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如履薄冰小说石越朱翊钧完结版》,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一个时辰之后。张居正神色复杂地从皇极殿走了出来。这场对话,是他第一次与小皇帝深交,同时也是第一次,将彼此视为棋手与政治盟友。切身直观地见到皇帝的言行举止之后。张居正终于明白了高仪为何被这位圣君迷得团团转。这位圣君,果真是意气风发,英雄气魄。漫说是高仪,连他也不得不为之动容。但……动容却并不意味他信了皇帝的鬼话。他宦海沉浮多年,早过了心中触动,就纳头便拜的年纪了。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会拿出什么筹码,来说服他一起,了结这一次朝局波折。好在,皇帝丝毫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顺着开口便作出了很是大方的退让。首辅、群辅、户部、刑部、帝师,不要钱一般往外许,远超他的心理预期。当然,不是没有代价的——在处置高拱的问题上,二人有极大的分歧。...
《如履薄冰小说石越朱翊钧完结版》精彩片段
一个时辰之后。
张居正神色复杂地从皇极殿走了出来。
这场对话,是他第一次与小皇帝深交,同时也是第一次,将彼此视为棋手与政治盟友。
切身直观地见到皇帝的言行举止之后。
张居正终于明白了高仪为何被这位圣君迷得团团转。
这位圣君,果真是意气风发,英雄气魄。
漫说是高仪,连他也不得不为之动容。
但……动容却并不意味他信了皇帝的鬼话。
他宦海沉浮多年,早过了心中触动,就纳头便拜的年纪了。
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会拿出什么筹码,来说服他一起,了结这一次朝局波折。
好在,皇帝丝毫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顺着开口便作出了很是大方的退让。
首辅、群辅、户部、刑部、帝师,不要钱一般往外许,远超他的心理预期。
当然,不是没有代价的——在处置高拱的问题上,二人有极大的分歧。
皇帝暗示,他是想杀高拱的。
这态度,让张居正决计不能接受。
当朝首辅要明正典刑,太过耸人听闻。
真要这样做,皇帝的权威是彰显了,但朝局却又要动荡了。
张居正即便怀疑这是用来胁迫自己的筹码,也不得不劝谏。
眼见皇帝决意已定,张居正只能作出退让,以换取高拱的活路。
不知是皇帝本就等着他,还是临时起意,皇帝竟然有心整备京营!
很难说是双赢,还是互相妥协,总之,二人来回磨了好一会,总算达成了共识。
张居正为此所作出的承诺,是起用顾寰。
而皇帝却没承诺不杀高拱,只说给高拱一个机会——他要看看高拱是一心为国,还是有篡逆之心。
张居正想到皇帝口中这个机会,便叹了口气。
这哪里是机会,分明是要榨干高拱这把老骨头最后一丝用处,还要逼高拱低头谢恩。
届时高拱只要不想背上篡逆的罪名,也别无选择。
把人卖了,还要人念他的好,他怀疑皇帝是不是偷偷看汉文帝的史了。
张居正一面对皇帝不够仁德的作为感到可惜,一面又难以抑制地升起激赏之情。
就在这样矛盾的心态当中,张居正来礼部找到了吕调阳。
这位礼部尚书,在高拱的拉拢之下,仍然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边,信任自然要再添一分。
二人站在礼部外的池边,负手而立。
张居正开门见山:“和卿,按制,圣上明日将御宣治门视事,百官行奉慰礼。”
“届时,你出面请圣上宣赦赏之事。”
赦赏就是大赦天下,以及封赏皇亲国戚,由礼部出面,最是合适。
吕调阳一愣,张居正平日满口皇帝皇帝的,今天怎么称起圣上了。
他奇怪地看了一眼张居正:“赦赏之事,有什么变动?”
大赦和赦赏早有定稿,宣治门只是走个流程。
但张居正既然这么说了,必然不会这么简单。
“圣上届时,要恩荫勋贵,锡赉百官。”
张居正说着,又转头看向吕调阳,眼中不乏欣慰:“和卿,你可是众望所归。”
吕调阳疑惑重复道:“众望所归?”
张居正点了点头,笑道:“你要入阁了。”
吕调阳:“啊……啊?”
张居正眼中意味难明:“别紧张,不仅是你,功臣皆有封赏,其中以元辅为最。”
……
入夜。
夜幕低垂,笼盖着京城中成千上万各有蓄谋的灯火。
其中说不上最亮,却是最引人注目的,是高拱府邸门前的灯火。
映照出络绎不绝的宾客,映照出桌案之下的交换,也映照出,高拱如今的烈火烹油。
在这一盏灯笼下。
陈洪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这位裕王府出身,任过司礼监掌印的大太监,如今可谓春风得意。
一扫被冯保压制的阴霾不说,权倾朝野,也只在眼前。
当朝最当权的二人——正宫太后、内阁首辅,都是他的靠山!
得益于此,内廷越发多人向他示好输诚。
乃至于有朝官向他暗送秋波。
这等鲜花着锦,当真是人生妙事!
只待皇帝祭天为两宫上尊号,陈太后就能光明正大地走出慈庆宫发号施令,他陈洪,便是大明朝最能呼风唤雨的几人之一!
届时,他便能比在位司礼监掌印时更加风光!
东厂!御马监!内帑!统统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还能代陈皇后,与外朝协政!
若是能再说服陈太后,让他管束皇帝。
他陈洪,当真就能横着走!
当日在司礼监,冯保的一拳之仇,他记忆至今,再等上几日,他便要手刃此贼!
这般想着,陈洪途径一处昏暗的街巷,没由来地,心中突然一紧。
多年明争暗斗的本能,立刻让他警觉!
他立马回过头,就要吩咐身后随行的两名太监后退,离开这处街巷。
但,甫一回过头,就看到睚眦欲裂的一幕——两道黑影站在随从太监身后,捂住太监的嘴巴,将两人放倒。
陈洪第一反应,便是准备口中爆喝,拔腿就跑。
还未行动,眼前陡然一黑,立刻跌倒在地,缓缓失去了意识,只看到几双锦衣卫的鞋子,踩在他面前的水坑之中。
“陈千户好身手!”
蒋克谦蹲下身,给陈洪补了一记手刀,口中夸了一句。
“蒋兄就莫要挖苦我了。”陈名言得了夸奖,只是苦笑,又说起正事:“此人如何处置?”
他口中称兄,套着近乎。
两人正说着,身后一名百户闻言,立马凑上来:“蒋指挥、陈千户,俺最擅长刑讯!”
蒋克谦与陈名言面色古怪地对视一眼。
前者看了一眼后者,问道:“陈千户要审吗?”
陈名言迟疑道:“恐怕,审不得吧?”
蒋克谦点了点头,看向那百户:“听见没!陈千户说不审,溺水吧。”
那百户点头哈腰应是。
立马蹲下拿出一叠粗布,按在陈洪脸上,又掏出一瓶酒,直往嘴里灌。
陈洪似乎有了要醒的架势。
只见那百户一脸狰狞地死死按住,任由陈洪双手抓挠,双脚乱踢也无济于事。
终于,缓缓归于平静。
各自分别确认之后,几人才拖着尸体,走到河岸边,一脚将其踢进了河中。
一位大太监,便这样不明不白地醉酒不慎失足,溺死在了河中。
微不足道。
……
冯保方从慈宁宫出来,便被张鲸叫住。
他警惕而疑惑地看着这个张宏的干儿子。
张鲸却很是恭谨:“冯掌印,陛下请您过去。”
冯保听了这个称呼,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身后的太监很是上道,立刻出声呵斥:“你个无品无阶的东西,也敢直呼老祖宗的官阶!”
受了呵斥,又被冯保面无表情地盯着,张鲸没有失措,仍是做足了礼数。
靠近些许,轻声道:“陛下说,是高拱的事……”
冯保目光一闪。
眼下高拱强势,将他逼到了墙角。
东厂丢了,司礼监也没了声响,可谓被砍掉了双臂。
他也不能再像以往一样,孩视皇帝了。
甚至于,他已经思考起,是否要转而去抱皇帝的大腿,再与张居正联手,对付高拱。
如今皇帝私下召见,莫非是想到一处去了?
想到此处,他点了点头,吩咐张鲸:“前面带路。”
张鲸恭谨地在前引路,不时说着皇帝在私下愤恨高拱的话。
冯保只当是皇帝有心用自己,促使张宏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表示没有敌意。
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了乾清宫。
张宏已然候着在。
见人来了,连忙迎了上来。
提醒道:“冯掌印,陛下只说要见你一人。”
乾清宫冯保自然没少来,这确实是规矩。
他也不纠缠,点了点头,让两名太监留在外间,而后跟着张宏进了乾清宫。
冯保的背影刚一消失,张鲸便眼神示意。
一旁的人得了消息,齐齐动手,立刻将冯保带来的二人击晕过去。
张鲸走近,不解气地猛踹了两脚:“老祖宗!狗脚老祖宗!”
