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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小说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

石越 著

女频言情连载

张居正视山陵回来了。只有他提前回来的,其他人还在路上。因为,张大学士中暑了——是真的中暑。此时正躺在家中,被儿子张敬修侍奉汤药。张敬修端着药碗推门而入,走到床榻前轻声道:“爹,该喝药了。”张居正缓缓坐了起来,接过药碗,一口灌入了口中。侍奉完汤药后,张敬修一边收拾,一边埋怨道:“非这么急着回来作甚。”天寿山那地方,固然酷热。但朝廷大员出行,为先帝择陵,阴凉冰敷一样不少,哪里会轻易中暑。这分明是故意受暑,好有个理由尽快赶回来。张居正又默默躺下,没心情应付儿子。高拱来这一出,连他都始料未及。不得不用这种方式赶回来,收拾烂摊子。半途上更是连连惊数,传入他耳中。一会是冯保东厂被削,李进递补。一会又是高拱要废除司礼监。而后听到高拱掀开底牌,要为...

主角:石越朱翊钧   更新:2025-01-05 10:4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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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全文小说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张居正视山陵回来了。只有他提前回来的,其他人还在路上。因为,张大学士中暑了——是真的中暑。此时正躺在家中,被儿子张敬修侍奉汤药。张敬修端着药碗推门而入,走到床榻前轻声道:“爹,该喝药了。”张居正缓缓坐了起来,接过药碗,一口灌入了口中。侍奉完汤药后,张敬修一边收拾,一边埋怨道:“非这么急着回来作甚。”天寿山那地方,固然酷热。但朝廷大员出行,为先帝择陵,阴凉冰敷一样不少,哪里会轻易中暑。这分明是故意受暑,好有个理由尽快赶回来。张居正又默默躺下,没心情应付儿子。高拱来这一出,连他都始料未及。不得不用这种方式赶回来,收拾烂摊子。半途上更是连连惊数,传入他耳中。一会是冯保东厂被削,李进递补。一会又是高拱要废除司礼监。而后听到高拱掀开底牌,要为...

《全文小说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精彩片段


张居正视山陵回来了。

只有他提前回来的,其他人还在路上。

因为,张大学士中暑了——是真的中暑。

此时正躺在家中,被儿子张敬修侍奉汤药。

张敬修端着药碗推门而入,走到床榻前轻声道:“爹,该喝药了。”

张居正缓缓坐了起来,接过药碗,一口灌入了口中。

侍奉完汤药后,张敬修一边收拾,一边埋怨道:“非这么急着回来作甚。”

天寿山那地方,固然酷热。

但朝廷大员出行,为先帝择陵,阴凉冰敷一样不少,哪里会轻易中暑。

这分明是故意受暑,好有个理由尽快赶回来。

张居正又默默躺下,没心情应付儿子。

高拱来这一出,连他都始料未及。

不得不用这种方式赶回来,收拾烂摊子。

半途上更是连连惊数,传入他耳中。

一会是冯保东厂被削,李进递补。

一会又是高拱要废除司礼监。

而后听到高拱掀开底牌,要为陈太后加尊号时,他心中也是翻江倒海。

这就是他的金石之交啊,才智手腕果然没令他失望。

正这般想着,二儿子张嗣修突然跑了进来,指着大门方向:“爹!有……”

张居正打断了他,不悦道:“不是说,今日不见客,谁来也不见吗?”

张嗣修大口喘着粗气:“是……是元辅!”

张居正一把掀开被子。

把衣物胡乱一抓,往身上穿。

夺门而出,只剩余音从房间外传来:“去,请来书房见我!”

……

高拱被张嗣修请到书房,看到张居正端端正正坐在书案之前。

一手拿着这几日内阁的条陈汇总,一手端着药碗。

似饮茶一般,嘬了一口,继续翻阅。

“大人在上,元辅来探望您了。”

张嗣修通禀了一声,给高拱看了座,便退出去了。

高拱顺势坐下,摇了摇头:“这孩子,也不知道给我沏杯茶。”

张居正这才看向高拱,不露痕迹的护着自家儿子道:“家里没茶了。”

这借口假得也太没诚意了。

高拱也就随口这么一说,也不是非要喝。

他盯着张居正看了一会,突然笑了:“真中暑了?这么急?”

张居正被奚落,有些赧颜。

放下手中药碗,没好气道:“总不能太医来了看我生龙活虎吧?那不成司马懿了。”

高拱知道这话是在暗讽他。

暗示他如今的作为,颇类司马懿。

他也不计较,反而关切道:“那好好养养,正好一时半会也不太需要你处置公务。”

高拱这人,逆风脾气差,顺风说话损。

张居正实在无奈:“说正事吧。”

高拱点点头:“好,去院子里说?”

身居高位,都有这个习惯。

要么是空旷的大殿,要么是无人的院落。

总之,说正事,不能接受隔墙有耳。

张居正征询道:“扶我一把?”

高拱理都不理他,走到门外,喊了一嗓子:“张小子,过来扶你爹!”

张居正暗道可惜,能让高拱服侍的机会可不多。

高拱这一嗓子,将张居正两个儿子都叫了过来。

一人扶着自家老父亲,一个跟在身后小心伺候着。

跟着高拱走到了院落中央的亭子。

张居正撇开儿子:“好了,下去吧,我与元辅有事要谈。”

知道太多,容易招致祸患。

但在石凳上坐下后,回头见两个儿子纹丝不动。

张居正怒视过去,眼神驱赶。

高拱出面打个圆场:“这是怕本阁欺负你呢。”

“那就让他们听听吧,本阁又不会说什么害人的话。”

张居正无奈。

只得挥挥手,让两个儿子站远点。

两个儿子恭谨退到亭子外,一个恰好能听到,却不让人感觉冒犯的距离。

等只剩下两人,高拱才四处打量,感慨了一声:“你这府邸,真大,比我那破地方好多了。”

张居正没接话:“你家连个凉亭都没有,还怎么谈事。”

高拱笑了笑:“这样不容易被抄家。”

说完这句,他收敛了笑意。

看向张居正,肃容道:“白圭,致仕吧。”

张居正默然。

他没正面回答,反而道:“听说你都容下来杨博、张四维,怎么到我这儿,就劝我致仕了。”

高拱去找吕调阳,张居正自然是不知道的。

但杨博和张四维昨夜亲自上门,他多少是听说了些。

结果也显而易见。

杨博既然出现在廷议上,那就说明高拱轻轻放下了。

否则,今日就不止一个刑部尚书称病了。

高拱没有跟张居正打马虎眼,直来直往道:“杨博、张四维,终究是蝇营狗苟之辈。”

“留他们是为了安抚宣大,我也不惧他们再度暗算我。”

“做个比喻,大概就像《西游记平话》中说的,他们逃不出我的五指山。”

“不止是他们,吕调阳我也可以容忍。”

“只要是我能掌控,又治国有益,我便能容忍。”

“但是你不一样……”

“白圭,致仕吧。”

他没有解释哪里不一样,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要求。

张居正好奇道:“我若是致仕,你准备做什么?真打算做司马懿?”

高拱站起身,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试探的话就不必了。”

“本阁可以直言告诉你,我要实相权!”

“收拢司礼监的权势,只是第一步,等到明年改元,我便会请皇帝与两宫,将内阁官署独立出来,增加品秩,在六部之上。”

“不仅王崇古、吕调阳,我还会扩大内阁席位,恢复东西两府,吸纳将才。”

“届时,或许可让你回内阁。”

张居正默默听着。

等到高拱说完,终于叹了一口气:“高肃卿,你这与谋逆几无区别。”

高拱突然哈哈哈大笑。

笑得极为放肆。

他似乎突然来了兴致,也或许是谋划踏出一步,需要人倾诉。

一屁股坐在张居正对面:“好,你我二人,自从先帝登基后,便再也回不去裕王府的光景了。”

“六年余没论道,今日与你好好论一论!”

张居正坐直了身子,作出一个请的姿势。

高拱当仁不让,率先开口道:“《文献通考》说,‘黄帝置六相。尧有十六相。殷汤有左右相。周成王有左右相’。”

“我以为,是伪作。”

“若以《春秋》见,则有襄公二十五年‘嬖,生景公,丁丑,崔杼立而相之,庆封为左相’。”

“但哪怕采《秦本纪》之说,也有‘秦武王二年,初置丞相,樗里疾、甘茂为左右丞相’。”

“只保守计,距今已然二千年矣。”

“层层推进,万世仰尊,太祖何以废之?”

“二千年之于二百年,何如?”

二人都是博学之士,更别说官位到了这个地步,哪能没有半点政治理念?

张居正也不甘示弱:“祖宗不足法!”

“所谓成法,不过是为了朝局稳定,团结各方罢了,哪里是什么万世至理。”

“太祖罢丞相,才是大势演进,与时偕行、日就月将。”

“漫说二千年,便是二万年,也不过冢中枯骨!”

