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谢玄阿磐的其他类型小说《结局+番外为奴十年谢玄阿磐》,由网络作家“探花大人”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惹到陆商,算是惹到刺了。那香足足跪了一天一夜才烧完,饭没吃一口,茶也没饮一盏,陆商就拿来了身契,迫她签字画押。绕口令似的说什么,“你这条贱命是主人救的,身契签不签自然也都是主人的。命是主人的,人是主人的,你这一生都是主人的,主人要你干什么,你就要干什么,这也是你的命。”还要说,“若生了异心,我亲自丢你去魏营,就仍旧做个营妓。不然,直接发卖奴隶场便是,用不着主人费一点儿心思,你可听明白了?”阿磐自然明白。千机门复国的思想,就是摒弃人的欲望和意志,绝对服从效忠门主,不成功便成仁,是千机门的铁律。不愿听陆商总说些尖酸刻薄的话,阿磐痛痛快快地签字画了押,也就把命交给了千机门。陆商不喜欢她,因而待她十分严苛,借着调教的名义,不怎么许她睡觉,...
《结局+番外为奴十年谢玄阿磐》精彩片段
惹到陆商,算是惹到刺了。
那香足足跪了一天一夜才烧完,饭没吃一口,茶也没饮一盏,陆商就拿来了身契,迫她签字画押。
绕口令似的说什么,“你这条贱命是主人救的,身契签不签自然也都是主人的。命是主人的,人是主人的,你这一生都是主人的,主人要你干什么,你就要干什么,这也是你的命。”
还要说,“若生了异心,我亲自丢你去魏营,就仍旧做个营妓。不然,直接发卖奴隶场便是,用不着主人费一点儿心思,你可听明白了?”
阿磐自然明白。
千机门复国的思想,就是摒弃人的欲望和意志,绝对服从效忠门主,不成功便成仁,是千机门的铁律。
不愿听陆商总说些尖酸刻薄的话,阿磐痛痛快快地签字画了押,也就把命交给了千机门。
陆商不喜欢她,因而待她十分严苛,借着调教的名义,不怎么许她睡觉,一天到晚地训练。
与阿磐一起的,是七八个新来的男女,全都是流落在外的中山人。
千机门功课繁重,纪律森严,但没有人闹着要走。
她们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伺奸候变,开阖人情,观敌之意,以为间谍。(出自《六韬》第三卷《龙韬》)
是了,千机门是中山的谍报组织。
她们在这里识毒,用毒,学唇语,暗器,学会使刀杀人,搜集军政情报,也学伶人妓子那些骚首弄姿的媚术,这样的学习夜以继日,课业安排得满满的。
不管她们从前生在哪里,长在何处,出身怎样,志向如何,都在这里都认清了一件事,那就是宁为战死鬼,也不做亡国奴。
陆商闲不住,她是阿磐的教官,专来管教训导阿磐的一切。
千机门的教官与中山的国学所设一样,无非是主管教务训导,考察功课的勤惰。
阿磐最怕她熬鹰,原本功课也都安排得满满的,陆商仍旧数日不许她睡,旁人睡得呼呼的,她呢,她就那么在陆商的眼皮子底下活生生地熬着。
说的好听是为了磨炼意志,实际到底是因什么,阿磐岂会不知道。
不过是公报私仇,借机打压。
却也没什么法子,在新人里头,陆教官一手遮天,谁也翻不过她的五指山去。
阿磐便在旁人耳朵里听过她自己跪香的事,那件事曾闹到了门主那里去。
听闻范师兄在正堂里禀说,“主人,阿磐姑娘被陆师妹罚了。”
正堂里的人便问,“因何而罚?”