说罢一挥手:“拖走埋了。”
冯保往里走了一段,莫名耳中传来些异响。
他疑惑地四处张望了下。
张宏适时开口道:“冯掌印,陛下在里面等着,咱家就送到这里了。”
冯保被唤回注意力,只得暂且按下方才的感觉。
道了声谢,便转身进了殿中。
如今他虽然势弱,但终归有司礼监掌印之职在身。
皇帝恐怕就是看上这个身份,才将他唤来——二人在对付高拱这个大局面前,天然就是一伙的。
冯保思考着自己的稍后的态度。
在被削去东厂的职司,又遇到高拱压制后,他自然知道,自己已然是错过了掌权的最后机会。
若是高拱胜了,他恐怕有性命之虞。
可即便高拱败了,他冯保也再回不到之前的风光了。
想到这里,冯保叹了口气——他必须要向皇帝靠拢了。
除却抵抗高拱这个原因之外,还是因为如今的小皇帝,实在太早慧了!
除非有太后和外朝,同时默契地不想让皇帝掌权,才能压住小皇帝。
可如今陈太后支持高拱,李太后越发信任小皇帝。
他冯保,已经没有腾挪的空间了。
一念既定,冯保搓了搓自己的脸,让自己显得更加恭顺一些。
踏进殿门的一瞬间,他便要唱出好一段恭维,表明自己的态度。
结果还未动作,立刻便有两名身着飞鱼服的人将他按倒在地!
冯保骇然惊心!
他正要高呼救命,口中便被塞进一团麻布,声语不得。
胳膊被两只大手一左一右牢牢钳住,将他整个人像拖死狗一样,半个身子提溜起来。
冯保这才看清左右二人。
这分明是锦衣卫!
怎么会!
锦衣卫怎么会乾清宫对自己这司礼监掌印下手!
难道是朱希忠也投靠了高拱?要在这乾清宫,将他跟皇帝都控制起来!?
还是说,是陈太后已经入主了乾清宫,抚育皇帝,就等着临朝称制!?
“呜……呜……”
冯保身子挣扎不停,口中呜呜不已。
突然,两名锦衣卫将他扔在了地上,用脚踩着他的头。
“陛下,人带来了。”
听到这声动静。
冯保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遭遇了什么!
冯保被踩着,动弹不得,却艰难地想要抬起头,确认自己的猜想。
突然,一道略显瘦小的下半身,走到他的面前,缓缓蹲下。
映入冯保眼帘的,分明是皇帝的脸!
冯保猛然闭上了双眼。
他终于明白,为何那日朱希忠举荐了李进,夺了他的东厂。
还以为是国丈贿赂了朱希忠。
原来……是皇帝!他竟然不声不响间,掌控了锦衣卫!
朱翊钧刚想开口,让锦衣卫取下冯保口中的麻布,就用这种姿态,来一场胜利者的奚落。
但突然之间,又觉得意兴阑珊。
他又不是真个来争权夺利的,杀个太监也没什么得意的。
若是能有朝一日,作出些成就,才有脸说些肺腑之言。
想到这里。
对冯保以奴欺主的喝骂、对冯保欺瞒李太后的鄙夷、对冯保勾结外朝的斥责,统统咽了下去。
到嘴边,化作一句:“给冯大伴赏赐一枚红丸。”
话音一落。
冯保立马剧烈挣扎起来,皇帝竟然要杀他!
他都准备为奴为婢,发誓效忠了!
怎么可以杀他!他还有用处!
冯保呜呜不断,含糊着求饶,又死命眨眼,示意他愿意为皇帝做狗!
朱翊钧奇怪地看了一眼冯保。
突然心领神会。
笑道:“冯大伴不必威胁朕,朕的母后,朕自然会哄好。”
说罢,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锦衣卫一枚红丸塞进冯保口中,不多时,便没了气息。
其中一人伸手合上了冯保不甘的双眼,将人拖了出去。
……
冯保不是今夜的重点,甚至说,只是个添头。
对于顺手为之的事,朱翊钧并不放在心上。
他如今的心神,都放在了慈庆宫。
距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他静静地等待着。
不时有锦衣卫进出,向他汇报最新的进展。
从蒋克谦那边传来陈洪伏诛的消息,到李进确定东厂完成了一定程度的清理。
从各殿阁风平浪静,到值守各门偶尔拦回想外出的太监。
直到,殿内再度响起朱希孝的声音:“陛下,陈洪、冯保、陈算及所属尽数伏诛。”
“各宫门紧锁,无一人潜出。”
“慈庆宫周遭,全部肃清。”
他难得穿上了一身,获封太子太傅时,先帝御赐的莽服。
显得庄严肃杀,端得是好一个锦衣卫都督!
朱翊钧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走吧,随朕去慈庆宫请我母后旨意。”
他示意了一下桌案上的已经拟好的旨意。
说罢,便踏出径直往殿外走去。
广袖大袍,行走之间,似乎带起一股风,扇得烛火忽明忽暗。
朱希孝跪地应是,略微抬头,只见得皇帝身后的影子似乎叠在了一块,明灭飘忽,影影憧憧。
随着皇帝的步伐,宛如有不可名状挣之欲出。
朱希孝看得心神一晃,连忙别过头不敢多看,起身将桌案上的旨意捧起,快步跟了上去。
走出文华殿的一瞬间。
朱希孝霍然抬头。
天穹上,东北方,一股苍白之气,鲜明如白虹霓状,煌煌冲霄而起,划破夜空。
-----------------
隆庆六年六月己巳,夜,有苍白气,见东北方,鲜明如白虹霓状,良久渐散。——《明神宗实录》
入夜,乾清宫殿外。
……
张宏站在乾清宫殿外,有些紧张地整理了一番衣着。
干儿子张鲸身侧提着灯笼:“干爹,您理了快一刻钟了,放心,儿子看着呢,穿的规规矩矩的!”
张宏没理会他,只是下巴点了点。
干儿子上道地伸手,接住了张宏吐出的丁香。
这是口舌增香除味用的。
张宏此时可是不敢出半点纰漏。
先帝登基以后,他作为潜邸旧人,虽说没有孟冲的造化,却也算鸡犬升天。
针工局这块肥肉,几乎就是他的自留地。
但好日子却没过上多久,先帝竟然驾崩了!
登基才六年啊!
这消息当真是宛如天崩。
一朝天子一朝臣,岂不见先帝甫一驾崩,孟冲陈洪便新旧交替了吗?
张宏自觉不能例外,早便做好了准备。
为此,他甚至将针工局让给了冯保的干儿子们,主动到神宫监做个大太监,管着太庙这等清水活,已经是思安思退了。
他想退吗?他愿意退吗?形势所迫罢了。
这几个日日夜夜里,他都会回想起针工局一呼百应,众小阿谀的日子。
醒来又看着太庙无数的香灯灵位,萧索清冷。
本以为余生将会就这样过去。
结果没想到,这才没过几天,李贵妃突如其来的一道令旨传来,竟然让他进司礼监,还要在皇太子身前听用!
机会!天大的机会!
这种天上掉下来的机会,他哪里敢有半点马虎!
终于收拾好,张宏停下手,侧过身对干儿子道:“好了,你回去吧,我去见太子爷。”
把干儿子打发走,他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迈步走到殿门口。
“劳烦通禀太子爷,内臣张宏……”
话还没说完,那小太监就笑道:“张大珰我当然认得,太子爷吩咐了,您来了直接进去就行,不必再通禀了。”
说着,就侧过身,作出一个请的动作。
张宏连忙谢过,心中反而更加紧张。
他不知李贵妃是如何选中的自己,但他一定会牢牢抓住这个机会。
冯保不就是得了李贵妃信重才能一步登天吗?冯保可以,他张宏为什么不行?
只要将李贵妃交代的这份差事做好了,给李贵妃心里留个印,未尝不能取冯保而代之!
毕竟只是个十岁细娃,哄着伺候着,也不会有多大难事,却能在李贵妃那里好好露脸。
皇太子他也不是没伺候过,在裕王府时,自己哄抱过无数次了,有情份打底,加之如今晓事了可以揣摩心思,应当不会有多大问题。
更何况,这位太子爷是出了名的好哄骗。
去年还因为沉迷小太监送的玩物,被冯保告到了李贵妃那里去。
自己只要略微哄着点,再往李贵妃那里使使劲,还用得着受冯保这些晚辈的气?
