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石越朱翊钧结局免费阅读如履薄冰番外》,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早朝劝进后,朱翊钧难得地早退了。原因无他,今日是慈庆宫清宫的日子。朱翊钧今夜开始,就会入主乾清宫了。这些时日,乾清宫早已收拾妥当,停留在乾清宫的大行皇帝梓宫,今日也会挪到别殿。同样的,慈庆宫的物什也会一一收拢,要么作为圣迹封存起来,要么一并带到乾清宫去。“这件袄子已经穿不得了,你还带去乾清宫作甚?”李贵妃疑惑地看了眼朱翊钧。朱翊钧从李贵妃手中拿过那件袄子,在手中摩挲着。“这件袄子可是娘亲亲手为我缝织,孩儿每每穿在身上,便感觉慈爱温暖,便是穿不得,夜间暖脚也是好的。”他熟练地拿出母子亲情的杀招,攻略着李贵妃。李贵妃伸手捏了捏自己儿子的脸,柔声道:“冬日还早,今年娘亲再给你做就是。”说罢,她还是吩咐宫女将这件袄子封存了起来。朱翊钧露出笑...
《石越朱翊钧结局免费阅读如履薄冰番外》精彩片段
早朝劝进后,朱翊钧难得地早退了。
原因无他,今日是慈庆宫清宫的日子。
朱翊钧今夜开始,就会入主乾清宫了。
这些时日,乾清宫早已收拾妥当,停留在乾清宫的大行皇帝梓宫,今日也会挪到别殿。
同样的,慈庆宫的物什也会一一收拢,要么作为圣迹封存起来,要么一并带到乾清宫去。
“这件袄子已经穿不得了,你还带去乾清宫作甚?”李贵妃疑惑地看了眼朱翊钧。
朱翊钧从李贵妃手中拿过那件袄子,在手中摩挲着。
“这件袄子可是娘亲亲手为我缝织,孩儿每每穿在身上,便感觉慈爱温暖,便是穿不得,夜间暖脚也是好的。”
他熟练地拿出母子亲情的杀招,攻略着李贵妃。
李贵妃伸手捏了捏自己儿子的脸,柔声道:“冬日还早,今年娘亲再给你做就是。”
说罢,她还是吩咐宫女将这件袄子封存了起来。
朱翊钧露出笑容:“多谢娘亲。”
李贵妃心中温暖,又不好显在面上,干脆指了指另一堆物件:“这些东西我儿是准备封存起来,还是带到乾清宫?”
朱翊钧顺着看去。
赫然是一堆稚童玩耍之物,什么陀螺,机关之类的。
多是有人授意小太监献上来的,但朱翊钧近来都没正眼瞧过,差点都忘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孩儿心思装满了九州万方,却是再无心玩弄这些物件了。”
李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指挥宫人将其一并封存起来。
“走吧,跟娘亲到乾清宫看看。”
说罢,便拉着朱翊钧的手,出了慈庆宫。
刚一出门,就见冯保带人抬着步辇迎了上来:“娘娘,主子爷。”
李贵妃正要说话,朱翊钧就扯了扯李贵妃的手:“娘亲,咱们母子好些日子没一块散心了,不妨步行。”
儿子说这话,做母亲的自然允了,李贵妃看向冯保:“冯大珰,撤了步辇吧,我与我儿散散心。”
冯保忙使眼色,撤了步辇,安排人在前方净道,恭敬地跟在两人身后。
此时方才入夏,天气还不算热。
母子两人都穿着常服,在紫禁城内缓缓而行。
皇城巍峨壮丽,道路疏阔整净,二人讲讲谈谈,偶尔逗得李贵妃捂嘴而笑,享受着难得的天伦之乐。
朱翊钧假做不经意地回头说了句:“冯大伴,你离远些,我跟娘亲说些体己话,不好给你听。”
冯保本是装作空气跟在身后竖起耳朵,突然被点到,怔了一下,却没动作,反而看向李贵妃。
李贵妃正在兴头上,闻言也是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跟远些。
冯保无奈,只得放缓了脚步。
朱翊钧见他退后,这才放心。
他看向李贵妃,接着方才说道:“孩儿说了这般多了,娘亲有什么烦心事,不妨也跟孩儿说说,孩儿我近日可是跟先生学了不少道理!”
李贵妃好笑地摇摇头:“只要你勤学修德,娘亲哪有什么烦心事,就算有,也是政事,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朱翊钧不服气道:“儿臣怎么就不懂,娘亲是否在为考成法,还有户部不肯把十万两白银入内帑烦心?”
李贵妃意外看了他一眼。
不由带着好奇道:“哦?那就算是,我儿有什么道理要说给娘亲听?”
李贵妃并没有一提起这件让她令旨被封驳的事,就怒上心头,反而饶有兴致看朱翊钧什么看法。
事实上,这几日早就把这事掰扯清楚了。
一来,是先帝屡屡从太仓库、光禄寺库拿银子,又从来不还,公私不分,本就不占理。
二来,还是如今的户部,着实有些捉襟见肘了。
先帝驾崩得突然,无论是陵寝,还是典礼,都是突然增加的一大笔开销,还有正值黄河夏汛期,被工部支走了一批,更别说此前寅支卯粮欠下的军饷,俸禄。
这次高拱出面挡下宫里伸出去的手,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从工部、兵部、礼部、户部几乎获得了大半朝臣的支持或者默认。
李贵妃知晓轻重,也没把这事闹大。
朱翊钧如今有锦衣卫作为耳目,这些事,自然没瞒过他。
他斟酌了一下,找好切入点,缓缓道:“先说这白银的事。”
“娘亲是仁爱长者,必然不会贪恋这十万两,而是怕以此形成常例,让内帑权柄屡被侵蚀,没法交给孩儿一个充盈的内帑,对否?”
不管对不对,先把高帽子戴上,然后把思路带歪——抛开吏部截留银钱的事实不说,要问这怎么充盈内帑,我倒是有点子。
李贵妃想了想,觉得自己哪怕对这银两有点心思,其余也也八九不离,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朱翊钧不露声色道:“若是想充盈内帑……娘亲,孩儿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李贵妃一怔:“两全其美?”
朱翊钧顿了顿,在李贵妃疑惑的眼神中,开口道:“娘亲,孩儿举例与您分说。”
“娘亲可知,宫中去年贡茶用度几何?”
李贵妃虽然身居高位,却不怎么关注这些事,还是仔细回了一下才道:“一万四千斤?”
这是大行皇帝与她闲聊时说起的,贡茶似乎就是以这个数字为限,再不可多。
其中连赏赐,祭祀,户部,南京所用都包含其中。
朱翊钧却摇了摇头:“娘亲,去岁,足足有八万斤。”
李贵妃愕然:“八万斤?宫中如何用得了这么多!?”
朱翊钧叹了口气:“娘亲,太祖洪武年间,茶叶的贡额不过四千余斤,太祖‘以其劳民’,便置茶户五百家,免其劳役,专事生产,也即是所谓官园官焙。”
“但除了这些官园官焙之外,余者各省园户自行生产,再以每斤六分银折征入内库。”
“皇考在时,虽定额一万四千斤,但以光禄司的账目而言,内库用茶实则年年增多,到了去年,一年就已经到了八万斤!”
“这多出来的六万多斤,可是实打实的三万六千两白银!”
朱翊钧朝身后的宫人太监看了一眼。
李贵妃不是愚不可及之人,立刻明白了,这是宫里的人没少从中拿好处。
多损耗的茶叶,一人分润些,就多出来数倍。
她默然片刻才道:“难怪内帑一直缺银子。”
李贵妃没提彻查这事,总不能什么都查吧,万一真查出什么呢?
她能说出我朝官吏以贪污为生,自然不会对太监抱有什么期望。
只是,她没想到数字这么夸张!
宫女太监们拿两成,甚至三成,她都认了,没想到……竟然是自家拿两成!
一个贡茶就有三万六千两的水分,那么金花、钱钞、粟、帛、茶、蜡、颜料呢?
每年入内帑上百万两可都是耗得干干净净!
朱翊钧点了点头:“娘亲,非止如此,这只是暗着来的。”
“还有明着来的,文渊阁中的各类字画,孤本,如今恐怕有一半都换成假货了。”
“胆子大些的,干脆就直接盗走了。”
他余光瞥了一眼冯保。
现代那副典藏在故宫博物馆的珍品《清明上河图》,可还盖着这位冯大珰的私印呢。
上面明目张胆写着“虽隋珠合璧,不足云贵,诚希世之珍欤,宜珍藏之”这等话语,可见猖獗到了什么地步。
李贵妃愈发沉默,这才知道这个家不好当。
朱翊钧趁热打铁:“这样下去,娘亲就算硬压着户部,年年给内帑送银子,也不够下面的人分的,咱们还落了个恶人的名声。”
“娘亲,户部截用内帑财源之事,孩儿稍后再说,只说娘亲欲要充盈内帑,当真是该节流了。”
他语气缓缓,循循善诱。
但李贵妃突然反应过来一事,她疑惑开口问道:“我儿怎么知道这些事。”
她皱紧了眉头:“是谁私下嚼宫里的舌根?”
这些事连她都不知道,怎么自己不晓事的儿子反而门清?