“为主人的大氅。”
一来便与门中的老资历生了争执,说起来这也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好在范师兄处事公道,并没有因了她的出身贬低一句,竟也没有凭着从前的交情袒护陆商。
听说范师兄是这么说的,“陆师妹想要主人的大氅,动手去抢,阿磐姑娘不肯,护了一下,险些被陆师妹打了,后来就被罚去跪香了。”
那时新人里面大多以为主人会训诫陆商几句,哪知并没有,正堂里的主人不过是说,“她以后要面对的是十倍百倍的艰险,不必去管。”
这句话甫一传出来,陆教官便愈发地肆无忌惮了。
好在与旁人相比,阿磐仍有喘息的机会,不必时时都处在陆商的管教之下。
范师兄教她说魏国话,学写魏国的小篆。礼乐诗书这种课,旁人自有专门的人来教,但阿磐却大多时候都是主人教化。
阿磐觉得主人待她是好的,素日睡不够觉,又成日心神绷着,也唯有在主人座前时,阿磐才有片刻的放松。
人一放松,提笔写篆,便常常趴在案上睡沉过去,但主人却并未因此训斥过一句。
前后脚来的新人里,主人唯待她有些不一样。
他会提问阿磐的功课,每每要耳提面命,告诉她“三军之事,莫亲于间”,教戒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道理,提点她应常思奋不顾身,而殉国家之急。
每每这时候,立在外头的陆商便颇有微词,难免要嘀咕一声,“主人有伤,原应当静养,候正自然会教他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细作。”
候正一职,原本是中山军中负责谍报侦察之人,对外刺探军情,疏通耳目,国破之后,已在千机门这样的谍报组织中效力了。
门主若不答她的话,陆商便仍要再补上一句,“她的本事远不如旁人,主人为何如此看重?”
是是是,陆商嫌恶阿磐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凡逮着机会,总要在主人面前贬损、讥评、抹黑,一次次地告她黑状。
说什么,“小地方来的,孤陋寡闻,什么都不会,候正教起来费劲,每每训斥,我看着都着急。”
要不就说,“人没本事,还总偷懒,连听主人教导都要贪睡。主人想想,平时得是个什么懒模样?”
有时还说,“觉多,没规矩,记性差,药草认不全,舞也学不会,字写的像狗爬,魏国话怎么都说不明白,总带中山口音,一开口不就得露了老底儿?主人要指望她,不如指望能一道雷下来把魏武卒全劈死。”
说来说去,总把她说得一文不值,“胆小如鼠,匕首握不住,暗器不敢扔,到了魏王父跟前还不得吓破了胆子?主人要指望她,不如指望魏王父自己先暴病死了。”
似这样的黑状,背后说不算,当面也要说。
是,阿磐从来也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但她觉得不该辜负主人教导,因而什么都想做的最好。
门主曾赞她天分极高,陆商却把她说成一个愚笨懒妇。
她说她的,阿磐只是垂眉跪坐一旁,不去辩白。
有时候门主会问,“在你看来,便没有一点儿好处?”
陆商一噎,好一会儿才咬牙恨齿地回话,“唯长了一张狐狸脸,天生只会媚惑人,连主人......连主人也......”
话还没说完,便被门主打断了,“胡言。”
不轻不重的嗓音,看起来还是寻常温润的模样,立时便叫陆商戛然住了嘴,俯首,折腰,拱手抱拳,道一句“属下告退”,便就退出正堂,老实守在外头去了。
阿磐心里想,主人待她好,因此益发不能辜负。
有一回,主人问她,“你知道这个‘磐’字,是什么意思?”
她想了片刻,轻声细语的,“阿磐自小离家早,父母亲没有同阿磐讲过,也许讲过了,但那时太小,已经不记得了。他们也许,是希望我做一个心若磐石,矢志不移的人。”
那人又问,“对何矢志?”
阿磐仰头正视那人,“对中山,对主人。”
那人含笑点头,抚着她的脸颊,由衷地称颂了一句,“坚如磐石,永矢弗谖,你是个好姑娘。”
千机门教的是实操,门主讲给她的都是道理。
但有些是门主教不了的。
譬如,媚术。
这样的事,都是陆商来。
阿磐心里一阵没来由的酸楚翻山倒海地袭来,将她彻头彻尾地卷了进去,茫茫然回不过神来。
这是萧延年第一次在她面前称孤道寡。
中山国破之后,已经再没有君王了,也就再没有“寡人”了。
他们隐姓埋名,就在中山故地谋事,想要俾守国祀,恢复宗社,让中山人都站起来做人,因而从来也不曾听他自称“寡人”。
这一夜发生的事那么多,一桩桩,一件件,杀王父,弑主人,断玉,责问,巴掌,罪臣,到眼前,因了一个她不知道的罪名,连主人也跟她翻了脸。
是,颈间的皮肉一破,萧延年便与她划了界限,有了隔阂。
她怔忪地望着她的主人,此时此刻,她的主人眸光凝霜,冰冷得没有一点儿情愫,正漠然地凝视着她。
阿磐一颗心跌跌宕宕,起起伏伏,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父亲会有什么罪呢?