张宏一边想着,一边弓着身子,碎着小步走进乾清宫。
乾清宫是皇帝寝宫,但如今新旧交替,不少物什已经搬空了,准备与大行皇帝一同陪葬。
等大行皇帝移灵,就该新君入主了。
所以如今的殿中,显得有些空荡。
加之停灵,未免惊扰了什么东西,灯笼烛火亮得极少,半个大殿都是黑黢黢的。
张宏没有打灯笼的资格,只能小心走在殿内,步伐极慢,却还是有回音响起。
四周布置着一些梵道仪轨,符箓之类的物件。
磬声偶尔从殿内传出,渺渺远远。
先帝待他们这些内臣极厚,却在而立之年就驾崩,张宏作为老奴婢,多少也有感慨。
可怜他已经接近五十了,本来指着借先帝的威风,畅快过完余生,哪知黑发人先走。
若是他再年轻个十年,倒是能指望着好好伺候这位新君,等到新君亲政后,一飞冲天。
可惜,他等不起了,新君如今才十岁,等到那时候,他怕是半截身子都进土了。
只期望,能借着这个机会多在李贵妃面前涨涨脸吧。
以他的资历,距离内廷高位,也只差贵人看上一眼罢了。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皇贵妃分明说明早跪安,新君却让他此时来先帝灵前拜见。
自己是不是应该给李贵妃暗中禀告一番?
胡思乱想着,他才陡然发现眼前场景一变,一具没有合上的棺木,映入眼帘。
赫然是已经走到了殿内!
余光瞥到棺木旁跪坐着一道人影,黑暗的大殿让他看不真切,这便是那位十岁新君?
心里想着,张宏连忙跪了下去,埋着头请安:“内臣张宏,奉李贵妃令,来给太子爷问安。”
正估摸着皇太子要请他起来,膝盖都提前发力了,却没等来预想中的回答。
身形差点晃了晃,张宏赶紧稳住,又跪实了身子。
皇太子不出声,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让张宏莫名有些局促。
好在并没有持续多久。
他余光看到,棺木旁的人影缓缓站起身来。
正当张宏以为是要请自己起身的时候。
一道声音,带着嗤笑,传入耳中:“你们这些大貂珰,个个都唤作老祖宗,本宫这里,反而唤成爷了。”
“怎么,要做我祖宗?”
诛心之语,立刻让张宏心头一跳!
张宏顿时就被这一句话打蒙了。
这二者完全不是一回事,这位皇太子怎么突然作色?
这话太重了,他都不敢想这话传到外面去,他会是什么下场!
他几乎匍匐在地,连忙重重磕下头:“内臣不敢!内臣不敢!”
朱翊钧冷眼看着。
第一印象极为重要,若是不好好敲打一番,未免不会出第二个冯保。
他为先帝跪灵,僧道侍卫,都不得进入,挑了此地就是为了他此时不必再遮遮掩掩,装作稚子孩童。
先帝灵前本就威严重地,不容放肆,又有昏暗的背景,遮掩他这幅孩童的身躯。
就是为了彻底拿捏此人。
“张宏,抬起头来。”
张宏心中还在揣度皇太子所思所想,闻言下意识抬起头来。
只见殿内昏暗无光,这位新君侧对着他,半个身子藏在了黑暗之中,面色明灭不定,单手按着棺木,站得离张宏稍远,阴影正好映在张宏身上,将他幼小的身躯放得无限大。
这是十岁幼童!?
他只觉得威压难测,更甚先帝!
几乎有种面对世宗嘉靖皇帝的感觉!
一道声音传来:“这是我皇考,拜一拜吧。”
张宏心思已乱,不明就里,只是胡乱叩拜了一通。
他头颅触地,姿态放得很是到位。
朱翊钧声音都变得端庄晦涩:“张宏,嘉靖元年生人,农家子,嘉靖十一年被父母贱卖入宫。”
“嘉靖三十六年入裕王府,侍奉我皇考身前。”
“隆庆元年后,历任织造局、京营太监、针工局,四日前掌神宫监。”
“本宫可有记错?”
听着皇太子一字一顿地遍数自己的履历,张宏越发不安了起来。
“殿下识记过人,胸怀宏阔,竟将奴婢卑鄙出身囊括其中,奴婢惶恐!”
这都是寻常消息,宫里人尽皆知。
但此时经由皇太子口中说出,感受就不一样了。
不是李贵妃令旨,要他来看管皇太子的吗?怎么如今皇太子却对他出身一清二楚,莫不是皇太子点选?
朱翊钧轻轻敲击着棺木,笃笃之声回响在空荡的殿内。
“好好的针工局不待着吃油水,去扫太庙,怎么,想告老了?”
张宏一时不知怎么搪塞:“奴婢……奴婢年事渐高,心力……”
朱翊钧突然打断了他:“你对孟冲望而生畏,对冯保退避三舍。”
“到了本宫这里,倒敢欺君了。”
“张宏,你以为你是高拱,还是冯保?凭你,也敢欺本宫年幼?”
张宏犹如坠入冰窖,一个激灵!
这话突然点醒了他!
他陡然间惊醒过来,方才的违和之处突然明白了过来!
这哪里是宫里传的,不晓事的蒙童?
哪个不晓事的蒙童,敢敌视内相,轻蔑首辅!?
这位皇太子言语之中,赫然政情宫事了然于怀,分明是胸有沟壑,睿智已开!
关于这位的传闻,恐怕也多半是蛰伏蓄势罢了!
今晨空出来的提督太监一职,乃至而自己被李贵妃点选,眼前这位太子爷,决计逃不了干系!
他一经豁然开朗,这位太子爷的身影在他面前再度拔高!
十岁啊!十岁开了心智的新君,青史难寻。
始皇帝嬴政十三岁登王,扫清六合,席卷八荒。
宋哲宗赵煦九岁登基,重启新法,两败西夏。
哪个不是神文圣武,天资英断!
若这位皇太子朱翊钧也是如此,他还要讨好什么李贵妃?哪有不争权的圣君!
英宗九岁登基,哪怕蛰伏待机,也不过等了八个月就把王振扶上了司礼监掌印的位置!
圣君在前,安不争做忠犬!?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心中立有定计,颤抖着回话道:“主子慧眼如炬!奴婢确实是为避冯保锋芒,只能让出针工局。”
朱翊钧静静看着张宏。
他明白张宏在想什么。
虽说他如今不过十岁,但只要他表现出有治政夺权的能力,始终会有这么一波人紧紧团结在自己周围。
为什么?政治前景与政治承诺,就是他保底的依仗,也是为君者最大的优势!
有此打底,又借着多年身居高位,故意拿捏气场,压服张宏,并不是难事。
“哦?既然你怕得罪冯保,那还是别在本宫面前听用了。”
张宏听出其中意味,整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当即匍匐到太子脚下:“蒙得太子赏识提拔!奴婢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朱翊钧摇了摇头:“是我母妃赏识提拔才对。”
张宏连连磕头:“奴婢既然到了主子身前,就是蒙了主子的恩,眼里再无别人了!”
朱翊钧终于笑了。
他呵地轻笑了一声,突然想起殿内并无他人,干脆放声放肆笑了出来。
张宏额头冷汗涔涔,根本不敢擦拭。
“张宏,我皇考曾在我面前夸过你,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
不等张宏答话,朱翊钧笑意不减,自顾自继续说道:“他夸你是个忠心的好奴婢。”
“你是吗?”
这声音当真如云端传来,让张宏灵魂出窍。
他毫不迟疑地连连磕头:“主子爷,张宏天家家奴,不敢不忠心耿耿!”
张宏伏地恳切自白,却没有等来太子德音。
只有触地的余光,看到一双靴子从他身旁越过。
身后的声音渐行渐远:“我要隆庆年间,所有去湖广巡税的太监名单,落实一下。”
这话说完,再无别的言语传来。
只剩下踱步离开的声音,在殿内回响,余音杳杳。
张宏几乎瘫软地倒在地上。
他扯了扯衣襟,背后竟然已经湿透,宛如从刀山火海走过一遭。
即便是睿智已开,威严也太重了!
什么十岁新君,要是有人说这是数十年身居高位,执掌大权的皇帝他都信!
尤其最后一句话的四个字,更让他心肝都一颤。
拿捏腔调,习惯动作,几乎将他看杀!
喘了几口粗气,他突然想起什么,连忙翻起身。
对着太子离去的方向,再度磕头,在空无一人的殿内,唱道:“奴婢恭送主子!”
……
高仪看着自己刚刚修筑好的篱笆,满意地点点头,伸了个懒腰。
院子这一角养的鸡鸭,老是偷跑出来,总算解决了。
他本想垒个石墙,奈何这处一进一的院子,是他租赁的,房东虽然不敢拒绝他,但显然也不太情愿让他垒墙,他只能作罢。
今日初一,朝廷欠的俸禄,好歹是发了一半,才让他修个篱笆。
他正欣赏着,就有个老仆靠了过来:“老爷,张阁老府上来人了。”
高仪一惊。
张居正遣人来干什么?