方才提及的廷议争论、茶法,盗书,涉及到户部、光禄寺、内廷方方面面,可不想谁会随口提及的。
难道是高拱……
李贵妃生怕是外臣蛊惑自家儿子,派来做说客。
朱翊钧却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反而是不慌不忙,表情坚定地摇了摇头:“娘亲,《易经》有云,君不密则失臣,孩儿既然为君,受了臣下信任,万不能‘不密’,娘亲所问,请恕孩儿不能答。”
要真学霸王,说上一句“此乃左司马曹无伤之言”,那才是脑子秀逗了。
为上者,就应该能顶事。
李贵妃表情立刻阴沉了下去。
朱翊钧见李贵妃脸色不太好,却丝毫没退缩。
他紧紧拽住李贵妃手,一字一顿言辞恳切道:“母妃,孤,是大明朝新君。”
李贵妃眼神一凝。
自家儿子的反应,完全在她预料之外。
恍惚间,那个带着哭腔认错,怯懦柔弱的儿子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外柔内刚,语气坚定的大明新君。
她此前只是觉得,自家儿子,逐渐变得睿智从容,仁孝颖悟,令她欣慰。
如今却猛然惊觉,内廷的太监,外面那些臣工,见了这副情状的新君,会是什么反应态度。
这就是人心归附?这就是众望所归?
竟然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偷摸有了班底忠臣,实在让她始料未及。
儿子要是不成器,她心急,如今儿子突然懂事了,心情也还是复杂万分。
她突然体会到了一些,陈皇后眼睁睁看着她母仪后宫的感受。
心思百转,思虑良久,李贵妃总归还是没被权势腌入味,她最后还是缓和了神色,干脆略过此事:“我儿真是长大了。”
朱翊钧松了口气。
他未尝没有以此试探的意思,也是给李贵妃打预防针。
要是尝到权力的滋味,一发不可收拾,那局面就难了,还好,看现在这样子,还是能拎得清。
见李贵妃缓和了态度,他立马讨好地抓紧李贵妃的手:“娘亲,孩儿长大了,才能更好侍奉您。”
李贵妃看着撒娇的儿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继续说,这节流与考成法有什么关系,又如何两全其美?”
朱翊钧也识趣地略过了此事:“娘亲,考成法,未必只用于文武百官。”
考成法,不止能督促官员们完成任务,它还天然配套了反腐功能。
张居正的考成法,乃是以六部和都察院负责登记所属官员应办事务的期限,并建立三本账簿。
这些账簿记录了每项任务的预计完成日期,一本留存于六部和都察院,一本送交六科,最后一本呈递给内阁。
按照账簿记录,六部和都察院需逐月检查官员完成任务的情况,每完成一件任务即登记一件,未完成的任务必须如实申报,否则将受到处罚。
看似与反腐关系不大,实则,它自带两个功能,那便是权责分明,以及回执归档!
也就是岗位划分,与台账记录。
有了这两件玩意儿,就能做到上面能有迹可查,下面能有人追责。
贡茶不是多用掉六万斤吗?
都是谁负责?都用到哪里去了?
以前管理混乱,也没记录没法查。
一旦有了考成,权责分明,就能立马梳理是谁负责此事,谁在裸泳立刻暴露,想推卸责任都不行。
同样的,有了台账,每次转移、使用都有迹可循,经了谁的手用了多少,差额一目了然。
出了事上面要不要追责,那就是一言而决了。
这就是悬在百官头上的利剑,同样也是如今阻力如此大的原因之一。
这法子,即便说不上有多完美,也至少是在制度上,迈出了反腐治吏的第一步,至于再往后……步子太大容易扯着蛋。
这就够了,整顿吏治,向来都没有完成时,只要他还活着,这事就不会停下。
魔高一尺,道高二尺,魔再三尺,往后螺旋上升嘛。
李贵妃立刻反应过来:“你想在宫里也推行考成法!?”
朱翊钧摇了摇头。
在核心部门这样玩,哪天睡着了被勒死都不知道,当然得先敲边鼓了。
他斟酌道:“娘亲,此事于内廷过于苛刻,冒然铺开,有碍娘亲圣德。”
“娘亲本就唯恐闹出乱子,孩子正要为娘亲分忧,岂能平添负担。”
这也是李贵妃顾虑的地方。
她连外朝的考成法都犹犹豫豫,又岂会同意在宫里推行。
所以,朱翊钧需要打消她的疑虑。
她疑惑道:“那我儿的意思是?”
朱翊钧缓缓道:“娘亲,儿臣有个想法。”
“一者,此事太大,不适合冒然铺开,不妨先挑一两处尝试些时日,循序渐进。”
李贵妃追问:“如何循序渐进?”
朱翊钧坦然答道:“宫外,就以顺天府为界推行考成法,此外暂不涉及。”
“宫里,就以针工局为例,交给张宏兼领,有娘亲看着,咱们也能看看是否有效,免得被外臣所欺。”
“孩儿也好学着一旁督管,累积些见闻。”
“如此,虽然时间用的久些,可这样不但能总结不足与错漏,又可以积蓄一批经验之辈,便于后面铺开。”
“若无成效,便立刻停止,若是有效,那便可为内帑节流。”
李贵妃向来是喜欢折中的。
要说将考成法铺在两京一十三省,她可能犹豫不决。
但若是说先局限在小小针工局,以及区区顺天府,那她就好接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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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六年,六月初八。
……
紫禁城的殿阁都是红墙青瓦,飞檐翘角,要是各殿有数进,那更是层层叠叠,廊腰缦回,主打一个堂皇大气。
倒是处于东边的内阁,对比之下,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内阁大堂位于午门内东侧,在文华殿南边不远处,只有几处矮小的阁楼。
可就是这么一处略显小气的殿阁,却是如今大明朝权势汇集之地。
内阁的阁门上,高悬世宗所留圣谕,曰: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阁中正间恭设孔圣暨四配像,旁四间各相间隔,而开户于南,作为阁臣办事之所。
往日里,三位阁老都是各自值守一间。
今日一早,各自的值房内都空无一人,倒是某间公房紧闭,不时传出三人的声音。
“所以,我的意思是,如今新旧交替,不宜动作过大,先在顺天府试行一番,最是稳妥。”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待到顺天府这边做成了,届时再推到各个布政使司,才可水到渠成。”
“而且,这样在两宫以及各位臣僚那里,阻力也小一些。”
高仪说罢,呷了口茶。
他宦海沉浮多年,也知道该怎么做成事,昨日与皇太子议的事,自是不会和盘托出。
他只将李贵妃的退让,说成自己的考虑。
谎称为了促成考成法,不得不做出些许退让,好尽快推行。
所谓“绩效”,是为了团结百官,所谓“试点”,是为了说服两宫妇人。
如此徐徐图之,都是为大政计,相忍为国。
高仪又抬眼看着两位同僚。
只见高拱皱眉沉思,张居正斜看房梁。
他很有耐性地等着两名同僚的答复。
对此,他还是颇有自信的,昨日他看了皇太子传给他的短笺,就估摸着此事应该稳妥了。
李贵妃怕闹出乱子,提出了这个所谓“试点”的法子,着实让高仪有些惊讶,很难相信这是深宫妇人的见识。
如他方才所言,虽然耗费的时间久了些,但确实更为稳妥。
处置起来游刃有余,还便于日后扬长避短。
还有这“绩效”一事,也颇有几分仁德,他高仪虽然是安贫乐道惯了,但这份情,却不得不代天下清流拜谢了。
不知道皇太子是怎么说服李贵妃退让的,这效果,倒有调和阴阳内外的感觉了。
这一套下来,高仪自觉是比他们此前议论的考成法更为完善,他有信心能说服两位阁僚。
他刚想到这里……
“这什么‘绩效’,本阁不同意。”高拱突然道。
“‘试点’一事,恐怕,值得商榷。”张居正缓缓说道。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先后否了这两事,不由对视一眼,又分开视线。
高仪虽然有信心,但也知道不会这么轻易,是故脸上并无多余表情。
他不露声色问道:“这是为何?哪里不妥当?”
张居正颔首,示意高拱先发表意见。
高拱也不客气,直言不讳道:“子象此举,与贿赂同僚有何区别?”
“若是新政都靠着贿赂同僚的法子来行,那不成了贿政了!?”
“再者说,户部哪有这么多银两?”
“去岁三百五十万两折银的应支俸禄,都只拿得出一百一十万!”
“你现在还弄什么绩效,现在可不是洪武年间正官不过两千的时候了,如今两万八千张嘴,你喂得饱吗!?”
“什么布仁施德,借口罢了,本阁不也靠着这点微薄俸禄过了几十年?”
“凡是贪污的,就是欺天虐民,就是有悖臣伦,合当剥皮萱草,哪里还需出钱怀柔!”
