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心软了吧。
在那么暗无天日的环境里,江熙除了身上脏污难看,心里却是明亮干净的。
江熙即便奄奄一息,被铐链紧锁,倚着地艰难的呼吸说话,但她的眼睛依旧像初遇时一样澄澈。
不是脑子单纯呆傻的干净,而是内心的明亮,是对北齐皇室绝不动摇的忠诚,对江氏祖辈流传刚正家风的倔强执着。
贺疏眼里望着月亮,心思却不知飘向了暗夜中的何处。
他本要试探江熙有没有私存的人马,心里怀疑的人是谁,但当贺疏看见江熙那双澄澈无瑕的眼眸,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双眼睛很奇特,被血腥伤痕所包围,但出奇的明亮,里面像是藏了太阳,炽烈耀眼。
而她说话时也很虚弱,似乎下一刻就会断了气,但语气坚定,充满了对皇室的信任和对信仰的忠诚。
贺疏那时候禁不住的想,他在盛京度过近二十年,却从未见过江熙这样的人。
他所见的世间人,都是贪名图利欺软怕硬,都只会匍匐在权势脚下汪汪学狗。
那些高门贵族簪缨世家,莫不是对上奉承对下踩踏,永远以利益为先,今日可以图财而对主子大呼忠心,明日也可贪权而对敌家俯首称臣。
然而江熙与这些人不同。
冷淡的心像是突然被敲碎一角,不可抑制的活泛起来。
他突然就不忍心去亵渎这份未经世俗恶心浸染的纯粹。
这一夜就快要过去了,东方逐渐明亮起来,他脚下的整座盛京城从黑夜中慢慢苏醒。
贺疏把面具揣进怀里,站起身,顺着屋脊向远处走去。
只限这一次吧,今夜过后,他还需按着计划进行下去,不能再有半分心软。
……
天已大亮。
青山宫响起了人声。
宫门口,一辆马车徐徐停下。
跟随的府卫向守卫军出示了随身鱼符,有早已等候的小宦官躬身,将马车迎了进去。
进了内宫门,就应下马车改乘轿辇,但这辆马车却毫无顾忌的径直往皇帝的寝殿,太辰殿去了。
这辆马车十分低调,外面没有任何金玉配饰,帘子也是普通的布料,看着毫不起眼。
它停在了太辰殿侧门,小宦官放了脚凳,马车内的人就踩着凳子下来。
淡赭色的圆领衫,褐灰色的乌纱帽,双手规矩的放于前腰,脊背微驼。
正是李彰。
小宦官恭敬道:“国丈,陛下已等着了。”
李彰点头,迈步上了台阶入内。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李彰进去时,正好碰上拎着药箱往出走的太医。
李彰拦下老太医,满脸担忧的问道:“太医,陛下的龙体如何了?”
太医往里面瞟了一眼,凑近李彰压低声道:“陛下心中郁结不顺,所以成疾,下官不敢用猛药,必须慢慢调养。”
李彰闻言,眉头皱的更紧了些,嘱咐太医务必好好医治,然后摆手叫太医退下去了。
绕过一座巨大的龙纹屏风,就是皇帝的卧榻。
殿内燃了安神的沉香,燃起的烟雾飘散在空中,因为门窗禁闭而久久不散,使得殿内空气凝滞沉闷。
团团烟雾缓缓飘荡起来,遮掩了屋顶的金龙浮雕,龙眼时隐时现,看不真切,多加了一份悚然之感。
李彰目不斜视,跪下叩首,“叩见陛下。”
皇帝正倚着靠背喝药,李彰一直等到宦官拿走药碗,皇帝漱口的声音消失,对他说起身时才颤巍巍的站起来。
“赐坐吧。”皇帝身穿家常的蟒纹衫,虽是晨起,但却还是神情疲倦,声音低哑。
李彰比皇帝还要年长二十多岁,但却比皇帝要精神健康的多。
李彰在搬来的绣敦上坐下,垂首道:“昨日让钱同和王郁惊扰了陛下,是臣失职。”
皇帝摆摆手,并没有在意这件事,反而是关心起了王郁此人。
“王郁那小子,就是王忠的那根独苗?”
