自己也不进门,送着二人出了集贤里的弄口,又代唤了两辆东洋车儿,讲定车钱,请二人登车。直至望不见了,方才进去。
此时正是九点余钟,那条大英大马路上,比二人早上来的时节不同,但见电灯赛月,地火冲霄,往来的人车水马龙,比着日间更甚热闹。二人沿途观看一回。
那东洋车走得甚快,不消片刻,早已到了。给过车钱,幼安向帐房领了房门钥匙,与少牧上楼。但见从楼梯口起,满地皆是行李箱笼,堆得几乎路都不好走了。有两个茶房在那里帮着一件一件的搬到东首这间官房里去。二人暗想:不知到了什么客人,行李来得这样的多。正是:
结得苔岑原夙契,相逢萍水有前缘。
毕竟不知长发栈果然来了何人,与幼安、少牧可相识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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