高拱说话不带喘气地一连串吐出,嗓门极大,态度也很坚决。
而后又冷哼一声:“子象,可莫要行差踏错,为贪官污吏说话。”
高仪知道高拱的臭脾气,也不跟其计较。
议事,总要讨论起来,才叫议事。
为此,他也早有准备。
高仪从袖中掏出一叠书稿,起身走到高拱面前,递了一张。
又给张居正送了一张。
这才回了座位,缓缓开口道:“这是我从户部存档的公文中整理出来的,两位且看看。”
各部司的奏疏,公文,惯例要在内阁与六科留档。
二人见高仪做了功夫,也很是仔细地浏览了起来。
趁着二人看阅的功夫,高仪继续说道:“这是我朝九品十八级,朝官地方官员的俸禄。”
“元辅方才说,倚靠俸禄过得好好的,自然是没错的。”
“可是,除了元辅的德行操守之外,需知,元辅贵为少师,三孤之职,从一品官身。”
“年俸252石,折银有151两,哪怕欠奉,去岁也发了一半下来,偶尔还有宫中赏赐例银。”
“自然够用。”
“可低品官员呢?两位不妨看看。”
高拱脸上渐渐有些难看,却还是顺着往下看。
张居正也从善如流。
只听高仪继续道:“不说什么从九品了,但看我朝正七品,各县的县尊们。”
“年俸31石,折银不过19两!去岁欠奉,地方七品发了六成,京官只发了三成,二位不妨算算能有多少。”
“更别说都不是实发本色,其中折宝钞,又得砍去一大截。”
“这还是咱们发出去的,中间兜兜转转,到手有几两碎银?”
“我隔街的张屠户,一月只卖肉能得三两,一年都有三十多两!”
“元辅,区区七品,哪里这么多大儒圣人?”
“一县之尊,在县内几无掣肘,却连个屠户也不如,日常饭饮都不足,这不是逼着人家伸手吗?”
“这考成法下去,各省府要么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么就境内官吏裁撤大半,这新法,就败坏了。”
高仪言辞恳切。
高拱默然片刻,终于不复方才的强硬:“好了,子象不必说了。”
他叹了口气,终于吐露心声:“我是吏部尚书,你说的这些,我焉能不知?”
“实在是……没钱啊。”
“今年收上来的税,南直隶留了三成,给东南抗倭;山西布政司的税,尽数运往宁夏边镇;大行皇帝要修山陵;黄河汛期又将至;还有宣大嗷嗷待哺,要钱的地方我数都数不过来!”
“太仓库,快要空了!”
“否则何至于连内帑的钱都挪用了?”
“子象,好话都会说,咱们做事需实际些,此例不能开。”
高拱卸下那副强硬的外壳之后,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同样显得这般无力。
不到他这个位置,当真不知这个家有多难当。
吏部在册的官员两万八千人,哪怕能只给一半发绩效,一人哪怕十两,就要近二十万两。
这还是不算吏员的,他哪里找这么多钱?大明宝钞吗?那都成厕纸了!
真以为国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隆庆元年,户部尚书马森一上任,发现太仓的存银仅够维持三个月,京仓的存粮仅够维持两个月,吓得要致仕。
换了张守直任户部尚书,一合计,发现朝廷一年的收入,仅有二百三十万两,而支出却高达四百四十万两。
甚至忍不住说了句“国计至此,人人寒心”。
当初大行皇帝问太仓库要钱,群臣纷纷上奏劝谏,难道只是搪塞?
今年年初,广东的殷正茂来奏讨要军饷,高拱应了二十万两,现在都没给出来!
财政这个地步,怎么可能还给官员加薪俸?
高拱只觉得高仪异想天开。
若是考成法非要靠贿政才能推行,那还不如不推行了。
高拱的态度很坚定——苦一苦百官,骂名他来担。
对高拱这个态度,高仪早有准备。
他绝口不提这钱谁出,就是明白进二退一的道理。
若是直接提这钱内帑出,还怕高拱疑心是内廷要插手官员的俸禄财权。
高仪顿了顿,假做迟疑道:“元辅……依我看,等夏税收上来,那十万两,也不要还给内帑了。”
高拱皱眉:“何解?”
高仪面色颇为犹疑:“我的意思是,请示两宫,将这笔银子,作为‘绩效’之用,如何?”
高拱听罢,自嘲一笑。
他摆了摆手:“两宫妇道人家,一毛不拔,还有冯保从中作梗,莫说不还了,即便是晚上一季,都恨不得吃了我,子象这是痴人说梦了。”
高仪正欲说话。
张居正突然插话道:“元辅,以我之见,未必不可行。”
高拱疑惑转过头,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失笑道:“子象不是颇得皇太子孺慕吗?子象不妨与皇太子陈说利弊,叫皇太子给两宫吹吹风,这内帑,也毕竟只是两宫替人看管的。”
说罢,他有些无奈地看着高仪。
方才高仪一说这钱内帑出,他立刻便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昨日高仪被邀参食分膳之事,张居正自然听入耳中了。
就是不知那位“圣君”又用了什么言语,来诓骗这位阁僚。
好在没有什么乱政之语,否则,他说不得还得早开经筵,好好约束一番了。
以目前观之,这位皇子,倒是有点仁心,想事也有几分见地,就是机心过重,不守义理,还需好生教导才行。
他难得对那位机心小儿,改善了些态度——愿意从内帑掏钱的皇帝,可真是独一份。
张居正默默按下了准备拔除张宏,早开经筵的想法,决定再观望一下。
高仪却忍不住惊讶地看了一眼张居正。
自己得皇太子孺慕这事,竟然在臣僚们之间都传开了,看来假以时日,未必不是一段君臣佳话。
高仪小小得意了一番。
得了助攻,平添了两分信心,他自信看着高拱:“元辅,左揆说的没错,这内帑终归是皇太子的。”
“昨日日讲,已经探过皇太子的口风了,我有把握说服殿下,元辅不如让我试试。”
见高仪自信满满地样子,高拱只当他是自作多情了,有几个皇帝不往户部掏钱的,至于出钱的,更是见都没见过。
不过……这倒给了高拱一个灵感。
李氏不是怕伤圣德吗?那就出钱好了!
要是不出钱也不让人做事,那这败坏天下的罪名,难道就不伤圣德?
他倒要看看,李氏怕贪官骂的厉害,难道就不怕清流伏阙。
人都是喜欢折中的,想必李氏也不会例外吧——直接同意考成法为难,等内阁让李氏出钱来推行考成法,前者就显得没那么为难了。
想到这一点,高拱态度一转,认下了高仪的提议,开口道:“子象既然都这样说了,那便试一试吧。”
“先议个条子,到时候看看两宫的反应再说,总不能咱们相忍为国,他们一毛不拔吧?”
俨然是过了他这关。
高仪见高拱松口,也是点了点头。
而后想起另一桩事,转头对张居正道:“左揆方才说‘试点’一事,有待商榷,指的是?”
他还真没想到在这里还有疑难。
毕竟这事怎么看,都很是可行,甚至是极好的法子,明眼人应该都会认可才对,怎么在张居正这里还有异议。
张居正并未直接答话。
而是伸出一双布满皱纹,有些干涩的手掌,在高仪的目光中来回翻转。
他缓缓开口:“子象今年55了吧?”
高仪不明就里,疑惑地点了点头。
张居正又看向高拱:“我记得元辅快60了?”
高拱嗯了一声:“还有六个月。”
张居正叹了口气:“我也快50了。”
“近日里,闲暇时读到韩昌黎的《祭十二郎文》,不由感慨万千。”
他转为吟诵:“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
一句吟罢,才用目光与两位阁僚来回对视。
“近来白发增多,心悸不安,夜里多是只能睡两个时辰不到。”
“你我之辈……还能剩多少时日?”
二高齐齐动容。
这世道,六十都算高寿,像严嵩那般能活的,才是少数。
三人年岁都不小了,身体早就有所预兆。
按照如今精力下滑的速度,还能处理个六七年政务都难能可贵了。
高拱立马明白了张居正的意思:“你是说……”
张居正点了点头:“太慢了,一府试点,一省试点,到了全天下,更不知要多久。”
“更何况,澄清吏治,不过是千里行之始罢了,考成法,不过是铺路的,新政,还有很多事需要我等去做。”
“我就怕……中道毁废,人亡政息啊。”
他这话说得毫不避讳。
什么绩效,什么试点,听起来新奇罢了,真以为没人想到过?
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是时不我待啊。
没那个必要!等李贵妃做了太后,高拱致仕,他张居正一把抓住大权后,他有信心能压住反弹。
他自信能在归政之后,留下一个不倒的新政骨架,届时,再让人缓缓图之去吧。
可若是现在就耽误了时日,往后才当真来不及了。
高仪觉得澄清吏治就是终点,高拱认为众正盈朝就能再造大明,殊不知,在他看来,还远远不够!
他要清查土地!
他要改良税法!
他要平息边事!
考成法?不过是做事之前扫除害虫罢了,只是第一步,他怎么愿意浪费太多岁月。
要知道,当年太祖清丈土地,都用了十余年!
他张居正,又还有几个十余年?
如今掰着日子数的年纪,更要把时间,花在刀刃上。
高仪看着张居正的神色,明白了这位阁僚的意思。
他从未想过这一层,只因他觉得,一代有一代的职责。
人力有时尽,天下事,哪能凭自己做完。
更何况,高仪现在认为,后继有人。
他缓缓开口道:“左揆,要相信后人的担当。”
以高仪对皇太子的表现来看,他愿意相信自家弟子是有心治国的,新政自然能托付给他。
不过这话,是师生默契,不足为外人道也。
张居正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位阁僚,对皇太子信任到了这个地步了?