阁臣公务来往必不可少,但私下里交往过甚,多少还是有些犯忌讳。
尤其是国朝新丧的敏感时期。
他看向老仆:“人呢?怎么不请进来。”
老仆双手捧起一本书:“他让老奴把这本书转交给老爷,说是有个不情之请,人在外等着老爷的话。”
高仪接过,看了一眼,是一本《尚书》。
张居正给他这本书做什么?
“什么不情之请?”
老仆答道:“他说,老爷明天能否讲这一篇。”
明日?太子日讲吗?高仪疑惑地翻开书,果然其中一篇书页被折了一下。
他翻到这一页,突然愣了下。
而后默然不语。
等了片刻,才喟然一叹:“跟张阁老说,此事我应了,下不为例。”
老仆应声而去。
……
“老爷,高阁老说,他应下此事了,下不为例。”
小厮掀开马车车帘,低低地说了一句。
张居正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抬眼看了看高仪院子的大门,放下了车帘:“走吧,回府。”
轻轻抚了抚鬓角,今日似乎深思过度,白发都多了两根。
就是不知是他想太多,还是想太少。
先帝显灵……提督太监……临朝诘问……张宏……
皇太子,到底有几分成色呢?
明日且让他好好看看。
京城,十月二十九,清晨。
余有丁跟申时行又早早在羊汤馆占了个位置,吃起早食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余有丁看着申时行的官袍,不无羡慕道:“我等三人同科,你与元驭都已然穿上三品绯袍了”
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申时行成了吏部侍郎,王锡爵做了南直隶刑部侍郎。
余有丁看着自己区区从五品的司经局洗马青色官袍,忍不住心中吃味。
申时行却摇摇头:“丙仲这是身在局中,看不清楚,你这般简在帝心,圣上必然给你留了更好的去处。”
余有丁一愣,自我怀疑道:“是吗?”
申时行笑道:“你看看你们这一批日讲官。”
“高阁老、张尚书抛开不论,马自强做了礼部侍郎,陶大临简拔到了国子监祭酒位置上,陈栋那个闷葫芦都提拔成大理寺少卿,眼看就要跟着海刚峰去两淮立功了。”
“你这个陛下独称的余探花,难道还能给落下了?”
余有丁一听,似乎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但还是忧心申时行是不是哄他,更患得患失了起来。
申时行由得他自己钻牛角,自己则惬意喝起羊汤来。
余有丁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摇摇头抛诸脑后,说起别的事:“说起陈栋,这趟跟海刚峰去过江淮,回来再勘磨几年,怕是有望九卿了。”
陈栋如今是大理寺少卿,若是真把江淮的事办成了,往后少不了一个大理寺卿。
申时行想起昨日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眼中不由划过一丝神往:“这次陛下是动真章了,听闻调动了京营、锦衣卫、漕运都督、漕运总兵,乃至于连新任南京守备太监,也是带着御马监去弹压的。”
单这份信重,就让人心驰意动,也不知道陈栋什么福分能沾上海瑞的光。
二人对视一眼,余有丁再度叹了口气。
都说这位陛下圣德仁厚,善待大臣,怎么还不施恩到自己头上呢?
就在这时,羊汤馆外的街道上,响起了声声吆喝声:“卖报卖报!”
“最新一期日月早报!”
“通政司首发,圣上经筵体悟!”
申时行伸了伸手,招呼那少年近前。
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小兄弟,给我来两份。”
他轻车熟路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又递给余有丁一份。
这报申时行也不是第一次买了,可以说,凡是有些政治嗅觉的官吏,都不会错过新报。
自从定安伯赶赴松江府去之后,朝堂上的势力几乎都被清理了一遍,换上了如今几位大佬的人。
门生故吏们只剩几根独苗,九卿之中就只二人,都察院的都御史,葛守礼、以及通政司的右通政,何永庆。
离了高拱的庇护,还能在朝堂上屹立不倒,是谁在庇护,大家都门清。
既然知道何永庆是谁的人,自然也能猜出是谁要办的报。
所以,这份由通政司随着邸报一同发行的日月早报,就成了朝臣窥伺圣心的合法途径。
二人都很是懂行地各自浏览起来。
似乎是不约而同,两人都看到了这一期的大版——《从分辨善恶论的经历中,体悟出学习经典的态度与方法》。
新报总是这种大白话,二人见怪不怪,谁让内帑有钱,不用节约纸张。
只不过这标题的内容,立马让二人警觉。
余有丁皱眉问道:“这是要对前次经筵上的事,盖棺定论?”
经筵上关于善恶论的争执,余有丁自然也经历了。
人性善恶这种事,千年来都没有定论,怎么可能一场经筵能吵出结果。
但皇帝却非要一个定论。
这就跟捅了马蜂窝一样。
如今的官学是什么?自然是无冕之王,心学。
可心学中,对这个看法也不一致,有的认为善恶天成,抒发由心,有的认为善恶后天所成,需要修持,甚至也有认为世上无有善恶,可以任性而为。
争论一经挑起,就没那么好平息了。
尤其是皇帝还在经筵上,作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为此事,已经吵了月余了。
申时行摇了摇头,神色复杂:“盖棺定论倒不至于,却是不给讨论的余地了。”
皇帝这篇作业,说不上多精妙,大儒辩经,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哪里管你什么明证实例。
但如今皇帝这幅行止,却有一点无法让人忽视——那就是声音大。
刊行之权,不是一般书行书院能有的,但对于捏着通政司的皇帝而言,那就是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北直隶全方位覆盖不是说着玩的,这还是收敛了,没随着邸报一起抄送天下。
如今只是试探,要是朝臣反应不够激烈的话,说不得就要加印,送到两京一十三省,给天下人都看看。
而且这新报全是大白话,声音有多大,只受限于天下识字的人数。
声音大,基本盘大,又有明证相佐,在民间的说服力,天然就比空口白话的思辨有力度。
这不是来辩经的,是来搞以势压人的。
余有丁也开口道:“这位陛下,当真是做什么都要扯大旗,要趁心学的风,却将告子扯了进来。”
这个时候讲究复古,扯一位诸子来站台,效用不必多说。
单这份六经注我的架势,这位圣上,日后必不失为儒学大家。
但这话申时行却并没有赞同,反而苦笑道:“这位陛下哪里争的是什么善恶论,他才不关心这些。”
“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这位圣上要的,是重新阐道何为‘正确’。”
他重重地戳着报纸——在最后一句“凡宣称之争,以证明为先”上。
学术争论,从来没有裁判。
可如今皇帝这一出,很难让人不往这方面想。
申时行无意识地戳了六七下,直到戳出一个孔洞,才悻悻停止。
余有丁也看出了端倪。
惊叹道:“这位陛下,莫不是想圣、王一体?”
权力源流归于皇帝也就罢了,难道经学源流,也想收拢到自身?
这恐怕有些异想天开了。
申时行面色凝重:“应该不至于,我看,或许是想挑起诸学派争端,来做个判官。”
判官持有什么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有判罚之权,天然就能收拢各经书学派。
余有丁皱眉:“何以见得?”
申时行喃喃道:“说是说依从‘明证’,可认不认这‘明证’,不还是圣上说了算?”
“这是借着各派争论的风,成自己的道啊。”
“此前我还疑惑,这位陛下,八月时,为何让内臣塞了一堆腐草养在宫里,让几位阁老逐一观看。”
余有丁疑惑看向申时行,等着他的下文。
但申时行却闭口不言。
他忍不住问道:“此事我也知道,几位阁老事后三缄其口,此事难道还有什么说道?”
申时行有所猜测,却不想说出口,只揣测道:“或许,待今日这事起了争论,下一期,腐草之事,便会见报了。”
二人说到这里,便少了话语,相顾无言。
申时行是不想说,毕竟他也有些拿不住这位皇帝的脉络。
余有丁则是不太在乎,现在早就没了所谓的学派共同体,皇帝即便是有心统合经学,也不太可能做成。
两人吃过早食,便各怀心事,一同去往皇城。
申时行现在是吏部左侍郎,在吏部尚书陆树声不到任的情况下,他几乎等同于吏部尚书。
至于陆树声会不会赴任……反正朝廷已经请了两次了,此人还是没有动身的迹象。
总之,如今便是申时行代掌吏部,参与廷议。
换句话说,这位年岁不过三十七的俊彦,已经是左右大明朝局的廷臣了,还是那种举足轻重的廷臣。
是故,到了皇城之后,申侍郎只能遗憾与同科好友分道,径直赶往文华殿,准备廷议。
申时行到的时候,几位阁老都已经站在了班首。
他本想找座师吕调阳问问皇帝经筵和新报的事,却见皇帝已经高居御案之上,只得暂且按下,待廷议后再说。
入列不一会,工部尚书朱衡也最后一个到了。
这位工部尚书,从新帝登基以来,就忙着黄河、陵寝的事。
好不容易忙完,听闻近来又被新帝派了新的活计,也是个天生劳碌命。
朱衡来了之后,廷议便正常开始了。
张居正率先道:“问陛下躬安?”