一旁偷听的两兄弟,张嗣修年纪稍小,不明所以。

不由得蹭了一下身旁的兄长:“兄长,这是在论什么?”

张敬修听得全神贯注,被扒拉一下神不在焉回道:“元辅说相制,有历史渊源,经过二千年完善,已然很完备了。”

“父亲说,相制只是为了朝局稳定,过渡而已,历时二千年,已经世殊时异了。”

张嗣修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亭中。

高拱嗤笑一声:“好一个大势演进,白圭,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大势演进。”

“上古圣王禅让,儒生们夸耀了近千年,说一千道一万,不终究还是被家天下取代,何也?大势演进也!”

“三皇筚路蓝缕,部族人丁稀少。”

“禅让,便意味着谁都有继任之权。”

“既有内部争夺继任之权,又有前任与继任交接不畅,居于下者,演替之时,更是无所适从,轮轮清算!”

“这便意味着动荡波折!意味着局势动乱!”

“乃至有‘舜幽禁,尧野死’之说。”

“而家天下,便可剔除泰半人继任之权,又有生父亲缘,可传渡权势,得平稳交接。”

“这是朝局必然的选择,这就是大势演进!一切只为朝局稳定!不是因为什么儒生口中的血脉传承,上天之子!”

“朝局,便是大势!朝局,便是天下共识!”

“你道丞相之制何来?”

“为朝局稳定耳!”

“始皇帝殄灭六国吞其领土,百郡之事与日俱增,不得不设左、右丞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

“何也?大政繁复,需假托人手也!此为朝局稳定计!”

“何为大势?天子垂拱,立相分权,才是大势演进!”

“历朝历代,都削而复强,三省如此,东西两府亦然如此!”

“若非如此,太祖罢相制,为何后世又复立内阁?”

张嗣修又迷迷糊糊看向张敬修。

作为兄长,虽然不想分神,却也不得不解释道:“父亲说到朝局稳定,相制只是过渡。”

“元辅认同了前者,否定了后者。”

“说这相制,就是天子管不过来才演化出来的,还拿秦始皇和我朝内阁举例。”

“意思就是,只要帝制存在,这相制,就是必须的,哪怕废了也会随着皇帝管不过来而复立,譬如内阁,这才是大势演进。”

张嗣修点了点头,总算是听懂了。

厅内。

张居正也不甘示弱。

他干脆不顾病体,霍然起身。

挥斥方遒道:“大错特错!”

“周天子失其鹿,天下逐之。”

“可这诸侯分封之制,却消失无踪,一应改为郡县之制。”

“汉高祖诛除无道,又继承了秦制。”

“两汉开府建制,为节制地方。”

“及至隋唐,分三省,乃节制相权”

“何也?收权于中枢也!”

“相制,不过收权于中枢之过渡。”

“我朝废相制,乃独尊圣帝!”

“内阁,不过天子私署,岂不明证耶?”

这下不用弟弟来问,张敬修直接解释道:“所谓大势演进,便是天命之争。”

“顺,则是应天承命,逆,则是反潮而动。”

“元辅与父亲便在争这事,元辅说相制,代表了大势演进之道,太祖走回头路,早晚要复立。”

“父亲便说,收权于中枢,才是大势演进之道。”

“从先秦至今,都是中枢收权的过程,相制不过临时所需,合当被收归。”

“至于说皇帝政务处理不过来,如今的内阁制度便行之有效,不是非相制不可。”

高拱也长身而起。

一头的大汗,显得激动不已。

他一拍石桌:“若是行之有效,当初内阁班序尚在六部之后,为何如今高居班首?你这是刻舟求剑!”

“如今内阁,岂不正在往相府发展?本阁的所作所为,便是大势演进的一环!”

亭中的张居正双手负在身后,半点不见弱势。

他逼视着高拱:“无端臆测!元辅又岂能知道,这内阁、司礼监演进到最后,不能精诚备至?”

“你才是走回头路的人!”

高拱冷哼一声:“你以为你的尊皇帝威福,便是大势所趋?”

“天下祸福抄于一人之手?”

“难道忘了桀纣之流?”

张居正摇了摇头:“我等辅臣,便为此来。”

“皇帝不贤,便助其守成,皇帝贤明,便能合天下之力!”

“一如汉武扫平匈奴,太祖收拾山河!”

“这,才是大势演进!”

张敬修听得入神。

等到被弟弟挠了挠后背才反应过来,解释道:“父亲的意思是。”

“皇帝始终是天下共尊,只有其能整合天下,建立不世之功,若是分权,中枢必定势弱,便做不得倾全国之力的大事。”

“至于皇帝若是不贤,有人辅弼尚可守成。”

“可若是分权,或许下限高些了,但再也不能整合天下之力行大事了。”

高拱拂袖。

背对张居正,反驳道:“中枢是中枢,帝相是帝相。”

“两汉时,网罗天下英杰,三公开府建制。”

“及至隋唐,再开科举,分三省,拔擢有识之士为相,共议国政。”

“天下大势,乃天下百姓之功,如此,才是合天下之力!”

“我要的,是收天下之权,于中枢;分中枢之权,于帝、相。”

“届时,众人齐心,未尝不能有太祖高皇帝之功德。”

张居正有些疲惫,缓缓坐了下来。

心中却是感慨,他与高拱的分歧,已然不能弥合。

他明白高拱的意思。

中枢揽权归揽权,但不意味着皇帝就该大权在握。

丞相是通过选拔的,通过科举公平选拔,才能带代表天下人的利益,为天下百姓说话。

说到这一点,他终于失去了劝诫高拱之心。

他本着有始有终的态度,略显疲惫地开口道:“天下百姓……”

“高肃卿,什么是天下百姓?”

“春秋时,贵族是天下百姓。”

“两汉时,世家豪强是天下百姓。”

“两晋时,门阀是天下百姓。”

“隋唐时,名门望族是天下百姓。”

“前宋时,士大夫是天下百姓。”

“高肃卿,垄断上下,寡分权势的‘天下百姓’,你是真没在史书上见过吗?”

“你的相府,有何不同?难道届时又让这些人朋党林立……”

话未说罢。

高拱勃然大怒:“科举亦有大势演进,必能有选无类,网罗天下有识之士,可得君子群而不党!”

张居正也怒意喷涌:“你们这些结党犯上之辈,让你们把持科举,还怎么有选无类!”

两人凛然逼视,互不相让!

两位小张见势不妙,连忙上前来劝。

张居正别过脸:“道不同!”

高拱啐了一口:“竖子不足与谋!”

张敬修连忙挡在老父亲身前:“元辅,岂可对子骂父!”

张居正把儿子拉回来。

语气坚定道:“元辅,不必说了,我必不会致仕,明日便要与会廷议!”

说罢,他便伸出手掌,显然是送客的意思。

高拱拂袖而去。

背对众人放话道:“若是我胜了,便给你家抄了,必让你过几年苦日子冷静一番再回内阁。”

张居正也侧过身子对他背影,挖苦道:“我胜了就不能给元辅保证了,元辅还是盼着届时冯保不会赶尽杀绝吧。”

高拱迈开脚步,负气而走:“要是你连冯保都管不住,休怪本阁撰书辱骂你这厮。”

张居正目送着高拱离去。

他知道。

这一场见面之后,就是分道扬镳,就是敌我分立。

这一幕,他莫名在记忆中寻到类似的场景。

张居正福至心灵,突然叫住走到门口的高拱,朗声道:“朝局胜负、天下兴亡,元辅且看我作为!”


烈日当空。

张守约手捧着一道奏疏,一脸正气地跪在午门外。

不远处,两名太监撑着伞,为座椅上的冯保摇扇。

冯保死死盯着张守约:“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莫名的既视感,让他说话平添几分冷硬。

张守约看都不看冯保,冷哼一声:“我是大明朝的御史!尽御史职责,哪像某些竖阉,只能依附他人说话做事。”

这自然不是冯保要的回答。

冯保仿佛耳背一般:“哦,宋之韩啊,也难怪,毕竟是同窗进士。”

又唤来太监吩咐道:“记录在案。”

张守约见冯保这幅做派,气得七窍生烟:“冯保!安敢当面指鹿为马!你要做赵高吗!”

冯保点了点头:“好好好,原来张涍也是一伙的,来,记下来。”

身旁的小太监飞刷刷的记录着。

装模作样一阵,冯保见火候差不多,露出一副惊容,失声道:“什么?都是高拱授意!?”

“你们竟敢结党!?”

他震惊起身,一把拽过干儿子:“快!记下来!我要立刻送去给太后!”

结党啊!

真是天大的事!

我冯保这一身职司,就算再违祖制,那也是主人家的恩赏。

你高拱这些人敢结党,才是犯了天大的忌讳。

别说什么现在朝堂上明里暗里一堆这党那党,让他们跳出来公开承认试试?

有些事,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称,一千斤都打不住!