父亲早早就死了,她早都不记得父亲的模样了,哪里还记得父亲曾犯下了什么罪过。
养父也不过是个教书先生,偶尔去灵寿做几回门客,她也没有见过父亲被抄家灭族,就因为战乱开始逃亡了。
若只是冤案、轻罪,那......那总还能挽救。
可若只是冤案、轻罪,怎会使他动如此大的肝火?
烟花渐歇,正旦的雪却下得大了起来,大抵太冷了,湿漉漉的袍子冻得她浑身发抖。
阿磐滚着泪,这千头百绪里,试图抓住萧延年的袍袖,抓住他的手,乞求他心软一点儿,乞求他念起一点儿她的好,能再给她一点儿温存,“主人......父亲有什么罪?”
他若不答,她便一声声地唤他,眼里的泪越滚越多,她也来不及擦,“主人......主人......”
就在这泪眼朦胧中,在这水光破碎里,能看见眼前的人眉峰分明,蕴着锋利的寒意,那人是孤傲凉薄的,那人眼里是从也未有的厌弃嫌恶,“通敌叛国的罪。”
阿磐血色尽失,眸底迸泪。
通敌叛国,叛的是萧延年的国啊。
这样的罪名,她如何承担得起啊。
阿磐木然怔着,眼底悲凉浮漫,口中的气息滚烫酸苦,一行清泪顺着脸颊骨碌一下滑了下来,滑下去,就再也止不住了。
面前的人神情冷肃,眸光凉薄,已经打算要走了,“罪臣之女,不知大义,不配留在千机门。发卖奴隶场,仍叫她做个妓子。”
“主人!”阿磐心中一酸,又惊又惧,仓皇跪行几步上前抱住他的腿,“主人!主人不要发卖阿磐!主人......阿磐为父亲赎罪!阿磐为父亲赎罪......阿磐去魏国,去做主人的刀......去做主人的刀......”
故土难离,宗庙难舍,因而保家卫国,终究是没有错啊。
道理她都懂,只是不愿做刀口求生的勾当。
乞着,求着,呜咽着,痛哭流涕着,声不成声,调不成调,这哭腔,求声,渐渐湮灭在乍起的烟花声中,也渐渐地低了下去,“主人......主人不要发卖阿磐......主人......”
可那人啊,可那人即便不曾将她踢开,口中却并未留一点儿情分,“细作当学会自救,自救不了,便自行了断。你该记得,求人是最无用的。”
是,早就学过了,细作的归宿,不过两条。
不能自救,就自行了断。
年关的雪下得滔滔不绝,那雪糁子扑着,打着,打得她眼里心头一片冰凉。
真是满腹怅然,百般的滋味全在心头,一重重地压下来,又一重重地迸裂开,再压下,复又迸开,压下,迸开,人就在这百般的情绪里浮起、溺死,再浮起,再溺死,直到脑中空空,什么都不再去想。
人还兀自怔在原地,萧延年已经下了命,“带回门中,进棺思过。”
他有些心软了,到底没有发卖。进棺思过,那也好,那也好,他愿意留她,不管干什么,都好过被发卖。
失魂落魄地被陆商和孟亚夫带了出去,一开门灌进来一片大雪,那湿透的衣袍顿时叫她全身结了冰,人在雪里打着寒颤,那也比不上心里的冷。
带出驿站,塞进马车。
马车还是来时的马车,回程时却落了锁。
那凛冽的冬风一寸寸地灌进来,灌进她的每一寸肌骨。
阿磐透过车窗怔怔地朝楼上望去,阑干上积满了一层厚厚的雪,而萧延年此时正于楼台雪中立着,间或咳上数声,许久都不曾进屋。
偶尔乍起几朵烟花,在他脸上映出晦暗不明的颜色,烟花一灭,连那片刻的颜色也没有了。
月色如银,疾驰的马车在皑皑飞雪之中横穿。
楼台那颀长的身子在雪里渐渐变小,于夜色中渐渐地成了一个黑点儿,再也看不清了。
阿磐怃然泪下。
记得第一回上马车,萧延年见她冷,曾给过她一件大氅。
那件大氅她爱惜得紧,成日裹在身上。
后来大氅被陆商抢走了,但萧延年仍旧待她是好的。
如今在这更冷的除夕夜,她湿透了身子被带走,那人却再没有怜惜,也再不会给他一件暖和的大氅了。
一回千机门,她就被拖去密室,钉进棺椁。