朱翊钧缓缓点头:“朕躬安。”
如今开了经筵,皇帝的日程自然有所变化。
首辅、次辅、礼部尚书、吏部左侍郎,统统都充作经筵官,自然不能再这边廷议,那边经筵了。
哪边缺了人都进行不下去。
所以,便改成了等廷议结束后,再给皇帝讲解经典。
至于经筵之前,皇帝做什么,那就自由安排了——这是皇帝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争取来的。
此前数次考校,皇帝都无一处错漏,以全优的成绩获得了所有日讲官的认可。
最后一次,难度已经与童试不相上下。
皇帝仍是轻松通过,以至于两宫都夸赞不已,信任倍增。
是以,皇帝若是想将聪明才智,转移一部分到听政上,也是合情合理的。
朱翊钧被问安之后,也笑道:“众卿近来无恙否?”
这是寒暄客气,也是营造一种良好的政治氛围,氛围总是能感染人的,润物细无声。
诸位廷臣忙行礼回道:“臣等无恙。”
朱翊钧点了点头:“诸卿廷议罢。”
话音刚落,礼部侍郎马自强当即出列。
身子朝着御阶下拜,脸却扭过去瞪着通政何永庆:“臣礼部侍郎自强,有本奏!”
众人纷纷向马自强看去。
只见马自强怒道:“臣要弹劾通政何永庆,窥伺经筵,猥亵圣意!”
“把持机要,膨胀权势!”
“妖言惑众,散布流言!”
十一月三日。
由于一路的拜访、讲学,李贽耽搁了不少时间,好歹是在吏部规定的最后期限内抵达了京城。
作别了执意要送他的学子——沿途上讲学的收获之一。
李贽独自拉着驴车走向了城门。
京城九门税不收人头税,却还是收商税的。
李贽拉着学子送的驴车进城,车上一堆土特产,城门处几门差役执意要盘查。
可惜差役碰到了硬茬,李贽引经据典驳退了盘查的要求,曰:孝宗初,御史陈瑶言,崇文门监税官以掊克为能,非国体。乃命客货外,车辆毋得搜阻。
反正就是孝宗年间,就有诏令,除了检查客货外,不得随意搜查阻拦车辆。
城门的税官本想物理反驳,但在搜出他赴任国子监的文书后,还是被李贽的道理说服了,总算通情达理地没检查驴车,给他放进了京城。
李贽昂首挺胸进了城门。
随后在看到京城屋舍价格又涨了些许后,变得垂头丧气。
这就是他为何磨蹭这么久才来京城的缘故。
京城居,大不易。
李贽是真不想来京城,甚至说,他从来都对做官没什么兴趣。
他已经不记得,他是怎么被一步步逼到如今这个情境的。
八岁时,他心中就燃起了熊熊烈火,言称自己倔强难化,不信学,不信道,不信仙、释,故见道人则恶,见僧则恶,见道学先生则尤恶。
十二岁时,意气更甚,一篇《老农老圃论》,挖苦孔子。
十四岁时,读《尚书》,直言朱熹的批注臭不可闻。
他曾以为,自己是天命不凡的人物,是历史的主角,日后著书立说,早晚将这些所谓的圣人甩在身后。
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
不是错在他不如这些圣人,而是错在,这些所谓的圣人,有太多门徒了。
多到整个天下,都是这些圣人的条条框框,让他举步维艰。
所谓孔子一狗犬吠,百狗从焉,并不是他看不起孔子——已经逝去的道德人物,他也无心贬损。
他看不起的不是孔子,而是孔丘身后这群野狗!
十五岁时,为了童试,他昧心品悟起了所谓的儒学经典,四书五经。
十七岁时,父亲逼迫乡试,让他捡起了此前看不起的理学经典,朱子《传》注。
二十一岁时,李贽眼睁睁看着,因为自家窘迫,娶进来的新娘黄氏,不得不帮人做针线活,吃粗粮野菜。
年仅十五岁的妻,勤劳贤淑,作为长嫂更是“待娌姒如同胞,抚诸从若己出”,他又怎么能忍心要求其,与自己一同安贫乐道?
终于,李贽在做官之事上,他妥协了。
向父亲妥协,向妻儿妥协,也向条条框框妥协。
好在,他天赋还算不错,二十六岁考取举人,三十岁外出为官。
奈何,李贽做梦也没想到,所谓的当官来钱快,是哪种方式。
同流合污?还是出淤泥而不染?
年轻气盛的李贽,选择了道德操守。
遗憾的是,大明朝的俸禄,给他结结实实上了一课。
他历任河南辉县教谕、南京国子监博士、北京国子监博士,过得可谓穷困潦倒,终于,在他三十八岁时,他的妻女,生生饿死在了辉县……
李贽一路上神色复杂地看着京城的一砖一瓦。
妻子死后,他回了京城礼部任官,却因跟上司有矛盾,主动上奏“厌京师浮繁,乞就留都”。
彼时,他曾暗中发誓,决然不会回到这个是非之地。
至于为什么又被召了回来……因为皇帝允诺,可以“不被人管,俸禄翻倍,安心治学”。
他抱着想信,又不全信的纠结心态,李贽未带家眷,独自赶回了京城。
京城还是他记忆中一般,车水马龙,摩肩接踵。
李贽有些不适应地靠路边走着,省得遇到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恰好看到家面摊,简单的四张桌子,摆在路边,竖起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面“,煤灶煮着面汤,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勾动了李贽的馋虫。
他想了想,走上近前,将驴车拴在树上,一边喊到:“店家,给我来二两面!”
李贽今日还未就食,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正好也歇歇脚。
不多时,店家就端了碗面上来。
“客官您慢用。”店家说着,放下面碗。
店家正要转身干别的活,李贽突然脸色一沉,一把拽住了他。
“你等会!”李贽拿起筷子,挑起碗中的面,“你这哪有二两!”
那店家被吓了一跳,连忙安抚他。
放低声音告饶道:“这位爷,咱们小本生意,哪里会短你的称,况且差爷们隔三差五来查,给我胆子我也不敢啊。”
李贽穷苦惯了,是个较真的人。
店家口中的“差爷查称”他知道,在京兵马指挥领市司,每三日一校勘街市度量权衡,稽牙侩物价。
但他同样也知道,这些店家,只要缴足了份额,就能让差役们眯一只眼睁一只眼。
李贽不管这些借口,只揪着不放道:“我就问你这面,有没有二两!”
店家连连告饶,却见眼前这人无动于衷,终于松口道:“客官,这样,我给您补个炊饼。”
李贽这才缓和了神色,放开了店家:“炊饼只能算短称赔的!这碗面,我还是得少你一文!”
店家苦笑,拱了拱手转身取饼去了。
李贽这才施施然坐下,大口吃起面来。
眼睛不时看向店家,防着他往饼里吐口水,耳中听着别的食客谈天论地。
“……有这般才智不去考科举,怎么窝在小报写小说?”
“你懂个屁,你看这设定,什么弼马温,不就是御马监吗?还有这些官场黑话,依我看,多半是哪个官场退下来的老手。”
“胡扯!有明证吗,就在这里瞎咧咧!?”
李贽看着两人脑袋挤在一块看新报,突然想起自己落下两期西游记没看了。
恰好店家上前送炊饼,李贽朝店家努努嘴:“店家,这两期的新报有吗?”
店家想婉拒,又怕这厮找麻烦,思前想去,还是转身拿了两份新报来。
交到面前这客人手中的时候,还不忘嘱咐一句:“小心别弄坏了。”
李贽摆了摆手,将报纸拿在了手中。
本是打算先看小说,就着面条大快朵颐。
结果一眼扫过,就被大版大字吸引了目光。
李贽皱眉喃喃自语:“从善恶论……学习……的态度与方法?什么鬼名字!”
本着批判的态度,李贽放下西游记,先看起来这篇显得有些残障的东西。
看到开头……哦,原来是皇帝啊,他这才想起此之前,皇帝索要先天之人的事。
也难怪,十岁少年,正是对善恶疑惑的时候,李贽对这个年纪的思辨水准,放宽了容忍度。
况且用先天之人作为明证,无论如何,思路还是有些新奇。
且让他看看有了什么结论?