结党?哪次朝堂上掀起结党大案不是腥风血雨!

看看眼下的局势吧,一百四十名御史,有二十余人都在弹劾他冯保。

六科给事中四十八人,半数隔三差五轮流来人找内廷的事端。

高拱说冯保是人神共愤,天怒人怨,那在冯保这里,照样可以说是高拱结党,攻讦忠良!

冯保不顾身后张守约的辱骂,拿着方才的记录,就直奔李太后的寝宫。

他与高拱之间的胜负,可以说信心十足。

太监为什么得势?那是身后有人!

历来能扳倒太监的,要么是身后人抛弃了,要么就干脆是针对身后之人的。

想指着挑自个儿小小的错处,扳倒自己?可笑!

若是李太后势单力孤,无人声援,那确实挡不住言官联名上奏,有可能将他弃了。

但是……串联?真以为朝臣都跟他高拱一条心呢!

等高拱惊觉,不是所有朝臣都跟他一个想法的时候,就为时已晚了。

若不是李太后莫名其妙转变了心意,说要为了朝局稳定,非要等着高拱自请致仕,高拱现在就得被罢黜回家了!

也罢,留着也好,反而是个剪除高拱党羽的好时机。

只要相持不下,奸臣,会自己跳出来的。

御史、给事中,都是马前卒罢了,他倒要看看六部九卿这些高官里还有谁。

等到都跳出来,再与张居正联手,一网打尽!

高拱跟他的党羽,一个都不能留下!

……

朱翊钧刚到慈宁宫外,就听到里面叽叽喳喳,还伴随有小孩的叫喊声,热闹得不行。

他面色古怪走进殿里,果然看见自家弟弟妹妹,朱翊镠和朱尧媖,在屋内跑来跑去。

俩小孩与他都是一母同胞,都是李太后所生。

朱翊镠四岁,朱尧媖五岁。

李太后见皇帝来了,连忙让宫人抓住两小孩:“过来,行礼。”

俩孩子显然也是教过的。

朱翊镠口齿含糊拜了下去:“弟镠,拜见大兄皇帝陛下。”

朱尧媖大一岁,说话顺畅些,却也吞吞吐吐:“妹媖,拜见大兄皇帝陛下。”

虽然手忙脚乱,吞吐忘词,但还是有模有样的全了礼数,才被允许起身。

朱翊钧没有制止他们行礼,玩什么现代主义那一套。

在这个时代,早日确定上下尊卑,才是对他们好。

君不闻郑伯克段于鄢?

他牵着妹妹朱尧媖的手,走到李太后身边:“镠弟和媖妹一段时间没看着,似乎都长高了些。”

曾几何时,他也到了见了小孩只能夸又长高了的心态了。

李太后看着眼前子女绕膝的场景,也是欣慰地笑了笑。

她抱起朱翊镠,朝朱翊钧说道:“这些弟弟妹妹,以后可都要靠你照顾了。”

朱翊钧正逗弄着朱尧媖,闻言,不由看了看朱翊镠,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家小妹懵懂的眼睛。

历史上朱翊镠是照顾好了,朱尧媖可就惨了。

太祖有遗训,驸马须从平民或低级官吏家庭中选取,而且子弟被选中的人家,近亲中便不能再出仕为朝官,多是恩荫勋贵。

这就导致了,稍微有点科举追求的书香门第,都不想结公主。

愿意的都是些什么人?为求勋贵之身的暴发户!

英宗实录载,“富家子弟投托各主婚官员与议婚阴阳人通同作庇,有钱求嘱或虽人物鄙猥”。

什么意思?那就是招驸马,更像一场买勋,给主婚官吏太监们充腰包的。

切实的例子便是面前的妹妹,朱尧媖。

历史上万历十年,朱尧媖到了适婚的年纪,暴发户梁邦瑞,区区一个痨病鬼。

就因为贿赂了冯保,获得了冯保的支持,就结了这门亲事。

婚礼上痨病鬼鼻血直流,沾湿了婚袍,人都快晕死了,太监们竟说是挂红吉兆!

大婚两个月就病死的货色,害了一名公主半辈子。

让我来照顾?好啊,让我先掌权吧,就不会像您这样被冯保所欺了。

可惜这话不能说出口。

朱翊钧只能另找切入点,想了想,才开口道:“母后这话说的,同胞骨肉,我自然是有心的,”

“就是这皇家的事,不似民间那样能自己做主。”

李太后听了这话,神情一黯。

儿子这番感慨,显然不会是空穴来风。

定然是有感而发,甚至意有所指。

她顿了好一会才道:“我儿也被最近的事,闹得不舒服吧。”

他知道现在儿子人心归附,多有官吏宦臣围绕在身边。

朱翊钧点了点头:“廷议上都在弹劾冯大伴,就连日讲释义,都拿冯大伴做反面,简直避无可避。”

“孩儿这才知道,这天下大位,也不是什么都能做主的。”

李太后冷哼一声:“都是欺我孤儿寡母!”

朱翊钧他顺势坐到李氏身旁。

拉家常一般的语气说道:“起初我也只以为是因为我年幼,娘亲不能临朝的缘故。”

“直到昨日我去翻阅我皇考时的奏疏……”

“隆庆元年,先帝想重用高拱,因徐阶反对,竟不得不让高拱致仕。”

“隆庆二年,皇考问户部要银,被尚书马森挡了回来,说是,皇上的御批,应由内阁下达,不能由司礼监直接传谕。”

“隆庆四年,不断有御史上奏辱骂我皇考,说皇考纵情声色,不顾朝政,天下如此便不可救药了,我皇考想治御史的罪,均数被内阁劝阻,还教育了皇考一番。”

“林林总总,不胜枚举,我皇考可是壮年皇帝啊。”

“娘亲,您让我照顾弟弟妹妹,我自是有亲亲之谊的。”

“可是……皇考也曾答应过我皇祖父,照顾好陆炳一家,最后也是抵不过朝臣风议,将其抄了家。”

“彼时上奏要戮尸的张守约,现在就在午门外跪奏呢。”

他说罢便闭了嘴,似乎心情低落,也不去看李太后神色,埋头逗弄小妹去了。

这番话,不是在渲染什么朝臣威胁论,而是故意提点李太后。

权力更像是修仙产物,因为,它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借假修真。

权力有多大,只来源于人们想象着他有多大。

若是朝臣都觉得皇权至高无上,那就是真的口含天宪,说一不二。

若是朝臣们都觉得皇权不过尔尔,那说不得就有人殴帝三拳,唾面而去。

直白地说,权力的来源,实际上,也不过下面人的服从罢了。

天子,不是君权神授。

天子,是兵强马壮者为之。

哪怕是皇帝,也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杀得少少的。

没有人俯首帖耳,将诏令落到实处,靠什么伸张皇权?

如今他们孤儿寡母有什么?太监吗?杀人还能想想办法,怎么治理国家呢?

文官能抱团的时候,皇权就是气球,内外相争,就有戳破这个气球的风险。

人呐,千万不要轻易生气,一生气就会使出真功夫,容易让人看出外强中干。

伊尹放太甲,霍光可以废立,唐太宗能子克父,张居正能摄政十年,都是这个道理,人心风议这玩意,大家都占一些,就看谁压谁了——皇权,不是破不了的金身。

最恐惧有人看破这一层的,就是你我母子才对。

先帝实打实的壮年皇帝,尚且做不到言出法随。

我的母后啊,区区深宫妇人,又怎么敢为了冯保,内外相斗?

要是种祸太深,儿子我真不保证能照顾好这一家子人。

世宗皇帝威风是威风了,没人看到子嗣有多倒霉?

朱翊钧不知道李太后能不能想到这么深,说到这个份上,就不能多说了。

李太后沉默了半晌,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也没接着话茬,只开口问道:“张守约……在午门跪奏何事?”

语气低沉,显然情绪不太好。

朱翊钧伸手拿帕子给朱翊镠擦了擦口水,一边说道:“还是弹劾冯大珰。”

“他说,太祖高皇帝首定律令,内官不许干预外事,违者法无赦。”

“又说,圣子神孙相守,未敢有改,虽有骄横恣纵王振、刘谨,其人旋即诛戮。”

“劝母后,不要损皇帝尧舜之令名,酿宗社无穷之隐祸,徒然留恶于青史。”

李太后难以置信地抬头。

伸出一根手指,颤抖地指着午门的方向,嘴巴微微张开,看着朱翊钧。

颤声道:“安敢!安敢这般辱胁于我!?”