李彰点头应是。
皇帝眯着眼,意味不明的笑了笑,“王忠不是学聪明了吗,怎么还让他孙子这般不懂事。”
李彰垂着头,接着皇帝的话头道:“王郁回去后就被关了祠堂,想来王忠还是不敢放肆的。”
皇帝冷哼了一声,显然对王忠的处置不悦,“这些世家就是仗着祖上有功,一个个都狂妄自大。”他情绪略微激动了些,连着咳嗽了好几声,满脸通红。
“十几年前的贺柏是如此,如今的江熙也是。”
“想当初,先帝还在世时,就为了防止世家日益势大,特意把交好的江王两家收拾了一遍。”皇帝边说边喘气,时不时地咳几声。
“朕当时年幼,还曾不解,如今在这皇位上待的久了,才知先帝是对的。朕只恨没有直接铲除干净,留成了祸患。”
皇帝说到此处似乎气急,勉强撑着坐起身,眼睛圆瞪,若不是身体虚弱,只怕会直接破口大骂。
李彰笑着劝解道:“如今无论老员新秀,都对陛下俯首称臣,陛下也不必为这些事动气,养好身子要紧。”
皇帝慢慢平复好心情,重新依靠在枕上,轻叹了一口气,神情不耐,“溪州那边怎么样了?”
“朋党案的事情一直仅限盛京之内流传,溪州现在还不知晓。”
皇帝点点头,又问:“之前让你找个有能力没根基的人去溪州接替江熙,你选了谁去?”
“去年武举的新秀,臣特意查过,是寒门出身,与盛京各个世族都没关系,现在已经在去溪州的路上了。”
“另外,江家军的铜鱼符,臣已经放入了库房。”
皇帝沉吟片刻,也没多说。
李彰看皇帝以手扶额,面色烦倦,知道皇帝又犯了头痛的老毛病不想再在政事上费神,就躬身作揖缓缓退下了。
他才走到门口,就有个面生的小宦官过来跟着他。
李彰看了那个小宦官一眼,径直上了马车,往宫外去了。
小宦官一路跟着马车,垂首敛袖。
等到李彰揭开一角帘子,小宦官就低声道:“董公公想问国丈,江熙要不要留。”
李彰轻叹口气,面有难色,回道:“江熙可能只是一时糊涂才犯下错事,她既已经被关进大理狱一月有余,想来已经有所悔改,就不必取她性命了,留着也能彰显皇室宽容仁慈。”
“那要如何安置她?”
车内人沉吟片刻,道:“放出去毕竟会威胁陛下安危,就让江熙一辈子都留在大理狱吧。”
小宦官点头记下,虚虚朝李彰行了礼,就抬步往另一边去了。
马车出了宫,一路都未做停留,直奔李府。
尚有段距离时,就听到有人在叫喊。
“国丈,臣吴文求见啊!”
李彰在马车内皱眉,面上出现片刻厌烦,但马车停下时,又恢复了温和模样。
他掀开帘子,看向吴文。
吴文正候在李府门口,见李彰回来,连忙凑上前来谄媚道:“国丈回来了,臣已经恭候多时,一连几日都来的不是时候,所以臣今日特意来的早了些。”
李彰笑了笑,无视了他的话,直接问道:“吴大人来,所为何事?”
吴文微微弯着腰,两只手揣在袖子里,笑嘻嘻道:“如今那罪臣江熙已经进了大理狱许久,臣是想知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她?”
李彰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正色道:“吴大人这是在揣测圣意吗?”
吴文的笑容僵了僵,赶忙解释道:“没有没有,臣不敢,臣身为御史台一员,只是想着,多留意留意朋党案后续事宜罢了。”
李彰盯着他深思了片刻,忽然把头探出窗,示意吴文近前来。
吴文面上一喜,忙往前走了几步,把耳朵靠近李彰。
“江熙毕竟对北齐有功,江家又是百年世族,为防民间有不满,陛下只会小惩大诫,不会伤其性命,”李彰的声音压的极低,似乎是怕被别人听到,“她在狱中尚好,只怕不日就会出狱,禁足到别苑了。”
吴文的眼睛瞬间瞪大,里面闪过一丝恨意,他恶声道:“如此罪臣如何能留,她先前在政事堂还差点掐死我!”