当当他看到皇帝妄下论断的时候,又摇了摇头。
区区一人,怎么能下定论呢?
正要腹诽一番,看到结尾一句,又挑了挑眉。
这小皇帝,似乎潜质还不错。
李贽没有第一时间去看小说,反而又看向了下一期新报。
毕竟此前从未有报纸,刊载皇帝的经学讨论,任谁都会好奇,想看看后续。
但,下一期更让李贽出乎意料。
乃是说,皇帝在上月二十九日,宣布成立一座新学府,特为求明证之用。
三十日,皇帝下诏,求问“如何求得明证,如何确认明证真伪”,言之有物者,可于新学府挂职,赐吏身,领月俸十两。
百姓、监生闻讯,争相议论。
十一月二日,也就是昨日,游商程大位揭榜,面刺皇帝善恶论明证之疏漏。
曰,善恶之论,区区一例不足以定证,或有十例、百例,尽皆如此,才可称之为明证。
同时,其人既然至今混沌,岂能只让内臣导于善?
亦应再一人导于恶,二者相比,才可证明。
皇帝听闻,主动召见了程大位,当面承认了自己的不足,称赞道“这才是朕想要的解惑啊”。
上下详谈甚欢,而后一同定制,暂定善恶论研究方法为“试验法”。
又以程大位之言,试验法所得,必然应有可以重复实现的特征,否则不可称之为明证。
再有,试验法当有对比,一正一反,宛如一阴一阳,否则只可称之为片面明证,不取也。
并赐程大位新学府客座教谕身份,领月俸十两,不必坐班。
李贽看完后,对这部分讨论尽数略过,眼睛死死盯着“挂职”、“月俸十两”上。
他招来店家,问道:“店家,这新学府建在哪儿?”
自己得去瞅瞅,有官身能不能兼任。
……
与此同时,乾清宫。
皇帝陛下今日睡了个懒觉,天亮透了才起床。
今日先帝原配太后,移入先帝陵寝,与先帝合葬。
祭祀大事,合当辍学一日。
而后朱翊钧便吩咐了驸马都尉许从诚代皇帝祭祀,自己躲了个懒。
政事交由内阁,两淮的事托付给了海瑞,朱翊钧总算是没什么急着办的事了。
接下来插手京营,倒是可以徐徐图之,他记忆中,顾寰应该死得挺晚。
朱翊钧伸了个懒腰,唤来宫人替他更衣。
思考着是稍后是去校场,还是去工部问问朱衡大船的事。
恰在这时,张宏神色有些紧张了进了殿。
甚至主动接过了更衣的活计,自作主张驱退了宫人。
不等朱翊钧发问,他就小声道:“爷,昨夜慈庆宫着火了。”
朱翊钧猛然醒过神:“母后伤着没?”
他第一反应就是问起陈太后的安危。
这时候要是烧死个太后,影响就太恶劣了。
张宏连忙道:“火势当场就控制住了,只伤着人几名太监宫女,太后相安无事。”
“之后太后命奴婢将慈庆宫的人都扣住,亲自逐一盘问。”
“奴婢本想遣人到乾清宫给陛下禀报,但太后又疑心奴婢要送人离开,给奴婢也按住了。”
张宏三言两语就说清了原由,还特意点明了为何没有第一时间来禀报。
那种情况,他要是执意让人离开,只怕会让陈太后疑心皇帝。
朱翊钧松了口气,陈太后没事就行。
他展开双臂,让张宏替自己穿戴,神情严肃问道:“火势正常吗?”
若是什么打翻烛火也就罢了,就是怕,有人作死。
张宏迟疑了片刻,斟酌道:“火起得有些快,但也不是太明显。”
朱翊钧面色阴沉,没有开口说话。
若是人为,能是谁做的?南直隶乡党?两淮的爪牙?还是晋党?排斥新法之辈?
又是什么目的?是示威?还是离间?或者是想给他叩屎盆子?
朱翊钧等穿戴好,才沉声开口道:“走,去慈庆宫。”
说罢,甩了甩宽袖,大步流星往外走,无意中流露出心中的急切。
张宏连忙跟上。
一路无言,一行人很快赶到了慈庆宫。
朱翊钧站在慈庆宫外,就感受到一股烧焦味,扑面而来。
他一边放缓脚步,一边问道:“母后在寝宫吗?”
张宏忙道:“太后在暖阁。”
刚起了火,不敢在寝宫待着也正常,朱翊钧点了点头,迈步进了慈庆宫,直奔暖阁。
刚一进暖阁,就看到陈太后坐在椅子上,用手撑着脸颊,歪头休憩。
听到有人进来,突然坐直身子,睁开了眼睛。
见到是皇帝进来,这才稍微放松下来。
“孩儿给母后请安。”朱翊钧行了一礼。
陈太后揉了揉眉心:“暂时躬安,往后就不一定了。”
朱翊钧听出了这位母后口中的怨念。
忙起身走近,给陈太后揉揉太阳穴,口中说着:“母后审出来什么了吗?”
陈太后无奈道:“不慎打翻烛火。”
朱翊钧追问:“果真?”
陈太后叹息不语。
朱翊钧默然。
这就是没审出来的意思了,但又不能对外说有人故意纵火,但不知道是谁。
影响天家颜面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容易引得内外相疑。
朱翊钧小心道:“母后有头绪么?”
陈太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开口道:“这话我问陛下才对,陛下近来是不是又在惹是生非?”
宫廷失火其实是一件很常见的事,往往也有迹可循。
陈太后的记忆中,先帝支持开海的那两年,宫里常有失火的事。
如今被皇帝隔绝了内外,她也不知道外朝是不是有什么大事,但……从前次高拱离京,内阁非要见她一面来看,外朝对母子二人的关系,恐怕是没往好的方向猜,若是她昨夜被烧死在宫里,皇帝必然也得吃上好一个麻烦。
所以,与其说是冲着她来的,不如说是皇帝惹的麻烦。
恰在此时,李进从暖阁外走了进来:“陛下,太后娘娘,外朝众臣听闻慈庆宫失火,特遣人来慰。”
朱翊钧目光一闪,啧了一声:“好快的消息!”
他停下了揉按的手,朝陈太后开口道:“母后,让孩儿处理罢。”
慈庆宫,子时刚过。
如今暑伏渐深,各殿阁都有冰块放置,让贵人们能睡个安稳觉。
陈太后在别宫时却没这种待遇,如今难得享了个凉快的夏夜,早早就入了睡。
这个时候,平日伺候的太监宫女早就退了出去。
陈太后延颈秀项,安然休憩在床上。
莫名地,脸上开始露出不安的神色,渐渐秀眉微蹙,似乎是做了噩梦。
突然一阵心悸,陈太后睁开了眼睛。
她有些疲倦地拉响了床头的铃,准备使唤宫人倒些水来。
但等了一会,却未等到宫女。
反而进来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陈太后脱口而出:“娘亲,你怎么在此?”
她眼神中充满戒备,看着稍显老迈的母亲,缓缓从外间走进来。
这几日,陈家屡屡遣人联络她,她半点情面没给,全都否了。
如今她这娘亲竟然进了慈庆宫!怎么进来的!?
陈母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家女儿。
却并未解释这问题,只是轻轻坐到了床沿边,说了句:“太后瘦削了不少。”
陈太后皱紧眉头,往后退,朝外喊道:“来人!”
这一声,并未喊来人。
陈母拉着陈太后的手,怜惜道:“陈算还是我招进府的,这点面子还是会给我的。”
“来,娘亲替你穿戴,咱们到正殿,娘有话跟你说。”
陈太后愣愣地看着自家娘亲。
她不是蠢笨的人,这一嗓子没喊来人,立刻就明白过来。
什么陈算给面子,宫里又不是没别人了。
这分明是,故事重演啊。
当初,她被赶去冷宫,陈家就是这样将自己卖了。
现在更是如出一辙……她若是去正殿,等着她的,恐怕就是李氏跟李进冯保这些人了吧。
想到这里,她不由惨然一笑。
眼见陈母要为她穿戴,她突然收敛了情绪,坐了起来,正色道:“替本宫着冠服!”
陈母默然,好一会才点了点头。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不语,磨蹭了好一会,才找来冠服,开始穿戴。
太后冠服,是受册、谒庙、朝会才会穿的,如今有这要求,显然是将此时当作与众不同的时日。
陈太后任由陈母为自己穿戴配饰,自己亲手拿过后冠。
其冠圆匡,冒以翡翠,饰九龙四凤,贵不可言。
等穿戴好,她轻轻扶了扶冠上的大花十二树,率先挪步:“走吧,本宫倒要看看,是谁夤夜拜见。”
……
慈庆宫正殿。
陈太后见到了今夜意想不到的第二个人。
竟然是皇帝!