朱翊钧连忙站起身给她顺气。

没办法,这些文人说话,杀伤力太强了。

一嘴的对仗,念着还顺口,让当事人都忍不住反复咂摸。

张守约这话,不仅在说李太后违背祖制,有不孝媳之实。

还说她后宫干政做坏事,损害的是皇帝的名声,小心遗臭万年。

正常人听了都会气得不轻,更别说一个掌权的年轻女人。

李太后怒极反笑:“好!好个张守约!我不信我杀不得他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娘亲,他遣散了父母妻儿,在家中备好了棺材,这是等着娘亲治罪呢。”

言官从来都不傻,别看他们整天什么上天预兆,天心圣命挂在嘴边,其实心里都跟明镜一样。

只不过是追求不一样罢了。

能做言官的,大多为直邀名,巴不得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留个名声在史书上。

这效仿海瑞的机会,估计张守约都是挤破头才抢到的机会。

流量密码嘛,古人也是懂的。

李太后指着午门方向的手,瞬间顿住了。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左右:“什么意思?意思是天下人都觉得我错他对!?”

除非是得了士林认可,否则也不能是这幅做派。

邀名邀名,可不得天下人都叫好,才能邀到名声嘛。

朱翊钧不得不缓解一下自家亲娘的情绪,出言宽慰道:“娘亲,这事你我心知肚明,必定是高拱指使的。”

“可是这祖宗成法一关,着实不好过啊,这是士林朝臣的共识。”

“咱们现在还担不起‘祖宗不足法’的名声。”

什么叫成法?成法就是政治共识。

今天你皇帝不守成法,明天我百官就要问一问你,你这皇帝大位,是不是祖宗成法。

你不守政治共识,又凭什么让朝臣效忠?不靠礼制,难道让朝臣都指着洛水发誓效忠吗?

太祖成祖是马上皇帝,也就罢了,基本盘,除了文官还有大军。

一如满清视能够朝臣为家奴,是因为基本盘是八旗。

权力不能和权力基石作对,如今他这皇帝大位,座椅下,目前可是只有官僚的。

万事,都得商量着来,至少得有一部分人支持才行。

直到……等他他拉起自己的基本盘。

李太后是见识过这几日言官的威力的,也感受到了没有一名文臣上奏支持自己,心中有多么惴惴。

闻言更是恹恹。

朱翊钧打的就是时间差,趁着张居正还没跳反,借助高拱来给李太后施压,割冯保的肉。

见李太后不答话,干脆直说道:“娘亲,新旧交替,稳字当头。”

“我听闻高阁老和张阁老的乞罢奏疏,已经送上来了,高拱也拖不了几日了,何必现在争锋相对。”

“依孩儿看,与其跟这些言官纠缠,不如镇之以静,等着高拱致仕便是。”

“至多,也就三五天了。”

他抓住李太后的手,恳切道:“娘亲,息事宁人罢,先去了冯大伴的东厂职司,咱们日后复起就是。”

这是劝李太后暂时退让而已,里子反正不亏,东厂又落不到外朝手里——当然,届时的东厂,可不是冯保轻易能拿回去的了。

今天他就是为了冯保东厂厂督的位置来的。

说什么也得配合这次言官的声势,先把阶段性成果落实了。

李太后尤自不服气:“国朝当真没有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的成例?”

朱翊钧摇了摇头:“孩儿四书五经都没学完,又哪里有功夫读列祖宗的实录。”

“娘亲不妨找学士们问问。”

李太后冷哼一声:“都是与高拱一丘之貉!”

朱翊钧不露声色道:“娘亲,高拱毕竟是首辅,天下文臣魁首,百官自然都向着他。”

“不过,文臣不可靠的话……娘亲不妨找勋贵命妇们问一问?”

“我看那成国公,不也是三公兼任锦衣卫指挥使嘛,论起身兼要职,不比冯大珰显赫多了?或许有别的成例。”

李太后怔愣了一下。

经由自家儿子这么一说,虽然感觉有些不对,但又似乎是这么一回事。

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干脆揭过这事:“我明日找成国公问问便是。”

“不过,张守约这事必不能就这么算了。”

“即刻贬黜到道州!”

朱翊钧连连点头。

也没再继续纠缠,说多了容易引起逆反心理。

旋即又说了些贴心话,才给李太后脾气捋顺。

“娘亲,还有个事。”

李太后看向他。

朱翊钧开口道:“明日张阁老就要去视山陵了,高阁老也说身体抱恙,要休沐几日。”

“孩儿的意思是,这样内阁便只有高拱一人了,不如让孩儿暂停了日讲,先临朝听政几日,好压着点高拱。”

“至于课业,孩儿已经学完尚书,正好休整几日。”

这就是两头打架,他在中间卖军备了。

以李太后对高拱的疑心程度,必然是会应允的。

李太后惊讶道:“尚书已经学完了?”

这可是预计要到九月才学完的课业。

朱翊钧点了点头。

既然课业进度喜人,李太后便很是干脆点头:“也好,内阁独留高拱一人,哼!说不得高拱正等着这个机会与我为难!”

“那这几日你听政多看着点高拱。”

朱翊钧摸了摸鼻子,竟然还真给自家娘亲歪打正着了,高拱还真就等着这个机会呢。

可惜,孩儿是要去助攻的。

他也没敢接这话。

只是埋下头逗弄了一番弟弟妹妹。

不消一会,冯保火急火燎地从外间小跑了进来。

朱翊钧见状,也不硬杵在这里当显眼包。

借口要去拜见陈太后,告退离开了。

刚从殿里走出来,便听到李太后惊愕的声音:“什么!结党!?”

以及断断续续冯保的声音:“暂……冻结……吏部……一百……十名……官吏任用。”

朱翊钧侧耳听了一会,摇了摇头,迈步离开。

斗吧斗吧,合当他渔翁得利。

至于方才的劝谏……还差一把火候。

高拱致仕之前,他必须要借着这个机会,将冯保东厂的位置撸下来!


北镇抚司是锦衣卫所属司,掌管刑狱,有巡察、缉捕、审问之权,不必经过三法司,尤专以酷刑镇压贪官污吏。

乃是有办案之权,只属于皇帝的特务机构。

王汝言的案子,是他的下官,向北镇抚司揭发。

这下官名叫许孚远,本是任吏部主事,在今年七月,因以考察浮躁,上疏自陈得失不过,被皇帝亲自批示,降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判官。

此人辜负皇恩,心怀愧疚,便决定到任上好生当差。

但甫一到任,就发现了上官王汝言贪污腐败,触目惊心,而后许孚远难捱良心煎熬,便暗中收集证据,揭发了王汝言。

许孚远如今正在北镇抚司,当然,不是关押,而是看护了起来。

按理说三法司要过问的案子,不应该将人看护在北镇抚司。

但许孚远为人小心谨慎,只说事关重大,宁愿蹲大牢,也半步不肯离开北镇抚司,生怕遭遇了毒手。

锦衣卫无奈,只能给他好吃好喝看护着。

以至于北镇抚司的大牢中,出现了木桌矮床,好酒美食的奇观。

海瑞来的时候,看到这样一间牢房,都忍不住愣了片刻。

他身侧跟着大理寺少卿陈栋,二人协同办案。

骆思恭落后半步,紧紧跟随,哪怕在北镇抚司,也小心观察着左右。

海瑞推开大牢的门,看向许孚远,口中确认道:“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判官,许孚远?”

许孚远本是倚靠在矮床上休憩,见进来的两人都着绯色官服,立马明白这是朝中大佬。

他忙不迭起身行礼:“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判官,孚远,见过二位上官。”

许孚远不是案犯,只是证人,官身自然还是在的。

海瑞跟陈栋对视一眼,相继拉开椅子坐下。

前者将木桌上的酒食都拨到了一边,拿出卷宗放在了桌上,开门见山:“你检举的王汝言?所为何事?”

陈栋挥手让跟随的吏员退下,亲自拿起笔在旁记录起来。

许孚远作为证人也不用站着,顺势坐到了对面。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看着二人有些迟疑,确认道:“不知二位上官,什么职司?”

海瑞挺直腰板,端坐回道:“我是督理两淮盐课,佥都御史,海瑞。”

话音刚落,许孚远似被按下了开关一样。

也不等一旁的陈栋说话,当即正了正身形,大声道:“海御史有问,下官知无不言!”

陈栋话到嘴边的介绍,生生咽了下去,干脆闭嘴不语。

海瑞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回话了。

许孚远毫不停留,说起此事来龙去脉:“下官此前是吏部主事,对各地官吏心中大概有些印象。”

“被贬官到两淮后,我看到上官是王汝言,便留了个心眼。”

“我在吏部时曾看过案卷,记得这人,此人在嘉靖年间,本是户部浙江司主事,品级不低。”

“但此后一连三贬,先贬官通州同知,再贬江都、海门,而后更是贬为兴化知县,生生贬到七品。”

“由此可见此人能力,虽然此后因得了李……某位上官赏识,又提拔回了户部。”

“但那位上官致仕后,此人又被贬到了两淮。”

“就这种草包,下官自然要留个心眼,免得被他牵连。”

“果不其然!”

“随后二月,下官暗中观察此人,便发现了此人行事,是何等藐视王法,欺天瞒地!”