难道忘了世宗与先帝是什么模样?
这是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没有改口:“我等总要先尽力而为。”
张居正明白这样激烈行事,后患无穷,自己要么晚年不详,要么死后开棺戮尸。
他都不在乎,人死如灯灭,能作为的时候,正要尽力而为。
但,今日的高仪也不同往日。
他格外地坚持:“若是丝毫不让,两宫担忧圣德,未必会点头。”
“届时相持不下,反而更是蹉跎时间。”
“这也是权宜变通。”
“左揆,慎思。”
高仪怎么忍心让自家弟子初次参预国事的一腔热心,付诸东流呢?
他不觉得有多么紧迫,事情做不完,他愿意全数交到新君手里。
张居正似乎早有定计,在高仪开口后,立刻毫不犹豫道:“再加上南直隶十八府、加上福建布政司,如何?”
先易后难。
田地兼并,以及偷匿税额,都以这二处最重。
无论是清丈田亩,还是税法改制,必从这一京一省开始。
这两处率先考成,就不那么影响后续推进了,这也算他一定程度的退让。
高仪陷入了迟疑。
陡然从一府之地,扩了一京一省,这与他跟皇太子的默契有所出入。
这下轮到张居正劝高仪了:“子象,我等也需为新君,尽量扫清前路才是。”
这话倒是挠到高仪痒处,一京一省,确实也在内阁能力范围之内。
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高拱见大略上没了分歧,终于拍板道:“廷议吧。”
“我先跟晋党和台谏通个气。”
“叔大,你去问问楚党还有没有别的说法。”
“清流那边,子象倒是不用怎么使力,让他们全力支持考成法就好。”
“先这样吧,过会儿咱们到廷上议一议,这事咱们定下来也不作数,还得六部各位臣僚点头,两宫应允才行。”
高仪本能不妥,又说不上来,皱眉道:“元辅,有话不妨直说。”
张居正视山陵,内阁本就少了一人。
如今多事之秋,公务繁重,高拱竟然还想让他也告假,谁都能察觉情况不对。
高拱自然不会轻易就被索了真话去,他一本正经忽悠道:“子象,这几日,我便要有所动作,怕波及到你与叔大。”
高仪一惊:“有所动作!?元辅,你要做什么?”
他立刻警觉,高拱作为首辅,动作多了去了,却从未这么郑重其事过。
况且也不至于波及同僚。
如今既然说这话了,恐怕动静比之前大多了!
高拱沉声道:“我与冯保积怨深矣,若是留着他,必然与我为敌,阻挠大政。”
说着,他伸出手,虚虚一攥,话语几乎从牙缝透出:“我要先下手为强!”
这番话虚虚实实。
他要的做事,可不仅仅是拔除冯保这么简单!
不止是冯保,整个司礼监,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但这话却不能与高仪说。
那日张四维的话,说服了他。
他门下的人不信任这两位辅臣,而自己也不愿意他们卷入这场旋涡,这才有了今日这番话。
高拱这幅一往无前的模样,反倒是让高仪恍惚间又看到那个驱逐李春芳,殷士瞻的霸道首辅。
心下当即就信了。
况且文臣对冯保这些宦官向来没什么好印象,高仪听了高拱这话,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内阁不压制司礼监,难道还要让太监骑在士大夫头上?
反而是激起了一分同仇敌忾:“如此,更应该让我与左揆协助元辅才是。”
高拱摇了摇头:“冯保深得李氏信重,我如此行事,必然恶了她。”
“若是阁臣尽数参与进来,难免内外相疑。”
“倒不如我做恶人,你们置身事外,也好缓和与李氏的关系。”
“听闻子象与新君颇为亲近,那就更应该留着清白之身,调和内外才是。”
这番话合情合理,高仪想了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
内阁要做事,总不能都与两宫关系不睦。
这番安排,也像是高拱的作风——他向来是不惮于做恶人的。
想到此处,高仪已经信服了大半,只关切道:“有把握吗?”
现在局势敏感,他生怕高拱失利,反而影响朝局。
高拱笑了一声,显得豪气十足,他拍了拍高仪的肩膀:“子象勿忧,区区半个月的司礼监掌印,比起做了十余年辅臣的徐阶如何?”
“哪怕是严嵩我又何尝败过?”
“冯保这个掌印的位置,可是从来没下过明旨的,之前相忍为国没挑破罢了,只要新君一登基,便是时候了。”
“六科,台谏、六部、都是我的人,我不信李氏能挡得住。”
高仪听了这话,也放下心来。
毕竟,这可不是像大礼议,有无数朝臣为世宗摇旗呐喊。
内阁要对司礼监动手,哪有文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到太监那边去?
不怕像马顺一样被活活打死在大殿上?
高仪没感觉有什么纰漏,便点了点头:“那元辅小心为上,我告假歇息几日。”
高拱失笑:“好好修养几日,待你回来,新君差不多便要开经筵了,届时可有的忙。”
二人又寒暄了一阵。
高拱便将高仪送了出去,临了嘱咐一句:“对了,此事就不要与叔大说,司礼监也要派人去视山陵,知道多了容易走漏风声。”
等彻底哄走高仪,高拱才放下心来。
目送高仪离开后,他神色莫名地回到桌案前,怔怔出神。
接下来他要做的事,自然比跟高仪说的,要激烈多了。
不止是冯保,整个司礼监,整个内廷宦官,乃至李氏,以及皇权的爪牙,都将会是他的对手!
他知道,这一步踏出,要么万劫不复,他高拱以威逼主上的恶名留载青史,要么重整朝局,恢复缺失二百年的中枢相位。
太祖之辈,竟敢废除横亘历史近二千年的丞相制度,将朝臣视之为家臣,当真是臭不可闻!
看看朱家这些皇帝,有几个像样的吧?
时局败坏,这些人要担一半的责任!
皇帝没了约束,都是什么情状?豹房厮混?寻真修道?沉迷女色?
他高拱早就看不过眼了!
皇帝,血脉传承尔,才智没有定数。
贤明就罢了,若是昏庸又如何?无人钳制的昏庸之辈,对天下祸害何其之大!
当今天下到了这个地步,世宗嘉靖之辈难辞其咎!只可怜无人能约束。
宋英宗不端,富弼敢堂而皇之地说“伊霍之事,臣亦能为之”,如今的内阁辅臣,又岂敢说这话?
若是内阁有当年富弼的地位,世宗安敢如此?
高拱为此事,时常彻夜难眠,辗转反侧。
想那刘禅不过中人之姿,若非得了诸葛武侯辅佐,焉能名留青史?
前宋的皇帝若非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焉能这般富庶?
所以,皇帝必然少不得发于州郡的丞相辅佐,才能辅佐贤君,监督不贤,振作国家!
可笑太祖抛却二千年的丞相成例,当真可笑。
好在,如今终于让高拱看到了这个机会。
国朝二百年,没人拨乱反正,如今,便由他高拱来为之。
这天下病入膏肓,皇帝救不了,倒不如让前赴后继的“诸葛武侯”,试上一试!
哪怕不成,也能留下一段佳话。
高拱想到这里,再度坚定了信心。
他唤来当差的职官,吩咐道:“让左都御史葛守礼来见我。”
朝政大事,冲锋在前的,一定是言官。
左都御史乃是都察院主官,九卿之一,而葛守礼,便是高拱的喉舌。
新君不日就要登基,他也是时候该发动了。
……
六月初九,清晨。
朱翊钧没有按例视朝。
因为,今日是登基的前一天,为了明日的典仪,须得提前跟着礼部“彩排”一番。
朱翊钧拿着长长的一卷祭文,念得口干舌燥。
他粗略地算了一下,竟然有四千三百四十九字,还没句读!
也不知道是哪个不懂事的写的,不知道体谅领导。
他暗暗下定决心,等到自己能影响到礼部,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将标点符号推广开来。
眼睛都快看瞎了!
朱翊钧先后在奉先殿、弘孝殿、神霄殿都走了一遍过场。
除了词多了些,也没别的难度了。
倒是之后的礼拜两宫,却是两宫今日都没空来,只让他一人背词儿。
等到间歇休息的时候,朱翊钧才有空唤来张宏问道:“两宫今日做什么去了?”
虽说彩排这事也就是个过场,但两宫没有更重要的事,也不可能会缺席。
张宏答道:“贵妃娘娘和皇后娘娘,今晨一早就出宫去了。”
朱翊钧疑惑道:“出宫去了?”