李彰坐正身,不痛不痒的劝解道:“吴大人,何必与阶下囚计较,再说,这也是吴大人你自己和江熙之间的私事,陛下怎么会过问。”
他随手端起车内备着的茶水,并没有正眼瞧吴文,声音慈和,“况且,江熙有谋反之心,若不是迫于民意,恐怕陛下也不想留着她吧。”
他说完这番话,就放下了帘子,命车夫驾车进府去了。
留吴文还站在原地,他若有所思的出了会神,转眼看向李府牌匾,眼中闪过一抹畅快,然后也坐了他的马车离开了。
只是他没注意到,有两名侍卫打扮的人,偷偷跟在了他的马车后。
……
盛京又入了夜。
年关已过去许久,寒冬中渐渐有了些春日的兆头。
风已经不再刺骨,河水的冰层薄了许多,街上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
时值元宵,盛京今夜取消了宵禁,满街都是灿烂炫目的花灯,来来往往的也都是年轻的男女。
如此佳节,玉春楼自然也是灯火通明。
这玉春楼也不知是谁的产业,但经营的十分好,地处青阳街正中,楼阁高达六层,与青山宫遥遥相对。其中无论是佳酿茗茶,还是雅乐诗集,亦或是名伶美姬,都是盛京的独一份,满盛京无人不知。
玉春楼顶楼那一层,是规模最大的风月场。
因为是顶楼,所以并没有把屋顶盖实,反而是用琉璃瓦铺盖,流光溢彩,里面享乐之人只需抬头,就能看见空中的星月与烟花。
这一层每日都燃着昂贵的炭火,点着名贵的熏香,四季如春。
以金线勾边的绒毯铺满了每间房,垂落的帘幔也都是极其轻薄的轻纱,被遮住的房间里的景象若隐若现,勾人心神。
这里的布置极其奢华,是以能进来的都是非富即贵。
此刻,里面正是热闹,丝竹欢笑声起伏连绵,脂粉香气直从帘内往外溢。
“呦,是贺公子呀。”
顶楼入口处,老鸨盯着来人,脸上笑的如同花一般,挤得白粉都快要落下来。
他对面站着两人,前面的是贺疏。
他今夜没有束发,只把耳边的两缕绕到脑后,虚虚绾住,插了只镶玉的金簪,其余黑发披散在肩头,垂落在腰间。一身魏紫色的薄衫曳地,松松散散的罩了件狐毛大氅,眉眼微眯,似乎刚喝了不少酒,有几分醺态,十足的风流模样。
他身后的是余青霭,穿着他惯爱的青衣,神色尚好,但比起自在的贺疏,就显得拘谨了很多。
老鸨笑着同贺疏闲话,“贺公子已经多日不来了,没想到今日竟带了位朋友。”她一把拉过余青霭,笑眯眯的想捏捏他的胳膊,却被余青霭眼疾手快的躲开了。
她笑道:“这位爷眼生,是第一次来吧。”
余青霭点头。
老鸨见他不欲多说,就又把话头移到贺疏身上。
她引着两人往内走,边走边道:“贺公子的房间一直都留着,每日打扫,不曾落灰。”
见贺疏点头,眼神往四周望去,老鸨忙道:“不知贺公子今夜,要点哪位姑娘?您的朋友要哪位?”
贺疏瞧了瞧各处正在取乐的男女,眼中并没有什么波澜,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场景,反倒是后面的余青霭尴尬的不知该把眼睛往哪里放,思来想去只能低头默诵一段诗文。
贺疏道:“听闻前些日子,楼里新从东域一带找了一批舞姬,放在一楼跳了几天舞,今夜才正式开始接客?”
老鸨笑道:“贺公子消息灵通,不错,您正好赶上了,瞧,中间台子上跳舞的,就是她们。”
贺疏闻言,便抬头往最中间高台之上看去。
台上被垂缦笼罩,隐约能看见其中有人影婆娑之态,有环佩叮当之声。
台下围坐着乐师,正以胡笳和琵琶给台上人伴奏。
乐声本是清扬舒缓,猛然收声寂静一刻,然后转成热烈奔放,如同万花齐开,又像群蝶同舞。
垂缦慢慢被拉开,露出里面着红衣的舞姬,个个妍丽逼人。
然而最瞩目的,当属中间的女子。
她身姿曼妙,樱桃红的薄纱下,蛮腰和玉腿若隐若现,长发披散,金色头纱的一端被发钗固定在后脑,另一端则垂落,随着她的舞姿飘动。
她面上戴了一副金面具,面具被雕饰的如同一朵盛放的虞美人,飘逸的花瓣遮住了她的左半张脸,只有右半边露着,但这边也足够艳丽,红唇微挑,眼眸细长而上扬,眼尾还细细的撒了金粉,显得她媚眼如丝。
更勾人的是,她的手腕脚踝,连同脖颈,都挂了串小小的金铃铛,衬得她愈发白皙瘦弱,行动间铃声清脆,与舞姿相映成趣。
老鸨见贺疏一直看着那女子,便笑盈盈介绍道:“她叫清晏,是这批新人中最出众的,所以价格也更贵些。”
财大气粗的贺疏毫不在意,很随性的一挥手,道:“等会儿把她领到我房里,价钱你开。”
老鸨笑得连眼睛都挤成了一条缝,不住地点头说好,余光中看到后面浑身难受的余青霭,便多问了一句,“这位爷要点哪位姑娘?”