他说到这里,咽了下口水。

这铺垫了好一大通,还未进入正题,陈栋只觉此人是不是故意消遣他。

想提醒一句,但审案海瑞为主,他没有开口,自己也不好插话。

反倒是海瑞,皱紧了眉头。

冷声问道:“什么某位上官,我朝哪有无名无姓的官!说清楚!”

许孚远迟疑了一下:“与本案无关,还是不提的好吧……”

海瑞静静盯着他,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既然出口了,便应该有名有姓。”

许孚远看了看海瑞,又看了看陈栋。

声音压的极低,近乎嗫嚅道:“是……前中极殿大学士,少师兼太子太师,李春芳。”

陈栋一惊,顿住了记录的笔,看向海瑞。

李春芳是扬州人,若是牵扯其中不是没可能,但这话实在模棱两可。

毕竟只是提拔,未必与两淮盐课有关。

记与不记都在两可之间,陈栋自然就得问问海瑞的意思。

海瑞面无表情,转过头朝他微微颔首:“记录在案。”

陈栋咬咬牙,将李春芳三字写下后,继续记录了起来。

海瑞又朝许孚远看去:“继续说,王汝言是怎么欺天瞒地的?”

许孚远深深看了一眼海瑞,闪过一丝敬佩。

虽然他是被审的,但这胆魄,也着实没让他失望。

他开口继续说道:“两淮所辖分司三,曰泰州,曰淮安,曰通州。”

“理应,岁办盐引七十万引,存积盐二十一万引。”

“但,下官看过两淮盐库……”

许孚远抬头看了一眼两名绯袍大员,轻声道:“存盐恐怕,不足五万引。”

二人霍然抬头。

陈栋脸色一连数变。

海瑞肃然,一字一顿提醒道:“证人许孚远言,盐库亏空十六万引,记录在案。”

陈栋下笔愈发艰难,记录下来。

海瑞追问道:“盐亏空去了何处,许判官可知?”

许孚远点了点头:“王汝言与盐商勾结,尽数当私盐卖了出去。”

“非止盐库。”

“两淮有盐场三十处,下官视过其余七场,私下问过盐工,每场出盐,较之预定之数,恐怕要倍之!”

倍之,那就是多出了七十万引。

这七十万引正常交税,按理是有四百万两,这个案值,已然是悚然听闻了。

但……陈栋不得不承认,如此才符合常理。

前宋每年一千二百万贯的盐税,怎么到了大明朝就只有二百万两了?

海瑞面色不改,点了点头,提醒怔愣出神的陈栋:“记录在案。”

他又看向许孚远:“盐商将官盐当私盐卖,好处都被王汝言分了?”

陈栋在旁心情复杂,理智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可能如此,区区一个转运使,能吃下多少?

那毕竟是数百万两。

但,他发自内心恐惧着真实答案,这数百万两的案额,要牵扯到的人,他都不敢想象。

许孚远摇了摇头:“此事下官也不甚清楚。”

“不过,以王汝言的日常举止而言,恐怕吃不下这么多好处。”

“再者说,其人到两淮也不久,可此事分明已经旷日持久,形成成例了。”

海瑞听出他有未竟之意。

身子前倾,质问道:“有线索便直言不讳。”

许孚远顿了顿,朝外张望了一下,海瑞会意,示意骆思恭站远一些。

前者才开口道:“是有些传闻。”

“那几家盐商,每到时日,便会给某些高门大户送好处。”

“自家宣称只是人情往来,但坊间都说,这是在分红。”

海瑞追问:“哪几家盐商?哪些高门大户?”

许孚远沉默半晌,似乎在做心里准备,克服自己。

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道:“盐商有些多,我已经列到笔记中了,海御史可以到两淮后按图索骥。”

“至于大户……”

他又朝外看了看,确定没人。

这才接着道:“有魏国公府上……”

话音刚落,陈栋的笔就跌在了地上。

他身子一抖,回过神来。

俯身拾起笔,有些歉意地朝海瑞勉强一笑。

海瑞拍了拍他的后背,没有说话,又转过头示意许孚远继续。

许孚远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一脸视死如归道:“少师兼太子太师,李春芳。”

“少师兼太子太师,徐阶。”

“南京兵部右侍郎冀炼。”

“南京户部尚书曹邦辅”

“……”

每一个人名,都宛如惊雷,炸响在陈栋心中。

不怪皇帝甚至要派兵随行。

这阵仗只是一部分,就骇人听闻到这个地步!

他看了一眼面色毫无变化的海瑞,只觉得佩服万分。

“……”

“南京礼部尚书秦鸣雷”

“驸马都尉李和……”

说到这里,陈栋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许孚远:“等等!”

这一声叫出来,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声音有些干涩沙哑。

见许孚远朝他看来,他才想起自己还没自报家门,下意识补了一句:“本官是大理寺少卿,陈栋。”

他涩声质问道:“驸马都尉李和,分明在京城,如何跟南直隶有牵扯!?”

这话他不得不问,为此,他甚至停下了记录。

没办法,勋贵也就算了,这可是皇亲!

李和是宁安公主的驸马。

宁安公主是世宗皇帝的第三女,也就是当今皇帝的亲姑姑。

七月,才进封为宁安大长公主,皇帝见了都要行礼的人物。

这种人物牵扯进来,真的办得下来吗!?

勋贵、超品老臣、南直隶九卿、皇亲,全部牵扯其中,这案子还怎么办!

许孚远看了陈栋一眼,并没有收回前言的意思,反而意味深长地来了一句:“盐商们也是能进京的。”

陈栋默然,踌躇不已。

一时没了动作。

突然,陈栋只见海瑞有了动作。

后者将他面前记录的卷宗挪了过去,面色温和看着自己:“陈少卿,笔给我,我来吧。”

陈栋抿了抿嘴,没有反应。

过了好半晌,他才伸出手,将卷宗又挪回了面前。

他看着海瑞坚定道:“海御史继续吧,我来记。”

说罢,他将李和的名字也一笔一划地,记载了卷宗上。

海瑞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流露出认可与欣赏。

又看向许孚远:“有证据吗?”

许孚远点了点头,一五一十交代起来。

……

乾清宫,傍晚。

朱翊钧正埋头疾书。

这几月来,他过得比前世累多了。

廷议、御射、两宫请安,这些都是日常。

还要过问两淮、新报、新学院,插手人事,影响京营,实在累得够呛。

终于,朱翊钧将手上东西写完,准备仰起头揉揉眼睛的时候,才发现李进正在一旁掌灯。

他方才入了神竟没察觉到。

朱翊钧随口说了句:“有事直接唤我一声便是,怎么还学起张宏了?”

张宏就是这幅德行,见他做事,从来不会打扰,只有回过神,才会弄点动静出来。

李进恭顺道:“陛下学业为重,内臣哪里敢打扰。”

朱翊钧心里啧了一声,这李进也是越来越恭谨了。

他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开口问道:“海瑞还在审吗?”

海瑞晌午不到进去的,如今已经是傍晚了,午饭似乎都在北镇抚司牢房用的。

李进点了点头:“是,进了北镇抚司大半天了,没见出来。”

朱翊钧叮嘱了一句:“入夜的时候去提醒一下,家中还有老母等候,早些回家。”

鞠躬尽瘁听起来固然感人,但他还是希望海瑞养好身体,慢慢办事。

许孚远手上的内容,那可太多了,今日定然是审不完了。

王汝言的事,都察院和锦衣卫本就听了些风声。

朱翊钧是从朱希孝口中问出这人,后才暗示高拱,让王宗沐注意此人了。

此后的许孚远,也是朱翊钧特意贬去两淮暗访的。

随行还有北镇抚司的太保,负责调查盐商、士绅。

可以说,这次的料,是下属暗中调查,上官分神注视,北镇抚司民间收集证据,三者相互印证,要人证有人证,要物证有物证。

就盼着靠这个撕开两淮的口子了。

材料多,证据多,涉及到的人也多,自然不是一天两天能审完的。

不妨去了两淮慢慢审,也不急于一时。

他已经暗示过海瑞了,以缓而长期为前提,以王汝言为支点,以盐商为抓手,持续向两淮推进。

只是没想到,海瑞办起案来,一头闷进去就是废寝忘食。

李进应了一声,却没立刻离开。

朱翊钧这才想起他有事,摆了摆手,直接问道:“什么事,说罢。”

李进小心道:“孙一正的事情,有眉目了。”

朱翊钧立马扭头看着李进,等着下文。

孙一正这事吩咐下去好久了。

此前冯保抄家,本打算让李进去的。

但彼时为了从内阁手上要几个关键位置,不得已做了让步,承诺不随便使用特务政治——当然,朱翊钧也怀疑,是不是张居正有什么黑料在冯保手上,这才非堵着不让锦衣卫出马。

总之,最后这活给外朝接去了,落在了顺天府尹孙一正手里。

但这孙一正属实不知死活,就抄出来六万两,把皇帝当叫花子打发。

不查他查谁?