张宏压低了声音:“昨夜,德平伯李铭故了。”
“不仅两宫,内阁、六部九卿,勋贵大多都去告慰了。”
朱翊钧恍然。
德平伯李铭死了,难怪这么大排场。
这可不是一般勋贵,这是他娘亲的老父亲,俗称的大国丈。
当然,不是现在这两个娘亲,是先帝的原配,孝懿皇后。
这位原配,嘉靖三十一年嫁给了先帝,嘉靖三十七年就病逝了。
虽说病逝了,但是原配就是原配,以后哪怕两宫死了,都没资格升祔太庙,陪祀先帝身侧,只有这位原配才行。
所以大国丈去世,两宫多少都得给几分面子。
他沉吟了一下,说道:“张大伴,替我也去告慰一番,说些场面话就行了。”
尽孝这种事,别人都不好拦着。
等他遣人到府上的事大家都习惯了,便算是小有所成了。
朱翊钧不会错过任何一次,延伸权力的试探。
张宏领旨,便躬身退了下去,刚好与蒋克谦擦身而过。
蒋克谦与张宏打了个照面,颔首算是见过。
而后便来到朱翊钧身侧,刚要说话便被朱翊钧打断:“不急的话等本宫忙完。”
眼下跟礼部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时候已经不早了。
眼见就要结束,他也不想分神,干脆弄完再处理,毕竟他现在也不会有多急的事。
蒋克谦很是识趣地退到了一旁。
又过了两刻钟。
朱翊钧才熟悉完礼部这一套登极大典。
他走到不远处,跟礼部尚书吕调阳见礼道:“吕尚书,登极仪注我已尽数知晓了,若是无事的话,便先回宫了。”
吕调阳笑容很是和煦。
先是行了一礼才道:“殿下果然颖悟绝伦,礼部这边无事了,殿下不要误了明日的时辰就是。”
朱翊钧笑了笑:“吕尚书说笑了,本宫学史,还未听闻有登基误了时辰的。”
他与吕调阳又说了两句,便领着侍卫宫人离开了。
出了殿,才示意左右离远些,留下蒋克谦。
蒋克谦得了皇太子眼神看来,立马会意:“殿下,昨夜德平伯李铭死了。”
看看,这学问还不如张宏,人家还知道说故了,到你这儿就来一句死了。
朱翊钧腹诽一句,也知道不能对艺术生要求经学造诣。
打断了蒋克谦:“我知道此事,说重点就是。”
蒋克谦低头应是。
而后继续道:“殿下,张四维前去告慰,与张阁老前后脚一块到的。”
“二人在德平伯府上呆了一会,虽然做了掩饰,但我的人分明看到他们有过几次暗中的交谈。”
朱翊钧一怔。
旋即神色凝重看着蒋克谦。
张四维是晋党的人,整个晋党都在高拱手下做事才对。
为此,高拱特意把张四维调到吏部任了个侍郎,关系可见亲近。
如今怎么跟张居正搅到一块去了?
他一直以为是高拱被罢免后,晋党不得不攀附张居正,张四维才在张居正手下做事的。
如今看来,时间比他意料中的要早很多。
蒋克谦继续说道:“随后,张四维便去了兵部尚书杨博府上,过了半个时辰才出来,应该商议了什么事。”
朱翊钧皱眉问道:“张阁老呢?”
蒋克谦回道:“回内阁了,路上也无停留。”
朱翊钧放缓了脚步,开始思忖起来。
这架势,不会是对着他来的。
要对付他,张居正应该是去找高拱,而不是越过高拱联络张四维。
那么……
是张居正这就要背刺高拱了?
挑在这个时间点,自己明天登基,李贵妃摇身一变,就是李太后。
凭借着冯保在司礼监使劲,促使他娘亲罢免高拱,再策反晋党之流,防止高拱掀桌子?
高拱呢?难道浑然不知,坐以待毙吗?
朱翊钧看向蒋克谦:“元辅呢?在做什么?”
蒋克谦答得飞快,显然心中有腹稿:“根据下面的人说,元辅昨日见了谏台葛守礼。”
“二人在公房中谈论良久,随后葛守礼便回去召集了御史。”
“至于具体什么事……臣无能。”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今日呢?”
蒋克谦回道:“元辅今日去德平伯府上告慰了,并未见什么人,只是遇到两宫,场面上各自说了几句。”
说罢,他又想起什么,补了一句:“对了,文华殿传来消息说,今日廷议元辅拟票,由张阁老视山陵。”
朱翊钧仔细听着,脑海中思绪转得飞快。
看样子,两边都动起来了。
高拱昨日授意了葛守礼什么,或许是与冯保有关。
顺便支走了张居正,俨然一副准备伸展拳脚的样子。
而后被张居正察觉了端倪,便准备要背刺高拱。
策反晋党,就是其中的一环。
所以届时是高拱在明处,张居正在远处。
只有他朱翊钧,既在暗处,又在近处。
想明白这一层,朱翊钧便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他应该是什么立场?
高拱和张居正留哪一个?
毋庸置疑,那只能是张居正。
单论治政而言,张居正要超出高拱太多,推行新政,只能是张居正,而非高拱。
再以他夺权的角度来看,也应该是张居正。
高拱的威望太高了。
先帝义父一样的人物,高居首辅之位多年,又是吏部天官,台谏是他的走狗,户部是他的后院,地方督抚视他为举主,朝堂各党在他身下婉转哀鸣。
这样的角色,他哪怕有高仪助攻,短时间也压制不住。
反而是张居正,资序与高仪,也不过两可之间。
张居正是新法领衔,高仪也是清流魁首,高仪背靠着自己,在内阁撑起架子,还真不会让张居正独大。
所以,高拱,必须要败。
但是怎么败是个问题。
不能太难看,也不能闹得太厉害,而且……最好给冯保扒下一层皮!
理想的结局,便是从冯保手中夺下司礼监和东厂,一脚踢开。
而高拱从内阁退下来,体面致仕,在家好好养生,等到自己能驾驭的时候,再考虑是否起复。
梳理完之后,他思路一清。
朱翊钧立刻看向蒋克谦:“先随我回乾清宫,我要手书两封,你替我送出去。”
说罢,他便加快了步伐,往乾清宫走回去。
要针对冯保,不能单靠给自家娘亲吹风,毕竟冯保与李氏,多年主仆,信任不是一时半会能消磨干净的。
只能在高拱朝堂施压的时候助力一把了。
能倚靠的人,高仪自不必多说,朱希忠,也跑不掉——被他缠上了,都得老老实实干活。
论武力,他能暗中使唤锦衣卫。
论人望,他现在是圣质深邃的仁君。
内廷有张宏跟他的干儿子们,内阁有高仪及其身后的清流,勋贵还有成国公,文臣中一大把人对他殷殷期盼。
他现在可不是前身那种光杆君上,这朝局,他总归是能左右一番的。
张居正不是要去视山陵么?若是局势朝着自己的预期发展,未尝不能带着锦衣卫,按住冯保的头,赏赐一枚红丸。
等张阁老回来,再好好探讨治国的事情嘛。
三位一体?监国太后、听政皇帝、辅政内阁,不也是三位一体,怎么能让中间商赚差价呢?
心中想着,朱翊钧一路走过,看着紫禁城中为了登极大典奔忙劳碌的宦官以及各部司官员。
莫名有些奇怪的感触……
明日登基,不像什么隆重的典礼,倒像是一场大戏开幕式!
隆庆六年六月初二,清晨。
……
一夜过去。
到底是小孩子,睡眠质量比穿越前可好上太多,朱翊钧难得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
他刚醒过来时,还有些迷迷糊糊,下意识去伸手去拿枕头下的手机。
摸到空无一物,才猛地清醒过来。
“殿下,您醒了。”床榻旁的宫女靠近前来。
朱翊钧突然问道:“我昨夜梦话说的什么,你们听清了么?”
几名宫女都是一怔:“殿下,您不曾说梦话。”
他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那似乎是做梦了,先替我更衣吧。”
几个宫女立马捧着縗服,围了上来。
穿衣的间隙,方才那名宫女说道:“殿下,张大珰已经来慈庆宫了,说是随时听候殿下差遣。”
朱翊钧忍不住笑了,这张宏,太想进步了。
等穿好縗服,又梳洗完后,他才吩咐道:“让张大伴进来吧。”
张宏是端着早膳进来的。
他看着还有些稚气的皇太子,不由愣了一下,险些跟昨天乾清宫那位威压摄人的嗣君对不上号。
但毕竟是大太监,城府自然不缺,一丝错愣很快敛去:“奴婢给主子请安。”
朱翊钧温和地点了点头,示意他近前来。
而后施施然坐到案前开始用膳。
张宏让宫女退了出去,才从袖中掏出一叠纸,道:“主子,昨日您吩咐我的,都在这里了。”
朱翊钧有些惊讶地接过,这张宏,办事还挺快。
大致翻了一下,隆庆元年至今,六年里湖广巡矿税的太监名单,一共十余人。
有些还标注了年龄,职司等信息。
他心里满意,也不吝夸赞:“办的不错。”
耳目之用,这就体现出来了。
湖广的事其实并不急迫,他想着手处理这事,至少也得掌握部分权柄之后。
但,万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提前准备,总好过只能从奏疏当中获取信息。
无论是宫里、中枢、地方、边事、财用,总要先做到心中有谱,才能具体谋划。
全然靠着后世的知识盲人摸象,只怕万劫不复。
得将见识与如今的事情相结合,互相映照。
这就叫后世知识当代化。
张宏得了夸奖,连道不敢。
朱翊钧一边吃着早膳,一边认真看了起来。
湖广的矿课水深是必然的,但不可能是一日之功。
先帝在朝的六年里也不是没巡过税,怎么一个发现问题的都没有?