在陈母退下后,空荡的大殿中,只有当朝皇帝、正宫太后,两人而已。
朱翊钧看了一眼陈皇后身上的冠服,揣摩着她的心态。
面上却做足礼数:“臣皇帝钧,拜见母后。”
陈太后也定定地看着皇帝,神色惘然。
她还以为,是李氏在侯着她,没想到,竟然是这位连她都有些喜爱的少帝。
目光从殿外收回,陈太后疑惑的目光又回到皇帝身上。
皇帝是替他的生母打头阵来了?
或者,这内廷干脆就是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陈太后微微颔首,试探道:“皇帝夤夜来寻我,可不合礼数,不知所为何来。”
但皇帝的回答,却不在她意料之内。
朱翊钧再度拜倒,仿佛有万千情绪一般:“孩儿,为质问母后而来!”
陈太后不置可否,等他接着说。
朱翊钧继续说道:“娘亲,那高拱,凌迫司礼监、挟逼君上、欺我生母,难道不是仗了母后的势么!”
“如今,高拱在朝堂上说一不二,以臣压君,让孩儿苦不堪言,辛涩中,又难以置信,是母后授意!”
“几日不眠不休,一度彻夜辗转,今日终是忍不住来问一句母后!”
“娘亲!我是不是你儿子!”
朱翊钧很清楚什么是先发制人,先入为主。
哪怕他要逼迫陈太后,也不可能来硬的。
一上来就占据道德制高点,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人,是最擅长自我洗脑的。
如果不让她陷入理亏的境地,心态就会在被逼迫时强烈反弹——我是白莲花,为什么都来欺负我?
届时,若是情绪上头了,见大势已去,一头撞死在殿上,朱翊钧可就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一旦遭了这种瓜田李下的事,那就是一辈子的政治污点。
什么言官、野史、阴谋,就会像苍蝇一样往他屁股下面钻。
可以说,今夜陈太后一旦死在这里,那么无论是不是他干的,外人都会认为是他干的。
届时,别说掌权受影响,便是高拱,都要抓着这个破绽,来垂死挣扎。
甚至于天下士林,朝野文官,都会对他这位皇帝,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种条件下,不说寸步难行,至少也是难度翻倍。
所以,这是他今夜唯一的顾虑。
他必须,温柔地逼迫陈太后,万万不能出现不忍之事。
陈太后身着冠服,仪静体闲,款步走近。
她上下打量着皇帝。
好儿子啊,果真是好儿子。
不知不觉间,就有了这样的庞然大势。
本以为是替李氏而来,现在看来,倒是她看轻了这位圣君了。
陈太后面无表情道:“皇帝自然是本宫的儿子。”
“正因为是本宫的儿子,本宫才要替皇帝好好监国,重用老臣,是皇帝年岁尚小,多虑了。”
她自然知道皇帝是有恃而来——这慈庆宫内外,恐怕都是他的人了。
但想挑她的错处,她是不认的。
大不了,一段白绫罢了,她在冷宫,本就等了三年了。
总不能更差了。
可朱翊钧却并不想看她矫作。
他直接揭开一切掩饰伪装,看着陈太后痛苦道:“我知两宫不合,娘亲如此作为,事出有因。”
“但……孩儿何辜?”
他倔强地仰起头,直视陈太后的眼睛:“生母是母,嫡母更是母。”
“如今两宫争端,如同在孩儿心中天人交战!”
“孩儿也想孝事娘亲,让二老享尽尊荣。”
“娘亲,但有半点可能,能否,莫要陷孩儿于不孝之地。”
“拳拳之心,娘亲明鉴!”
这话确实没得挑理。
皇帝向来孝顺,隔三差五请安问好,每有好物,也会与她分润。
更别说时常请教学问的作为,更让她清楚,皇帝确实是个孝顺仁善的人。
她唯一有些虚心的,就是面对皇帝了。
但……那是之前,如今皇帝既然已经夜闯慈庆宫了,还在装可怜,未免也太小看人了。
她直视着皇帝,语气强硬道:“皇帝夜闯慈庆宫了,就是为了惺惺作态?”
但凡皇帝真有这么恭顺,也不会暗中掌控了内廷。
更不会夜闯寝宫,让她连一个身边人都喊不到了。
朱翊钧摇摇头,凄声道:“娘亲有娘亲的戒备,孩儿也有孩儿的委屈,若是有半点办法,孩儿也不会夤夜闯宫。”
“我知道娘亲都准备给我按上一个不孝的名头,好废了我。”
“若非今日高拱私下挟逼,说要扶我那四岁的听话弟弟登基,孩儿又何必心慌到现在无礼于母后?”
陈太后一怔。
这话倒让她措手不及,下意识问道:“元辅说要废了你!?”
这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见自己把节奏带偏,朱翊钧继续趁热打铁。
他仰起头,一脸倔强道:“娘亲何必明知故问!若无你的首肯,高拱焉能说出这般话!”
朱翊钧是必然不能让这位母后自诩一个完美受害人的,这个人设,只有他担得起。
陈太后默然。
她与高拱固然有些默契,但根本目的却不一样。
自己心中也没那么多家国天下。
高拱怎么想,她也管不着,二人至多说是各取所需。
想到这里,陈太后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将眼前的儿子扶起来。
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地解释了一句:“我没这个意思。”
废帝固然耸人听闻,可她其实并不在乎。
什么大局,什么天下,她都不放在心上。
但,她只想把该算的帐算了,剩下的事,也没那个心情胡乱折腾。
陈太后抬眼看了眼宫外,一片寂静无声,继续说道:“这话我或是说晚了,皇帝应当准备藉此杀我?”
皇帝做到这一步,当然不可能是来跟她诉苦来了。
或许,只是图个心安,与自家多说两句好动手罢。
但朱翊钧却并未认下这个猜测,反而一脸难以置信看着陈太后:“娘亲如此看我?”
他突有些失魂落魄:“孩儿早想当面与母后陈情,但却一直受阻于慈庆宫外。”
“如今,为了见上一面娘亲,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他轻声道:“我知母后为何要倚助高拱。”
“娘亲怨愤身为正宫却无己出,也怨愤我皇考将母后迁居别宫……”
话未说完。
陈太后突然失态,她猛然回头,盯着皇帝,一字一顿道:“你以为是谁害的!”
皇帝什么都不知道,竟然也妄想来说服她?
要是天下事靠嘴巴就能解决,大明朝还养这么多大军做什么?
出乎她的意料,朱翊钧点了点头:“孩儿自然知道。”
“不但知道,孩儿还将罪魁祸首给母后一并带来了。”
陈太后戛然而止。
她愣愣看着皇帝:“带……带来了?”
朱翊钧上前,扶住了陈太后:“孩儿带您去看。”
陈太后抿住嘴唇,任由皇帝牵拉到屏风前。
在她心中,李氏下一刻,就要转身从中出来,奚笑她。
但,又一次地出乎了意料——皇帝一把推倒屏风,露出了一具尸首!
赫然便是,冯保!
只听皇帝愤声道:“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
“嘉靖时,便倚仗东厂,行阴毒之事,我观皇考几位子女夭折,与此人不无关系!”
“隆庆时,又谄媚献上,为我皇考奉上虎狼之药,害我皇考英年早逝!”
“如今,更是听闻此人离间两宫,使后宫不合,更是死有余辜!”
“孩儿,特意诛杀此獠,既为正国法,也替我母后出气!”
有些事,掰扯不清。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别掰扯。
有能杀的人,赶紧杀了,面上有个结果,也就够了。
如果还要寻根究底……那就是真的不识好歹了。
陈太后视线却没从冯保身上挪开。
似乎在意外,似乎又有些畅快。
她怔怔地看着冯保的尸体。
正当朱翊钧以为此事揭过,这位母后要顺着台阶往下走的时候。
就听到陈太后喃喃道:“皇帝不曾在宫外呆过,见的事不多,你可知,平民若是被狗咬了,是追着狗撵,还是去找主人家的麻烦?”
这就是不给面子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
内宫这些腌臜事,是谁做的他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这就是他压根没打算从陈洪嘴里问些什么的原因。
但,至少以他的猜想,大概率不会是李太后授意。
可很多事情不以人意志为转移。
就如陈太后所说,狗毕竟是狗,账总归要算在主人家头上。
那能怎么办?又不能把李太后绑过来她给泄愤。
好在,他不是非要给这位母后顺心——只要心态别极端到真的一头撞死在殿上,就够了。
朱翊钧开口道:“母后教训得是。”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冯保以奴欺主,自然是主人家的错。”
“一切,都要归咎到我皇考身上!”