他当时就吩咐东厂领头,锦衣卫配合,暗中调查起来了。

朱翊钧都差点忘了这事,没想到现在有了结果。

李进一五一十汇报起来:“内臣多番查访,有了个大概的数。”

“冯保府上的现银,大概确系只有八万两,不过字画、珠宝、玉石远远不止这个数。”

朱翊钧身子前倾,面上聚精凝神,仔细听着。

若非是要查具体数目,也用不了这么久。

李进继续道:“大略估计,折合起来有十三万两左右。”

朱翊钧破口大骂:“孙一正!真一孙!”

“这个狗日的,湖广矿税案还没跟他算账,现在还明目张胆欺到朕的头上了!”

“真是无法无天!”

湖广的矿税案,孙一正便是湖广布政使,如今到了顺天府还不知收敛!

朱翊钧霍然转头,盯着李进:“他背后是哪尊大佛,这么不怕死!?”

自己这个皇帝,能不能找回场子,还真不好说,具体也得看情况。

李进小心翼翼道:“这事,还没查清楚,不过……”

朱翊钧一言不发,等着他回话。

李进吞吞吐吐,小心作态道:“孙一正此后,到元辅家去了一趟。”

“随后,又给驸马都尉,李和,送了一马车货去。”

“还有国丈家,也没落下。”

朱翊钧一滞。

追问道:“给元辅送财宝了?”

张居正可不厚道,自己一再提醒他,却还不给面子。

难道非要收完最后这两个月,等万历元年再收手?

李进摇了摇头:“被元辅赶出来了,财物也一并退了回来,而后孙一正便将财务送去了张四维家。”

朱翊钧这才舒缓颜色。

张居正不拆台就行,张四维反正免不了一死的。

他追问道:“李和又是怎么回事?”

李和这驸马,是他的亲姑父。

李进迟疑道:“李驸马亲自接见了孙一正,据说,孙府尹送了不少珠宝,大长公主也非常欣喜。”

朱翊钧暗恨。

亲侄子的家底也掏,这些人真是不将他放在眼里!

这就叫盘根错节。

区区一个抄家,就能牵扯到首辅、晋党、大长公主、国丈,水面下不知道还有多少人。

这就罢了,湖广的矿税案,必然比这更加盘根错节。

七月就派了人去,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

他都怀疑接下来是不是要接到死讯了。

好在本月回了奏,说是情况复杂,还在勘查。

朱翊钧神色阴晴不定。

过了半晌,才吩咐道:“去,给朕这位姑姑送半枚玉环去。”

“就说,朕虽然手中拮据,却也记得谁是亲人,听闻姑母喜爱玉器,朕也没有吝惜之理。”

李进正要退下,朱翊钧又叫住了他,思虑良久,又补充了一句:“孙一正的事去说给元辅,就说,朕要让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亲自考成此人。”

李进又等了等,见上方终于再无言语,这才缓缓退了出去。


“高拱,好个高拱,好个内阁首辅,好个柱国!”

李贵妃听了小太监禀报并不表态,只是念了两声高拱的名,转而面色难看地拉着朱翊钧,继续往文华殿去。

其余人自然不敢置喙。

除了多了个太监提灯笼,照得亮堂些外,一行人似乎没什么变化。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李贵妃这是已经动了真怒。

朱翊钧看了一眼李贵妃难看的面色,心中叹了口气,他这便宜母妃果真是宫女出身,容易挑拨不说,还喜怒形于色。

以他的老到,自然能看出这是冯保在给那位内阁首辅高拱下绊子。

或许此人真有意思差不多的话,但绝不至于跋扈到这个地步。

冯保这是看准了李贵妃没有政治经验,加之内外相隔,不可能当面以此诘问,才敢如此。

但朱翊钧知晓部分历史,又有丰富的斗争经验,这种事可是门清。

如今先帝驾崩,嗣君年幼的主要政治环境是什么?

自然是皇权缺位,群狼环伺!

都恨不得啃下一块肉来!

其中有司礼监大太监冯保这种,企图隔绝内外,做李贵妃的代理人。

也有内阁首辅高拱这种,趁机以内阁侵蚀皇权,妄图天子垂拱而治,所谓致君尧舜上。

二人未尝没有合作的基础,但,谁让二人本就有仇?

当初高拱可是两度阻挠冯保的晋升!

如今再添一把火,可谓你死我活。

冯保的手段,就是隔绝内外,挑拨高拱与李贵妃了,所谓“高拱威胁论”。

就是不知高拱又有什么手段,只是现在看来,还是冯保处于上风,毕竟他是内臣,只要他牢牢守住李贵妃这个基本盘,就立于不败之地。

等到朱翊钧顺利即位,李贵妃变成李太后,名正言顺监国,她一句话就能将高拱罢免驱逐。

可是……

朱翊钧心中摇了摇头,这不符合他的利益。

所谓父死,三年不改其志。

先帝才死几天?哪有一登基就让三朝元老不体面的?

要知道,高拱是什么人?

先帝恩师,三朝老臣,如今的内阁首辅,主持过隆庆新政,又有俺答封贡平息边事,声望显著。

甚至先帝少理政事,大多交予高拱,以至于先帝受委屈的时候,都得跑去跟他哭诉“有人欺负我!”。

驾崩之前还特意拉着他的手说“以天下累先生”。

就差叫一声义父了,可见有多么信重。

这种人物,罢免倒是一句话的事,但这消耗的可是新帝的政治信用!

权力的行使,总会在暗中标注好价格,这份代价,他可不想替冯保背负。

朱翊钧亦步亦趋跟着李贵妃,思量着要不要拉高拱一把,至少,让他体面致仕。

心中又有些可惜,与冯保这类窃据皇权,只是为了权势享乐的人不同,高拱揽过权责,却是有心振兴大明朝的,遗憾的是,能力不行啊。

若是高拱当真既有想法,又有手段,自己也未尝不能托政与他,毕竟十岁天子羽翼未丰,无论如何也需要代言人的。

不过,话说回来,当今内阁之中,既有理想,又有能力的人,也不是没有,他可是神交已久……

就是不知道,其人在这一局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台子还没上,舞台上的角倒是都彰显了一波存在感。

朱翊钧看了一眼逐渐退去的日食。

旭日东升,却因为日食未尽去的缘故,蒙着阴翳,天色反而更显晦暗。

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当真是,风雨欲来。

……

文华殿内。

“元辅,不可失了人臣之礼。”

已经有知命之年的高仪轻叹了一口气,对高拱恳切道。

两人虽然都是姓高,却不是一家。

但高仪无论起复,还是入阁,都是高拱所举荐,关系非比寻常,这种劝谏也只能他来开口。

当然,情谊是有的,不过既然已经入了内阁,所谓举主关系,自然心照不宣地淡化了去。

如今内阁只有二高与张居正,拢共三人。

先帝驾崩,新旧交替,正是大局为重的时候,可偏偏这位内阁首辅脾性却一言难尽。

刚愎执拗也就罢了,还是个直性子,竟然屡次出言损害嗣君威仪,前日里就在内阁感慨时局,说十岁的小孩怎么治理天下?高仪也只能装作没听到。

今日又当着诸多廷臣的面,独断妄为,意图摆布东宫。

让高仪不得不出面,拦下了高拱吩咐去东宫请谕的职官。

否则,有失体统也就罢了,传到两宫耳中,只怕要惹得两宫与内阁上下相疑,动摇国本。

面对高仪的劝诫,高拱显然没放心上,他面色肃穆,语气却格外专横:“子象,为人臣者,哪有爱惜名声到你这个地步的?”

子象是高仪的表字,高拱这一开口,就不留情面。

他继续道:“如今大事,莫过于大统传续,我既蒙先帝信任,托孤辅国,自然要敢于任事。”

“事关劝进登极,嗣君不来,我岂能像你这样做个没事人一样干候着?”

“我意已决,太子稍时再不至,便将劝进笺送到东宫,请太子以口谕答复,了结今日事!”

“还请子象分清缓急,不要拖延大事。”

言下之意,已经直指高仪阻拦他,会拖延新帝登基,有碍大局。

高仪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是他爱惜名声吗?他这分明是怕高拱如此独断专行,摆布嗣君的作为种祸不浅!

哪有劝进这种事都给人包办了的!?

太子年幼不懂事,你高拱也不懂事吗?太子不来,你不会如实报与两宫后妃吗?

为人臣者,不该做的主,一旦做了,就事无大小,不免有诛心之论,祸福难测。

他深知这位元辅的脾气,他再多言语怕是也无用。

想到此处,他又将求助的目光看向内阁三人中的最后一人,张居正。

张居正感受到高仪的目光,面色沉静点了点头:“先帝晓谕元辅与我提督太子读书明理,今太子困顿东宫,疏离百官,内阁责无旁贷。”

“如今登极事大,礼部既已拟好章程,不容拖延,内阁当不能束手,我自认同元辅的决定。”

“至于此后,我已经重新厘理课业,选拔讲官,为太子传授经典,辅正行为。”

张居正的发言更是重量级,直接让高仪眉头的皱成了一个川字。

他言语中竟然不仅坐实了太子有所失仪,还借着内阁提督太子课业之事,要好好教育这位嗣君。

张居正这是要做什么!?