这才是朱翊钧在意的地方。
张宏见他看得入神,小声说道:“主子,昨夜宫里又出了个事儿。”
朱翊钧头也没抬:“别卖关子,有话直说。”
张宏连忙称是,又接着说道:“孟冲昨夜失足溺亡了。”
朱翊钧手顿了顿,抬起头神色莫名:“失足?”
张宏知道这是个心如明镜的主,解释道:“东厂的人发现的,勘察过说是失足溺水,司礼监也认定了,冯大珰正忙这事儿呢。”
朱翊钧摇了摇头:“都懒得背人了这是,真难看。”
张宏不敢接话。
朱翊钧也没在这事上多说。
将张宏递上的名录看完之后,才开口道:“这些人,现在日子都过得不错吧。”
张宏斟酌了一下,回道:“位置不太高,但手上确实挺阔绰的。”
朱翊钧心中早就有数。
这大明朝如今可以说十个官里面有十一个贪。
官商勾结,朘剥百姓都是小事了。
下至黎庶,上至亲王,哪个跑得了?
户部当初不给裕王府发岁赐,阖府上下差点揭不开锅。
最后还是向严世蕃行贿,才打通了户部的关节,把卡了三年的岁赐发了下来。
还有此后的首辅徐阶号称徐半城,坐拥几十万亩良田,天下又谁人不知?
海瑞奉钦命让徐阶还田,还不是灰溜溜被赶走。
更别提各部衙门结党营私,私相授受,跑官争爵,可谓络绎不绝。
上官如此,微末小官同样敲骨吸髓。
踢斛淋尖,巧立税目,牵牛扒房,多不胜数。
边军的军饷都能给你吸干!
这已经不是个别问题了,是大明官场普遍存在的问题。
时官已经对贪污没了廉耻之心。
对啊,我就是贪了,没错啊,大家都在贪,怎么了吗?
戚继光这种有心剿灭倭寇,不惮为国捐躯的人,不还是逃不出这一遭?
为什么有这种风气?一句话,工资低。
看看历史上正常领官俸的就知道,高仪死后连丧葬费都凑不齐,还得宫里出钱。海瑞就更惨,官位够不到宫里,还是同僚出钱下葬的。
工资低到这个程度也就罢了,关键还经常拖欠,半薪都是烧高香。
用顾炎武的话说,就是“以俸给之薄而无以赡其家也”。
都要揭不开锅了,哪还有心情立什么廉洁牌坊。
高尚的人只是少数,大部分人也只能随波逐流,一句不贪就要饿死了,怎么去约束他们?
这种毫无道德廉耻约束的背景下,贪污之事,可以说蔚然成风。
官场这样,太监就更别说了。
巡税这差使为什么是肥差?地方上没问题也就罢了,真有问题,巡税太监可就赚的盆满钵满了!
这税是为宫里巡的,还是为自己腰包巡的,就不好说了。
只怕,这查账钦差跟地方,早已经形成默契了。
看这十几名太监,一个汇报问题的都没有,反而个个腰包鼓鼓,心里就有数。
就是不知道湖广矿税这次,是双方没谈拢,还是问题太大,有人兜不住了。
朱翊钧思索了片刻,对张宏道:“宫里办差收钱,也就罢了,但要是有事瞒着我,我不认。”
“这些人你看着点,别又溺水了,以后我都有用。”
“你偷摸挑个软骨头,把湖广的实情,替我问清楚。”
“以后我不管外廷是什么说法,宫里巡了税,我就要知道宫里的说法。”
张宏恭听着心中一寒。
都“偷摸”了,还能让人活?
昨夜只觉得威严摄人,此时才觉得寒气刺骨。
这就是天家?
这才十岁啊!果是圣君,心狠手辣!
朱翊钧在张宏面前也没什么好装的,正要有天家法度,才能镇住这些宦官。
在不同的人面前要展现不同的特质,这才是政治。
张宏在宫里有资历,手下也有人,这些事,正适合他办。
他不宜在这事上分散太多精力,抓个小太监把情况问出来,做到心中有数也就罢了。
现在跟湖广地方闹上才是不智之举,稍不注意就是一场“民变”,但只要这些巡税太监还在,届时总要掀起一场大案!
如今闹得欢就让他们闹吧,自己拉好清单,秋后算账就是。
至于太监贪污,他现在没这个能力管,饭得一口一口吃,做事也只能一步一步来。
张宏后退一步:“奴婢这就去办。”
朱翊钧叫住了他:“我身边的人,你再过一遍,文华殿跟两宫,安排些你的人。”
提督太监正是负责各殿当值的,职权之内。
张宏迟疑了片刻,才答道:“奴婢明白。”
他没说出口的是,两宫跟文华殿,本就安插有他的人。
这是每个大太监都会做的事。
……
用完早膳,朱翊钧就得去文华殿上课了,也就是所谓日讲。
文华殿作为皇帝便殿,自然殿阁众多。
其中正殿是常朝的地方,后殿是皇帝经筵的地方。
而东宫日讲,则是在文华殿右偏殿。
朱翊钧到的时候,诸多讲官已经到齐了。
太子日讲,可不是一对一教学。
侍班官、讲读官、校书官、侍书官,各种名目的职官十余人,从诵读、翻书、勘校、做笔记,一条龙包办。
他只需要坐在那里,跟着读一遍,有问题再问就行了,其余什么也不用做。
高仪居于班首,看见太子进殿,连忙率两班讲官起身,列作一排。
朱翊钧当先行师礼。
诸讲官受礼后,又向嗣君行跪拜礼。
双方先后行礼,朱翊钧当即笑出早上刚清洁过的一口白牙,上前两步。
一把抓住高仪的手,热忱道:“先生,本宫昨日温习功课,又有所得,果真如先生言,温故而知新。”
高仪被他这举止弄得懵了一下,皇太子什么时候跟他这么亲近了?
一边尝试不露痕迹挣脱,一边硬着头皮道:“圣人之言,自然不会有差错,但殿下有所得,也幸有自身勤勉之功。”
朱翊钧非但没容他挣脱,甚至过手把他小臂挽住:“更离不开先生教得好,今日学习什么?本宫已经迫不及待了。”
说着,就拉着高仪的手往里走。
汉高祖刘邦之事,他也能为之,大明魅魔,他做定了!
其余的讲读官面面相觑,若有所思地跟在后面。
到了位置,朱翊钧才恋恋不舍地将高仪手放开。
高仪正松了口气,朱翊钧又招呼小太监:“先生肱股之臣,岂能不以礼相待?来,给先生赐个座。”
高仪连忙拱手推拒:“殿下,臣身子骨还算硬朗,若是站立都难,也无颜盘桓内阁了。”
朱翊钧哪里肯放过他:“先生何必托辞,现在不是常朝上,不要推拒。”
“父皇将三位辅臣留我,特意嘱咐我善待,先生莫要让本宫不孝。”
唱高调嘛,他最擅长了。
高仪这种老实人,扯上大旗最好欺负。
不等他拒绝,他就使唤小太监把座位,放在高仪身旁。
说是赐座,其实也就是个小凳子,也就两个巴掌大,正好托住两瓣。
高仪只觉得人生充满了赶鸭子上架。
先帝这样,张居正这样,现在嗣君也这样。
要说皇太子这番行止,他不感动是假的。
主君閤前执手,一如光武旧事,还又是赐座又是言必称先帝辅臣的,这份孺慕之情,哪个文臣能拒绝。
但,感动归感动,这座仍然是如同针毡。
他小心地半边屁股挨着凳子,以示恭顺之心:“多谢殿下赐座。”
朱翊钧坐到案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随口问道:“先生,内阁可曾议好大行皇帝移灵的日子?”
先帝灵柩如今还摆在乾清宫,朱翊钧还等着搬进去呢。
表面问的是移灵,实际上是在问他搬进乾清宫的日子,同样,也是他应该接受劝进,准备灵前登基之时。
高仪斟酌了一下,答道:“礼部部议报上来是本月初六移灵,初十祭告,内阁票拟同意了,就等着宫里的意思了。”
朱翊钧掰数了一下日子,今日是初二,也就是四日后接受劝进,八日后登基大典。
八日啊,他就要登基做皇帝了。
他的母妃,也要做太后了。
同时也意味着,高拱的政治生涯即将结束。
如今是冯保高拱二人斗得最厉害的时候,冯保等的就是这个时间点,若非在这个空档,张宏都不一定能安生进司礼监。
那么高拱有没有意识到呢?
朱翊钧是想让高拱体面致仕的,否则他输得太难看的话,他的政治遗产同样会付诸流水。
不说别的,单就是晋党,现在就是靠着高拱的个人威望压制着。
若是高拱尊荣致仕,保持着随时起复的威慑,晋党也不会太难看。
但若是还像历史上一样,被他的母妃当众传旨说“高拱专权擅政,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
那这烂摊子,他还真不好收场。
他如今的打算,是借助高拱好好消耗冯保一番,最好能助攻他,把东厂从冯保手上夺过来。
等他登基之后,再顺着李氏的心意进言,让高拱致仕——按礼制,新帝登基后,所有大臣都需上辞呈,是去是留,凭上心意。
由他主动提起此事,比冯保故意激怒李氏,至少也能保高拱一个三公之位的体面。
如此……高仪也不必在高拱被罢免后,忧惧而死了。
被想到的高仪似乎若有所感,他抬头看了眼出神的皇太子,左右见诸讲官已经就列,便轻轻咳嗽了一声:“殿下,日讲了。”
朱翊钧立马回过神来,正襟危坐:“先生请,今日是该《尹至篇》了?”