他侧过脸,看向陈太后,继续道:“但,子不议父过,我皇考既然仙去,这笔账,合当算到我这个做儿子的头上。”
“娘亲要打要罚,请让孩儿代为受之。”
陈太后冷笑:“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
她冷嘲的话,正要出口。
突然就听到一声饱含感情大喝:“娘亲!”
只见朱翊钧突然跪地,行父母大礼。
真挚道:“我知娘亲一度耿耿于怀,孩儿再孝顺,也不是娘亲己出。”
“但请娘亲莫要辱没了孩儿一片拳拳之心!”
“无论是嫡母生母,孩儿都视为至亲,从未有半点区别待之!”
“若是不信!孩儿甘愿剖心挖胆,呈见母后!”
说罢。
朱翊钧突然作态。
径自扯开上衣,露出坦荡的胸堂。
又随手拔出冯保身上插着的染血匕首,扯过一块破布裹住,双手托起,递到陈太后面前。
突如其来的行为,让陈太后陡然慌了神。
皇帝一动不动、视死如归,陈太后也被震慑住,怔愣无声。
只有在殿外的朱希孝屏息凝神,看着一幕。
他知道,皇帝手中是事先安排的一把无刃钝匕。
虽说伤不了人,可哪怕磕着碰着,都是他朱希孝的罪过!
即便皇帝吩咐,非要太后蠢动之时,他才能闯进去。
但事有权宜,他已然下定决心,一旦太后不识好歹,有拿起这匕首的征兆,他便要冲将进去,将其按倒。
时间仿佛凝固。
匕首上属于冯保的血液,还在滴滴洒落。
将肃然的氛围,烘托到了极致。
皇帝自去上衣,袒露胸膛,试探着太后的底线。
这一幕宛如二十四孝一般的行为艺术,却真将当事人惊得手足无措。
这不是简单的卖惨。
这是皇帝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太后。
要么妥协让步,要么,兵戈相见。
没有第二个选项。
无论陈太后之前打算做什么,针对陈家也好,报复李太后也罢,乃至于想尝尝权力的滋味,种种理由,今夜,都必须要过皇帝这一关。
激化矛盾也是谈判的技巧之一。
朱翊钧低着头,等着陈太后的决定。
这个选择,决定的不是他的命运,而是陈太后的。
无论是信了也好,还是愿意下这个台阶也罢,今后他都不会为难这位母后。
相反,如果这个台阶不肯下,那他也别无办法,只能让这位母后忧思成疾了。
同时,也是在挤压陈太后的选择。
如此,便只能在妥协与杀子之间选择,悄无声息地湮灭掉了,自绝性命来报复的可能。
时间一点点过去。
陈太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
见识过先帝那种贪婪好色,驱逐原配的无情皇帝。
如今看到眼前这位以身犯险,想弥合两宫的至情皇帝,只觉是奇观。
皇帝用实际一行动告诉自己,若是再想支持高拱,搅乱内宫,不如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
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啊,竟然用这种方式来逼迫她。
怎么敢的?
赌自己心软,还没有发疯?
还是情真意切,孝心纯粹?
还是……但凡她有所动作,立马就是百步穿杨的一箭,射穿自己?
一子一母,一跪一站,画面几乎凝固。
所有人都没有动作。
朱翊钧很有耐心,太后怔怔出神,朱希孝在外反而最是心中最焦急。
终于。
朱翊钧听到了陈太后的声音。
“为了逼迫我,陛下也是费了不少心机。”
朱翊钧抬起头,只见陈太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转过身,摆了摆手,示意皇帝扔了匕首。
朱翊钧随手往外扔了出去,让朱希孝捡走,这才回过头道:“孩儿的心机,也是为了这个家。”
“还请娘亲勿要恼愤,日后孩儿必定孝奉母后。”
戏做到这个份上,也就够了。
没有撕破脸,大家都有台阶下,就不妨碍正事了。
当然,近日这位陈太后,还是不要见外人的好,等局势稳定,再好好孝顺她。
陈太后似乎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疲惫道:“陈洪他们呢?”
朱翊钧毫不避讳:“皆有取死之道,孩儿已然全部诛杀!”
先帝虎狼之药吃多了早死这笔帐,也正应该算在陈洪头上。
杀几个自寻死路的太监,就能前尘旧债尽消,难道不是好事?
陈太后愈发无力。
她有心指责皇帝,却也明白,这等威胁皇权的事,有实力掀桌,能留她这位母后一条命就不错了,别说区区几个太监。
但终归是多年主仆,陈太后只觉心中一恸。
她面色凄凄,摆了摆手:“也不用留人伺候了,皇帝要做什么自去吧。”
朱翊钧却没应声。
陈太后一副生死看淡的模样,他哪里能直接放任。
他轻声开口道:“娘亲稍待。”
说罢,朱翊钧便走了出去。
陈太后自怨自艾,并未说话。
不多时,才听到皇帝的声音响起:“娘亲,你看。”
陈皇后转过头,只见皇帝身侧,张宏抱着一名一岁多的女婴。
朱翊钧温声道:“这是皇考第六女,王贵人诞下的朱尧姬,如今一岁九个月。”
“王贵人难产逝后,一直由秦贵人养育。”
“如今既然母后正位后宫,为天下母,自然也应当交由娘亲。”
陈太后缓缓走进,看着张宏怀里的婴儿。
她伸手拨弄了两下。
才转身正视皇帝。
这位少帝,她已经分不清几分虚情,几分真意了。
甚至于,她现在隐隐开始惧怕自己这儿子——这份洞见人心的手段,当真不似人。
这是怕她寻短见,影响他的皇位呢?
还是单纯见自己孤苦无依,替自己寻个女儿养着呢?
她伸手抱过朱尧姬,心不在焉问道:“皇帝今夜,究竟所为何来?”
朱翊钧迎上她的目光,恭谨道:“母后,确系没别的事,只为解开娘亲心结。”
“不过,既然来了,孩儿正好想起一事,明日宣治门封赏,出了些纰漏,不得已重新拟旨。”
“如今只差娘亲加名了。”
陈太后恍然大悟:“你要罢免高拱!?”
她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正因为她支持高拱,高拱才能压制内外。
这才没过几日,皇帝就夜闯慈庆宫,恐怕,就是为此而来。
但,朱翊钧却摇了摇头:“元辅总归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厥功甚伟,孩儿岂会罢他。”
他语气幽深,意味难寻:“朕,要好好封赏他。”
陈太后心中讶然,却也没细问。
如今对这些事,她已然都没了兴致过问。
随意地点了点头:“旨意给我吧。”
这就是同意要加名了。
朱翊钧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顿了顿,才缓缓道:“不必劳烦娘亲了……孩儿已让人去取印玺了。”
陈太后默然。
二人无言良久。
朱翊钧才恭谨告退:“娘亲,孩儿先告退了。”
陈太后只哄抱着朱尧姬,一言不发。
等到皇帝退了出去,她才扫了一眼皇帝的背影,自嘲一笑。
笑着笑着,莫名地哭了出来。
……
朱翊钧偏着头,听着殿内的动静。
闻见丝丝缕缕的哭声,这才放下心来。
哭了好,哭了情绪也发泄了,不会轻易寻短见。
他一边往外走,心中却也有些感慨,这应当是他最后一次在两宫面前如此装嫩了。
如今,张居正与他有默契。
李太后只能依仗他。
高仪待他为真主。
日讲官视他如天才。
再等明日驱逐高拱,重组内阁。
他便是两宫、朝臣、勋贵、内臣眼中,堂堂正正的天子!
帝君,就是帝君!
朱希孝默默跟在皇帝身后,突然看到皇帝下意识摸了摸肚子,而后似乎摸空了,便将双手负在身后,安步当车,洒然从容。
这幅体态,他莫名感觉皇帝似乎气势陡变。
不像什么少年天子,倒像一位执掌大权多年的高位者!
还在疑惑着,突然听到皇帝朝他说话:“朱卿,打扫一下再走。”
朱希孝的思绪戛然而止,躬身应是,退了下去。
朱翊钧又吩咐张宏:“去,寻两只狸奴,给母后送来,再让陈家女眷多进宫陪陪母后。”
张宏忙道:“奴婢明日便去办。”
朱翊钧一边往外走,似乎又想起什么:“这段时间你亲自来伺候我母后,她没个使唤的人,容易被欺负。”
“人手不够就去问李进要。”
张宏闻弦知意:“奴婢不会让太后受委屈,也不会让人来打扰太后清净。”
朱翊钧点了点头。
方一走出慈庆宫,就看到蒋克谦捧着旨意等候在外。
朱翊钧拿过,扫了两眼,已然加盖好了皇帝与两宫印玺,又交回蒋克谦手里。
吩咐道:“走吧,回去休息休息。”
他仰头看着渐渐消散的白色虹光,喃喃道:“明日,还有的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