又联想到高拱、张居正二人都是力主新政变法的改革派。

难道……这二人似乎已经达成共识,有意识地为内阁张目,要令新帝垂拱,打算以内阁独断来推行变法!?

他这位举主可是什么都没给他透风的!

高仪不可思议地在高拱与张居正身上来回打量,似乎要将二人脸上看出花来。

看着二人古井无波的神色,心中已经隐隐起了致仕的念头。

若是真如他所想……

高仪不由打了个激灵,那怕是死了也得被开棺戮尸吧!

高拱见状,适时开口道:“好了,子象,此事我自有计较,你不必理会。”

言毕,又转过头看向张居正,正好张居正也向他看来,二人视线一错即分。

高拱暗自感慨,自己的想法可是不曾对张居正表露过,他竟然从蛛丝马迹看出端倪,并且立马附从,比更亲近的高仪还了解他,不愧是自己多年的金石之交。

三位内阁大佬一个圈子聊天,旁人也不敢凑过来。

就在这时,靠近门外的一人正好张望到了殿外有情形。

他立刻告罪一声,挪步到高拱的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高拱神色一动,便将其随手挥退。

而后高拱当即抚掌大笑,对着高仪,张居正二人道:“子象、叔大,李贵妃终于是将太子‘请’出来了。”

“当真是不容易啊。”

话一刚落,便迎了出去。

高仪本方才见人耳语,就有所猜测,此时听到这话,心底当即一松。

至于高拱话语中的僭越,他也只装没听到。

语气也转为轻松,漫不经心对剩下的张居正试探道:“嗣君以幼冲之年,负艰大之业,二位,任重而道远啊。”

张居正微微抬头瞥了一眼高仪,微微颔首并不说话,只是站起身,跟着高拱一道迎了出去。

高仪看着张居正的背影,心中叹了口气,张居正自幼以神童闻名,又博览群书,见闻广著,必然是知晓此话出处,听出了他言语中的试探与劝诫,可是却无动于衷,显然是决心已下,要有所作为了。

唉,这两人。

安安心心做个裱糊匠等到致仕不好吗?

像此前的内阁首辅徐阶致仕后一样,美酒美人,坐拥良田数十万亩。

或者又如内阁李春芳一般,致仕后继续专研学问。

乃至于回去孝养父母呢。

大明朝,非得要救吗?天下焉有万世不易的朝代?

大明朝,值得杀身成仁吗?于少保的下场不令人心寒吗?

可叹,这些话也只能在他心中想想,他入内阁半年不到,资历不足,万事都以高、张二人做主,此时自然也没有能耐改变这两人的心志。

也罢也罢,既然高拱张居正有心做事,那便随他们去吧,国朝二百年,至今已有倾覆之兆,也合该有仁人志士了。

至于他高仪?为官数十年,上表辞官都十余次了,心早就冷了,不与浊流相汇结党营私,已经是他个人操守的极限,此事他是万万不会掺和其中的。

想明白此节,他突然有些理解高拱为何说出那句,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了。

若高拱真想革新变法,延续国祚,这种激烈之事,自然指望不上一位生长于深宫妇人手的十岁稚童。

更别提这位嗣君的天资禀赋,不做绊脚石都是好事了!

天子垂拱,内阁治政或许才可能有一丝机会。

这位新帝……

怕是只能“大局为重”,做些牺牲了。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高仪起身稍晚了一些,才往外迎了去。

……

高仪刚一走到殿外,便看到李贵妃仪仗远远转道离去,令他一怔。

竟是连照面都不与诸臣打?

心中泛起了嘀咕,看来这位嗣君是给李贵妃气得不轻。

他见识过李贵妃被朱翊钧气得七窍生烟的样子,心里有数,此次皇太子又蜷缩在东宫不敢受劝进,李贵妃怕是又动怒失态了。

李贵妃或许是不好在这种时候落嗣君的面子,这才径直离去。

就是这位嗣君,当真一言难尽,躲在东宫不出就罢了,以后可别像他那位祖父一样,二十年不履朝。

这般腹诽着,便将目光看向那位嗣君。

大明朝嗣君朱翊钧,身后跟着那位新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一前一后缓步走来。

太子出阁讲学,高仪作为朱翊钧的侍班官之一,见到这位嗣君的次数自然不算少。

在他印象中,说得好听点,这位嗣君就是赤子之心,任然天性,直言不讳的话,就是调皮浮躁,心智中等偏下。

但,今日却令他觉得有些不同。

不论其余,单这份仪态,竟然让他心中忍不住暗赞一声。

只见朱翊钧穿着缞服,身形瘦小,挺直了脊背,踏步从容。神色倦怠哀戚,却又肃然端正。环顾诸臣工时含蓄谦抑,又凛然有神。与众人相互见礼,可谓一丝不苟。

“本宫初御文华殿,万事仰赖诸位肱股之臣了。”




“主子,蒋克谦来了,奴婢让他在殿外候着了。”

张宏在朱翊钧身旁轻轻说了句。

朱翊钧嗯了一声:“让他进来吧。”

他正埋着头抄录道经,显得很是随意。

方才他才了解到,玉田伯一系,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受孤立,即便是在勋贵圈子,都不太受待见。

原因无他,还是世宗皇帝埋下的根子。

当初武宗皇帝落水后,死的极为突然,又无子继位,按照“兄终弟及”的祖训,时年14岁的兴王世子朱厚熜,也就是后来的世宗嘉靖皇帝,承继了大统。

这等藩王入继之事,就牵涉到了一个敏感的问题。

以何种法统来传续大位?

是朱厚熜过继给大宗,还是小宗取代大宗而传?

更简单一点来说,继任的朱厚熜,该认谁做父?

有人的意见是,为了以示法统传续,当然是应该认孝宗皇帝做父亲,而亲生父亲兴献王,改称皇叔父即可。

就等于将兴献王惟一的儿子,朱厚熜,过继给明孝宗为子,从而正式成为明武宗的弟弟,如此“兄终弟及”以继承皇位。

持此意见者,其中就有时任首辅的杨廷和,乃至后宫那位太后。

朱厚熜当然没有同意,他非但以“遗诏以我嗣皇帝位,非皇子也”为由,坚持拒绝了内阁让他以皇子礼仪,由东安门入居文华殿的提议,宁愿在郊外接受劝进,强使内阁低头,而从大明门入,直接在奉天殿即位。

又在登基之后,不顾朝臣反对,追尊生父兴献王为兴献帝,生母为慈孝献皇后。

并将兴献帝的牌位升袝太庙,排序在明武宗之上——甚至因为太庙祭祀的灵位有限数,世宗皇帝为了给生父腾地儿,竟然把仁宗皇帝的牌位挪出了太庙。

而这场风波中所封的慈孝献皇后,就是蒋克谦祖父的姐姐,也就是姑奶奶了。

大礼议的弯弯绕绕,自然不止于宗祧承继。

其中掺杂着各方的明争暗斗,乃至当时只是因左顺门伏阙而杖毙的大小朝官,就有十余人。

形势之激烈,不可胜记。

无论如何,世宗皇帝最后虽然还是尊了孝宗为父,武宗为兄,但实际上,这一闹的结果,就是小宗夺了大宗。

大宗一脉,几乎所有的勋贵地位,都一落千丈。

可以说,以玉田伯为代表的世宗外戚,就是踩着大宗勋贵的身体做筏得以封爵。

利益冲突,又兼一步登天,难免行事放浪。

之后更有不少装逼打脸、歪嘴一笑的勋贵日常事。

因为这些林林种种的历史问题,当初玉田伯一脉降叙,推波助澜的勋贵,不在少数。

衰落之后,更是破鼓万人捶。

也难怪成国公将蒋克谦推了出来。

本就在文臣中不受待见,又被勋贵中人落井下石,处境可想而知。

正因如此,蒋克谦前面有家族富贵吊着,后面有成国公驱赶着,可以说是身不由己,除了效忠皇室,也没有别的出路了。

这自然不用朱翊钧再花费什么心思压服,态度理所当然地随意了些。

不多时,一名二十岁出头模样的年轻人,身着飞鱼服,跟在张宏身后,亦步亦趋进了殿中。

刚一进殿,就拜倒在地:“臣蒋克谦,拜见皇太子殿下。”

朱翊钧头也没抬,继续抄录着道经。

一心二用开口道:“蒋卿所来,是为何事?”