高仪摇了摇头,尽量神色淡然:“今日讲《太甲篇》。”
说着,朱翊钧就见身旁的侍书官自己面前的书页翻到了《太甲篇》。
他神情一顿,长长地哦了一声,没说什么,心中却心绪翻涌。
《尚书·太甲》,只讲了一个故事——伊尹放太甲于桐宫。
太甲是商朝的一名君王,伊尹则是四朝元老,太甲的辅政大臣。
所谓伊尹放太甲于桐宫,便是说,太甲登基之后,昏乱无度,破坏汤制定的法规,伊尹便将太甲放逐到了商汤墓地附近的别宫,自己摄政。
伊尹摄政三年后,见太甲悔过自新,便将太甲重新请出来,还政于太甲。
故事简单,也并不罕见,写了认错信后重新出来主持大局的人,他也不是没见过,问题在于,高仪为何突然生插了这一篇进来?
他可不信这是教学安排,高仪不会做这种瓜田李下的事。
只能是有意为之!
是谁的意思?又是什么意思?
是警告他老实点,不要步了太甲后尘?
或者是提醒他有人要行伊、霍废立之事?
还是……自比伊尹,摄政而后归,表明心志?
一上来就整大活,抬出两淮盐政,却不是朱翊钧有心欺负老实人。
实在是形势所迫,必然有人得挑此大任。
缺钱啊!
细数如今朱翊钧要做的事情。
吏治、税制、度田、开海、重立少府、推动自然哲学的萌芽、拆分南直隶、改良朝贡体系……等等等等。
桩桩件件,没有一事是不需要实打实的兵权做后盾的。
练兵总得要白花花的银两。
这就又回到了那个问题——在考虑钱用到哪里的时候,先得回答,钱从哪里来。
各部司的属库有多少钱,是他让张居正当家后,第一件需要跟他交底的事。
张居正也没想瞒着他,有了结果第一时间便给他通了气。
其中,光禄寺情况最差。
七月,让户科右给事中冯时,去查了光禄寺。
九月有了结果,上奏说,光禄寺历年收支相抵,从无结余。
这就罢了,自隆庆改元至五年,通计各省,拖欠共一十九万五千二百有奇。
换句话说,寅支卯粮,一分不剩,各省的账,也开始慢慢收不上来了。
而后则是户部太仓库,也就是国库。
张守直致仕后,王国光上任户部尚书,立马彻查太仓库。
上月便有了结果。
太仓银库,止于六月底。
实在各项银,共二百五十二万五千六百一十六两,金四百六十五两,铜钱一千六百一十九万九千四百八文。
全部折算成白银,哪怕按多的折算来估计,也就五百万两白银!
这可是国库!天朝上邦,国库才五百万两库存!
远的说隆庆二年,岁支有四百四十万两,近的说去年,也支出了三百二十余万。
换句话说,国库只有一年余的存银,难怪高拱说不能轻启战端,这点钱,但凡打一场,国库就要被掏空。
其余大大小小,如兵部的太仆寺库等,几乎也都处于这种寅支卯粮,入不敷出的状态。
内帑,更是不例外,否则先帝也不会跑去问户部要钱了。
尤其是八月支出了一百万之后,便只剩二百三十万两了。
这些情况,朱翊钧早就心里大致有数。
所以早早做好了开源的打算。
要开财源,怎么开?
无论是税法,还是度田,开海,这些真正开源的事,又都需要银钱打底,以及长时间的前期准备。
所以,第一笔启动资金,朱翊钧便盯上了盐政!
都转运盐使司有六,曰两淮,曰两浙,曰长芦,曰山东,曰福建,曰河东。
无论从哪口井开出来,都是这六司进行收缴、漕运。
而天下盐政,大半都要落到两淮上来。
所谓,长芦山东、价廉课充,惟淮盐居天下之半。
但盐政来钱快,却并不意味着税收多。
洪武年间,两淮盐场三十处,每岁有三十五万引,换算下来就是一亿四千斤。
结果到了如今,只换了度量单位,从一引四百斤,改成了一引二百斤。
听起来有了七十万引,实际上还是一亿四千斤。
非常地稳定。
当然,与之对应的,就是不知来历的私盐与日俱增,似乎真是倭寇晾晒的海盐一般。
其实这也就罢了,足额交税,朱翊钧还能忍让一时。
但是按照如今的盐纲制,一引收银六钱四厘,其外还另税三银,公使三银。
合计一引收六银六钱四厘的税。
那么两淮至少该缴税四百六十万两。
可实际呢?
去岁,分运户部、太常寺等各库,加起来才一百一十万两!
明面上的两成!还不算私下卖出去的!
简直是欺天了!
从盐商,盐场、地方官府,到转运司、漕运衙门、中枢蛀虫,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不知道收了多少!
这就是他叫回海瑞的缘故。
这种规模的贪腐,张居正都不一定会支持此事。
只要有私情,终究要讲个“大局为重”。
尤其是大明朝私人请托,可以说蔚然成风。
张居正背靠楚党,一票门生故吏,盘根错节,更是会被众人拽着走。
更别说还有什么浙党、晋党疯狂扯后腿。
可以说,两淮的盐政,除了海瑞,没人能办。
这里面的弯绕,凡是拉个有官身的,都多少明白一二。
海瑞自然更是不例外。
他瞬间就反应过来,失声反问道:“中枢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两淮盐政,可比剥削百姓要难多了。
如今竟然要动两淮盐政,那必然是中枢局势已经刻不容缓了。
朱翊钧暗赞一声。
这就是他欣赏海瑞的缘故。
有坚持,却有着不凡的政治智慧。
清官,又是能吏。
但凡能驾驭住,哪个上位者不疼惜?
朱翊钧点了点头,直言不讳:“海卿或许不知道,如今中枢财用大亏到了什么地步。”
“若是不趁着如今还有些力气,想办法把税收上来,恐怕……”
朱翊钧点到为止。
转而详细说了一番各司库的存银。
海瑞面色凝重,只觉得其中情况,触目惊心。
朱翊钧见海瑞认真听着。
接着道:“这就罢了,各地收上来的税银,累年渐少,甚至还有拖欠。”
“不少省的布政司使换了人,就不认前人的账。”
“而前人调动了,也说不知情。”
“以至于今年夏税只收了八成。”
“还有军饷之事也险些闹出乱子。”
“七月时,内外官兵得知先帝驾崩,便一同鼓噪起来,问各地督抚催讨欠饷,一副要兵变的架势。”
“最后朕与内阁实在没办法,只能各处凑。”
“八月廷议,户部太仓库出了三十万两,兵部将太仆寺库马价银抽了三十万两,工部奏请陵寝降低规制,从节慎库省出了银子二十万两。”
说到这里,朱翊钧竖起一根指头,语气复杂:“朕的内帑,拿了一百万两出来。”
“共一百八十万两,内外官兵凡六十六万四千三百一十九人,银各二两。”
“好歹压了下去。”
他看向海瑞:“海卿,朕当真不想大明朝,交代在朕手中。”
海瑞看着眼前的少帝忧国忧民,一时怔了神。
他此次复起,离乡时,不少人都说他快花甲之年,如何还能承担重任,劝他不如在家好生修养,侍奉老母。
可如今看到这位少帝,幼弱的躯壳,肩挑天下,不比他海瑞更辛苦?
朱翊钧说完苦难,阐述完必要性,这才切入正题:“所以,朕想让卿从两淮盐政开始,清厘税政。”
这事,可以说难到了极点。
不杀个人头滚滚,别想做成。
而其中的危险性,更是不言而喻。
海瑞终于回过神来,却没有轻飘飘地满口答应。
反而正襟危坐,谨慎问道:“陛下想让臣做到什么地步?”
答应此事的同时,也是提醒。
他今日是第一次拜见新帝。
虽说皇帝对他礼遇有加,情真意挚,但他终究还是不了解皇帝。
海瑞生怕皇帝年幼,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当初只是对付徐阶一人,就不慎激起“民变”。
那只是区区三十万亩良田,如今皇帝要动的,可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海瑞不怕此事干系重大,只怕把这事办砸了,既坏了大局,也辜负了皇帝信任。
朱翊钧没有直接回答。
见菜肴上齐了,他便止住了话头。
转而开口道:“海卿舟车劳顿,必然饥肠辘辘,咱们吃完再说。”
海瑞还要再说,朱翊钧忙按住了他:“用完午膳换个地方说,朕带你见几个人。”
前者当即不再言语,行了一礼,有些拘谨地吃起了午膳。
期间,海瑞一再打量着皇帝。
海瑞并不是什么呆笨的直人。
相反,海瑞是一名偏执的聪明人。
当初做县令的时候,遇到收受贿赂,却得罪不起的巡抚之子,便会假称其人是冒充,绑了给巡抚送去。
而后劝谏世宗,也知道好话说尽,定下本性是好的,后面懈怠了这种基调。
往后在南直隶对付徐阶,虽然惜败,却也显出了灵活手段。
海瑞自然明白面前的这位少帝,之前的种种表现,多少有收买人心的成分在里面。
但,他还是准备毫无保留地接下这档子差事。
自然不是他喜欢纳头便拜,而是,海瑞有海瑞的行事准则——海瑞,只观其行。
无论嘴上说得多么天花乱坠。
若是要他海瑞粉饰太平,或者回来做个帮腔唱戏的,他转身就会离开,绝无商量的余地。
反之,若是交给他海瑞的差事,真的利国利民,他哪怕粉身碎骨,也必然在所不惜!