贺疏往后一瞧,见余青霭不自在的像是下一刻就能落荒而逃,禁不住笑道:“他与我一道。”
老鸨掩嘴惊讶道:“两位,一起?”她笑得更加暧昧了些,“也好也好,这样更有意思些。”
听得她这话,贺疏只是笑而不语,余青霭却恨不得关闭五感,再不听不看。
定下了人,老鸨就又去忙着招呼别的客人了。贺疏引着余青霭,绕过中央的高台,往后面他的房间去了。
甫一进门,余青霭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坐在绣墩上直吐气。
贺疏不急不忙的脱下大氅,挂在衣架上,理平衣褶,才慢悠悠走进里面,在余青霭对面坐下来。
他看了眼余青霭如释重负的神情,笑问道:“如何,心经诵到哪段了?”
余青霭这般淡然如君子的人也禁不住有些恼了,没给贺疏半点好颜色。
贺疏笑的更加开怀,“你可别埋怨我,明明是你缠着我非要跟来的,”他凑近余青霭,拿手去拉余青霭的衣袖,逗他,“怎么,盛京大才子这是耐不住寂寞,忍不住来开荤了?”
余青霭一把拍开贺疏的手,正色道:“我来,只是为了看你苦苦找寻了那么久的人罢了。”他说到此处,突然转过脸来,脸上多了一丝调侃,“再说,你自诩第一风流人,不也是片叶没沾身吗?”
贺疏被他戳穿,也没恼,只是笑着伸手去拿桌上的酒壶,倒进面前的碧玉酒盏里,道:“我可是矜持得很,又不是见个姑娘就生扑。”
余青霭被他逗笑,神色略好了些。
“不过,我看这些姑娘眼熟得很,像是花宴那会儿,你常来看的那些外来舞姬。”
贺疏点头道:“你没看错,就是她们。”
余青霭更加疑惑,“你要找的人,怎么会在东域?”
贺疏的脸色凝下来一些,他慢慢晃动酒盏里清亮的酒水,里面掀起了浅浅的漩涡,他道:“我也不知,目前只查出和那人有些关系,具体的,还得见到人细问。”
屋里一时陷入沉寂,两人各自想着事,没有说话。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传来门被轻轻推开的声响。
余青霭立马起身,挪到了贺疏后面去坐,贺疏则举起看了半天的酒盏,一饮而尽,然后看向门边。
进来的,正是方才在台上最中央的舞姬,清晏。
她已经取下了面具,换了身更轻薄的水红纱衣,头发松松挽起成髻,斜插着支白玉簪子,赤着脚踩在绒毯上,摇曳生姿风情万种的向贺疏走过来。
清晏走到贺疏跟前,身姿柔媚,跪坐在贺疏面前,露出白玉无瑕的小腿,上半身攀附在贺疏膝上,微微仰起头看贺疏,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真就像她虞美人的面具一般,袅袅婷婷,浓艳绝美。
她道:“公子,奴家清晏,这厢有礼。”
这声音也是极其的柔媚,只怕是个男子都会把持不住直接扑倒。
连后面的余青霭都怕的躲到更远的窗边去了。
贺疏眉眼含笑,低头看着这美人,微微俯下身,与她四目相对。
他眼中有万千春色,如同蕴着一汪温柔多情的春水,又如蜜糖般勾的人心痒痒,嗓音低缓诱人。
“江淮如清晏,倒是个好名字。”
“只是,你真的叫清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