蒋克谦能著书立说,哪怕是乐理之书,当也不是蠢货。

听了这话,他立马知道,这一答,就要分定君臣。

蒋克谦头埋得极低,回话道:“臣尝闻,锦衣卫乃天子耳目。”

“如今大行皇帝既去,嗣君在朝,臣在锦衣卫任事,又值守东宫,理应前来拜见殿下。”

皇太子问的是,他为何而来,是奉了成国公的命,还是为自己而来。

他答得毫无保留,是从成国公那里得了机会,自愿来效犬马之劳。

对于蒋克谦来说,这根本没有任何需要犹豫的。

不说这本来就是成国公的意思,退一步说,哪怕成国公有多余的想法,他都会甩开成国公,牢牢傍上新君的大腿!

玉田伯一脉能否再度振兴,独系于此,他别无选择。

彼时朱希孝见他为难,一再劝他,说这位皇太子胸有城府,输诚必有厚报。

别看他当时一脸勉强的样子,实际上心中便想好,就算这皇位上坐的是头猪,他都要爬过去把马屁拍舒服了。

但凡有一根救命稻草,他都会牢牢抓住!

果然,听了这话,朱翊钧展颜一笑:“爱卿快快请起!你我既是君臣,又是表亲,私下里,就不必行跪拜大礼了。”

这话说的,似乎方才让人跪着答话的不是他一样。

至于这跪礼,明朝历代以来,可以说是立了废,废了立。

私下里或跪或站,都是凭当朝皇帝的喜好,各有为其辩经的,朝臣反正都是无可无不可。

蒋克谦松了口气,起身谦辞道:“为臣才是本分,不敢与殿下攀亲。”

按辈分,先帝与他一辈,那么皇太子得叫他表叔。

他得是失心疯了才敢在这儿攀亲戚,做君上的长辈。

朱翊钧温和宽慰道:“先朝锡赉外戚,惟你们玉田伯家为最厚。”

“纵使后辈偶有失格,也不会失了你们玉田伯府的体面。”

“往后还要靠你振作才是。”

蒋克谦大喜过望。

他连忙跪下谢恩:“臣必谨记殿下教诲,不敢坠了皇亲国戚的声名。”

两人如同干柴烈火,只是一问一答,就完成了一次政治承诺与输诚效忠。

蒋克谦如今承袭降序,再过一代,这一脉就与平民无异了。

如今能将他捞出泥沼的,只有朱翊钧。

而朱翊钧自然也是很大方的许诺了出去,你们亲戚关系近,底子好,纵然犯了点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你好好干,本宫会记得玉田伯一脉的。

蒋克谦听了几乎毫不犹豫,纳头便拜。

他都火烧眉毛了,才不管什么内阁专权,司礼监二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蒋克谦,从来不缺赌性。

更别说这位嗣君还未登基就开始接触勋贵,俨然有武宗之相,愈发坚定了他的想法。

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本宫要做的事,成国公都跟你说了吧?”

他并不介意朱希忠只是试探性地入场。

在古文运动、庆历兴学之后,董仲舒被弃之如敝履。

皇帝也不再是那个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理所应当能获得朝臣忠诚的天子了。

如今的忠诚,是需要以利益和人情作为前提的。

当然,退一步说,朱希忠既然都下注了,他还能让人跑了不成?

蒋克谦躬身答道:“微臣明白,今晨我便将人撒出去了,各大酒肆,茶楼,都动起来了。明日太阳落山前,无论市井乡野,都能传开。”

这就是锦衣卫,朝臣最为忌惮的特务机构。

朱翊钧提醒道:“可以慢些,无妨的。”

这也太快了,别人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有问题,除了锦衣卫跟东厂,别的也没这能耐。

时间放宽些才行,显得水到渠成,消息有可能是自然扩散的嘛。

即便是有人起了疑心,可这稍微有些家底的朝臣,都能办到,怀疑对象多了,这水就浑了。

蒋克谦到底是年轻人,看不到这一点,急功近利,失了老成。

蒋克谦缺乏历练,天赋却不差,一经点播立马醒悟,忙告罪:“殿下指点得是,是臣鲁莽了。”

说着,不由余光瞥了一眼这位嗣君。

此前他还对朱希孝的夸赞之词不屑一顾,只以为是成国公有心向皇太子靠拢,故意造势。

如今一番奏对,才惊觉,这位皇太子的城府手腕,几乎让他忘了这位才十岁!

其言辞机锋,老成持重,俨然在他之上,几如长辈。

朱翊钧没在乎他在想什么,开口说道:“还有一事。”

蒋克谦躬身听着。

朱翊钧开口道:“锦衣卫,现在还能刺探到朝臣家里吗?”

特务政治不是不可以,只是得讲究方式方法。

蒋克谦一惊,旋即有些为难道:“殿下,锦衣卫已经不比开国之时了……”

初时的锦衣卫能够水银泻地,无孔不入,那是有太祖皇帝站台。

此后形势就一路急转直下——没了太祖压着,文臣凭什么还要忍受特务政治?

如今的锦衣卫,更类似于一个有刑部职能的禁军衙门。

朱翊钧沉吟了一会,说道:“如此……那你帮我看着点几位阁臣公开的行踪。”

“还有张四维,这人给我看紧点。”

他没解释为什么,蒋克谦只需要做事。

蒋克谦低着头,眼神复杂。

门口开个包子铺蹲蹲马车的点,还是没问题的,但是……探听阁臣,这位皇太子比他预想的,更让人惊讶。

他压下心中思绪,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答道:“殿下放心,臣回去立刻就办。”

谈完正事,蒋克谦以为自己就该告退了。

没成想皇太子提起了他意料之外的事:“蒋卿,本宫听闻,你在撰写琴谱?”

蒋克谦一愣。

自己撰写琴谱倒不是什么秘密,从他祖父开始,三代人都致力于完成此事,只是不知皇太子提起此事做什么。

皇太子意图不明,他怕言多有失,谨慎答道:“微臣不务正业,让殿下见笑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琴棋书画,文艺风雅之事,何谈不务正业。”

蒋克谦顿了一会,面色迟疑道:“微臣可为殿下献曲。”

朱翊钧哑然失笑。

这蒋克谦,把他当什么了。

他笑道:“不必了,倒是爱卿成书刊行之时,可否将底稿赠我?”

底稿?

蒋克谦更是不明就里,不由试探道:“臣成书还有一些时日,恐怕来不及为殿下登基贺礼……”

这揣摩之心就太过了,朱翊钧突然之间就失了兴致。

他有些意兴阑珊,略感乏味地摆了摆手:“且待成书,卿先下去罢。”

皇太子戛然而止,蒋克谦不明所以。

见上方再无动静,只得躬身行礼,心事重重地转身退了出去。

朱翊钧没再说话,静静地抄录着道经。

如今有了锦衣卫,做事就方便多了,蒋克谦本就在东宫当值,召见也方便。

就是这番奏对,反而让朱翊钧有些寂寥……

蒋克谦所著的《琴书大全》他知道,还知道其流传后世时,已有部分佚失。

明朝像这类佚散的书籍还有很多,其中就包括本朝著作的最高成就——被称为百科全书的《永乐大典》。

朱翊钧既然是穿越,难免抱着留存经典的初心,对这些佚散的书籍,心中早有一个粗略的想法。

虽未掌权,无从实施,但今日总归是适逢其会。

正是有着保留这些经典著作的想法,方才便随口提了一句。

熟料闹了个没趣。

蒋克谦一味地揣摩他的意图,多少让他有些意兴阑珊。

他自然怪不着人家这番作态,毕竟分属君臣,又是第一次见面,这反应才是正常。

朱翊钧只是突然感受到一些无人理解的孤独。

他并不是一个只为争权夺利之人,相反,他有他的追求与理想,纵然这些时日,都在揽权夺势,他也没有忘记自己是谁,为何而争。

朱翊钧,并不愿意被权势、被帝位同化。

可他遍历身边的人。

此前的张宏,把他当作阴谋行事,争权夺势的英宗。

如今的蒋克谦,将他当作暗结勋贵,培植党羽的武宗。

这对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羞辱。

若非行大事,必有大权,他又何须在这里整日钻营。

除了他自己,又有谁知道,他眼中岂是只有区区权势,心中岂是只有区区皇位。

这天下王朝三百年的魔咒,而今天下,除了他,又有谁来一试?

蒙元旧事就在眼前,若不扫除积弊,锐意改革,难道又开一次倒车?

西方文艺复兴已近尾声,这三千年华夏之文明,又岂能不进反退?

几十亿年的资源,只够文明一次发展的机会。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从无回旋的余地。

一如这天下耕地,一旦停歇二十年,就会被地质运动,消抹一空。

从人类学会刀耕火种的那一天起,除了继续前进,就再也没有了回头路。

他天命降世,穿越而来,大明朝这舵,除了他,又有谁人能掌?

大厦将倾就在眼前,能开辟前路,应天承运者,舍他其谁!?

只可惜,世上没有人能懂他。

心腹者张宏、蒋克谦,视他如狡人;同道者高拱、张居正,视他为敌手。

朱翊钧,果真是,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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