是故,当他听到要清理两淮的蛀虫时,他心中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就认同了此事!
海瑞,从来都只做自认为对的事。
他,只会为了公理道义而活!
……
二人忙着谈正事,用食极快,简单扒拉一阵,便结束了用膳。
朱翊钧便领着海瑞,出了文华殿。
让侍从跟远一些,他才回头接上方才的话题。
二人走在宽阔的御道上,周围没有一人。
朱翊钧歉声道:“所谓君不密则失臣,文华殿毕竟人多眼杂,不如这样空旷之地谈事情方便。”
这是在解释方才关键地方打断海瑞,闭口不谈的原因。
海瑞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皇帝。
很难想象这是一名少帝能有的城府,竟然在文华殿这种地方也保持着戒心。
他莫名又增添了几分信心。
朱翊钧摆了摆手:“方才说到哪里了?”
海瑞小心道:“说到,陛下要臣做到什么地步?”
是要点到为止?
还是要搅翻两淮?
或者彻查到底,捅破九重天?
若是皇帝有不同的目标,他此次赴任,自然也要有不同的应对和手段。
朱翊钧走在前方,伸手示意海瑞走近些。
而后才侧过头,看着海瑞认真道:“海卿,朕不是要将你当用完即弃的刀来使。”
这话肺腑之言,情真意切。
海瑞自然感受到了,却不敢接这话,毕竟有隐射先帝的嫌疑在里面。
连忙就要请罪。
朱翊钧扶住了他,忙劝道:“卿仔细听朕说。”
三纲五常入脑,好指挥归好指挥,但相处起来,确实有些不太适应。
他好歹是劝住了海瑞。
才继续说道:“两淮的事,朕给你划一条线。”
海瑞不解,疑惑道:“请陛下明示。”
朱翊钧点点头,娓娓道来:“其一,此事不必竟全功,有个四五成成效便足了,卿自己把握。”
“其二,万历元年以前的事,既往不咎。”
如今距离万历元年还有两个月,足够海瑞赶到两淮。
新不查旧,以及留有余地,都是必要的妥协。
若是非要查个底朝天,那火,必然要烧遍半边天。
说不得还要被引火烧身,扛着海瑞反皇帝。
谁敢打包票说他仰仗的张居正、吕调阳等人,都冰清玉洁?
乃至他的国丈,他的母后,他的三公,他的内廷,他的锦衣卫,能不能有一个是干净的?
掀起无差别的反贪大狱,不啻于一场黑暗动乱。
反而会让真正要做的事,被扩大化,失去章法,而后草草收场。
不过道理是这个道理,他还是有些怕海瑞固执不愿同意。
毕竟历史形象与真人,未必一般无二。
说完这句,就忍不住抬头瞥过海瑞,想看看这位海青天的反应。
若是真的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便要使出别的方案了。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海瑞不仅没有嚷嚷着贪官都得杀,绝不姑息之类的话语。
反而是投来惊叹赞许的目光。
直到皇帝疑惑看了他一眼,他才无奈解释道:“陛下莫不是以为我是什么死脑筋?”
好歹也是从县令做起,一路到中枢的人物。
也不知道世人给他传成什么样了。
连这位少帝也害怕他是这种老顽固。
朱翊钧轻咳一下,掩饰尴尬:“那倒不是,只是怕贪官污吏行事太过,惹得卿意气激荡。”
他左右看了看,继续说道:“考成法所到之处,朕会配发绩效。”
“此前俸禄不足,让百官失了约束,也是朕德行有亏。”
“但,若是考成法到后,发足绩效,还不知收敛,海卿,就不必顾忌了。”
两淮南直隶也在这次考成法的范畴里。
工资不够,你伸手就算了,否则总能怪到朱家人头上。
但往后配发绩效,还不知死活,那就别怪皇帝下死手了。
高薪未必养廉,还得配合雷霆手段。
身旁的海瑞,不知是想起了窘迫贫困的官场生涯,还是眼底浮现起了因贫而贪的同僚。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拱手弯腰,行了一个谢恩礼:“陛下仁德,微臣代天下清流拜谢。”
海瑞难道不缺钱吗?难道没有让妻儿老母过得好些的心吗?
可朝廷俸禄就这么一点,他也无可奈何。
他明白只靠俸禄的处境,自然也明白常人要坚持像他这样有多难。
才让多少同僚走上了邪路。
如今圣上感念清流不易,有了绩效这德政,他当真是替后人,替同僚谢恩。
朱翊钧没做理会,虚虚将他扶起。
接着道:“至于怎么处置,朕也再给你划几条线。”
海瑞躬身静听。
朱翊钧双手负背,侃侃而谈:“其一,家族之内没有官身的豪强小吏、士绅盐商,卿从重处置,能杀多少是多少。”
没有官身始终能量有限,掀不起太大风浪。
正好借机清理一批蛀虫,抄家灭门,也好填补国库。
“其二,涉及到七品以下的,卿依律处置,不必顾忌风议。”
这批人必须要处置。
风气已然坏了,正要将这些小官清除掉,腾出关键位置来,留给考成法合格的官吏们。
“其三,四品以下的,卿务必要明正典刑,会同王宗沐、刑部,办成铁案,若是需要独断,下手之前说与朕一声,才能行事。”
七品以上,可以说是一地高官了。
即便是给海瑞钦差巡抚的名头,也不能独断专行。
办成铁案,自然为了减少海瑞的政治风险。
若是要争夺时机,权宜变通,那就汇报给他,手续他自然会事后帮忙补上,有人追责,他也自会顶上。
至于明正典刑,也是有所考量。
这个级别高官,是地区政治氛围的风向标。
非得好好杀一批,才能起到震慑作用。
“其四,四品及以上的,卿不要擅动,你这四品身板扛不住,直接知会朕知晓,朕亲自为你做主。”
海瑞这个佥都御史,本身就只四品,而南直隶一大堆三品的侍郎、二品的尚书。
更别提还有某些老而不死的超品们。
这些人若是真的涉案,海瑞就顶不住了。
再让人家顶,就有过刚易折的风险了。
朱翊钧还没有薄凉到这个地步。
自然是需他亲自接下。
海瑞静静听着皇帝诚心相交,为他划线。
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凛然有杀气四溢,海瑞不知为何,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越笑越是灿烂。
这等行事章法,天资俨然更胜世宗一筹。
他何尝听不出来其中用意。
以海瑞多年做事的资历,一听便明白这是有的放矢。
这位陛下宛如行军布阵一般,知己知彼,分而划之,各个击破。
除了这份天纵英姿,其中的信任与呵护,更让海瑞心中触动。
七品以下随便处置。
四品以下走流程。
这是何等的托付信任?
别的钦差,哪怕领了王命旗牌,也不可能对文臣动辄喊打喊杀。
圣上这是彻底放权给他啊。
更难得的,反而是四品及以上就不让杀了。
若是没这句,皇帝便还是将他当做一把用完就扔的刀。
可一旦加上最后这句……海瑞在心底叹了口气,当真是无以为报。
但,感动之余,他也不忘查漏补缺。
海瑞恭谨问道:“陛下,勋贵皇亲呢?”
两淮的盐政,别以为只是地方贪腐而已。
两京之地,这些身居高位的,多半牵连其中,勋贵皇亲,必然也有人身在局中。
朱翊钧早就想到此关节。
语气莫名道:“让他们来找朕,就说,朕这里有桩大生意,莫要纠结蝇头小利,否则休怪朕翻脸不认人。”
给面子,那就利益置换,若是不给面子,只能自己把这些勋贵的脸皮扒下来了。
这话有些卖关子。
但皇帝不说,海瑞也不会细问。
只是行了一礼,表示遵旨。
末了,又提醒一句:“陛下,刑部尚书王之诰,听闻此前在南直隶颇得官场人望。”
让杀归让杀。
但佥都御史,至多也就办案,哪里能说杀就杀。
要明正典刑,这事还得落到刑部头上。
但如今的刑部尚书王之诰,在南直隶人缘未免有些太好了。
朱翊钧自然听出言外之意。
他微微摇头,肃然道:“不走刑部的流程。”
“南直隶的刑部尚书已经致仕了,朕暂时不会补缺,届时,南直隶刑部左侍郎王锡爵,会配合你。”
“还有新任大理寺少卿陈栋,跟随你去两淮。”
海瑞叹服。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这是给他海瑞量身定做了一个三法司啊。
当真是算无遗策。
没想到他海瑞也有办事不用愁权限的一天。
他再度行礼,语气坚定,立下军令状:“圣上如此信任,臣必定不辱使命!”
朱翊钧却突然咧嘴一笑:“海卿莫急,还不止这些。”
“走,朕带你去校场,再给你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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