孟亚夫低声叹着,“便当自己死了,以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就在棺中想个清楚明白。”
陆商冷嗤一声,“孟师兄与她费什么话,一个无用的废物,偏偏又是罪臣之后,早早地就得死了。”
长长的钉子一下下地敲着,把棺木敲得砰咚作响,眼见着缝隙中的天光一寸寸地消失,阿磐的心也跟着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她关于幼时的记忆不多,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见过许多人这般钉过父亲的棺椁,钉子落下去,活生生的父亲便再也没有了。
没多久,又见有人这般钉过母亲的棺椁。
那时候周遭的人已经不多了,棺椁也是单薄薄的一副,人进了棺中,钉子钉了下去,活生生的母亲便再也没有了。
阿磐不记得那时自己几岁,只记得养母将她紧紧地揽在怀里,捂住她的双眼,也捂住了她的耳朵,不要她去看、去听、去想。
那样的父亲母亲,那样的养父养母,怎么会犯下通敌叛国的罪呢?
她蒙在鼓中,活得简单,连一点儿风声苗头都不知道啊。
棺椁的缝隙钉得越来越严实,隐约还能听见孟亚夫的话,“也是个可怜人,陆师妹,还是对她好一些吧。”
陆商哂笑起来,“谁又不可怜?我不可怜吗?还是你不可怜?孟师兄可千万不要动了不该有的心思,犯了门中的忌讳,到时候,恕我不会保你。”
最后一颗钉子砸下去,阿磐忍不住滑下了泪来。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阿磐问他。
她私心以为都是沦落在外的中山人,因而觉得亲近,也没什么是不能问的。
那人只说,“能教给你一切的地方。”
外头的人说话总是这样,说什么都只说一半。她想起养父来,养父也是话说半句,全凭人去猜。
她又问,“教给我什么?”
那张温润的唇说着许多陌生又坚决的话,他说,“教你国家道义。”
“教人杀人越货。”
“教你安身立命,教你求生的本事。”
这一路来,他极少一次说这么多话,从他的话里,阿磐隐约知道了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大抵是个培养杀手细作的地方。
国家道义她懂,可“杀人越货”这四个字仍旧使她心头一跳。
她实在不是个残虐嗜杀的人。
养父曾说她天生善念,好生恶杀,原不该生于这乱世之中。可偏偏时乖运舛,偏偏就在这乱世之中颠沛流离,进退狼狈。
她在那人一旁怔然坐着,听着车轮将积雪和坚冰碾出轱辘辘的声响,也把去岁的尸骸和断裂的旌旗压出了嘎吱嘎吱的脆音,不知已经走了多久,也许几十里,也许几百里,只知道透过车窗的天色一点儿一点儿地暗了下去。
这一路再没有什么话,车内寂然,只听见匆匆赶路的声音。
车身不大,仍寻了一角蜷着。
分明已经困极乏极,人也都要被这颠簸的山路颠得散了架,然那繁杂的思绪把她的心胸全都填得满满当当的,因而一双眸子大大地睁着,怎么都睡不着。
忽而听见那人问道,“在想什么?”
声腔平和,似个兄长,正与她温柔地说几句贴心的话。
阿磐心头一松,“我在想以后。”
这漫漫征途,十分寂寥,他大约想找人说说话,故而闻言竟温和地一笑,“想到了什么?”
阿磐也浅浅地笑,“从前的不敢想,以后的,也不敢去想。”
那人点点头,软语温言地说话,“什么也不必想,睡一觉吧。”
“可我睡不着。”
那人端然拍了拍腿,示意她枕着睡觉,“过来。”
适才那人只不过是变了脸色,便叫孟亚夫瑟然不敢多嘴,她哪里有凑过去睡觉的胆子,“可你是主人。”
那人笑叹一声,“都是亡国奴,谁又比谁高贵到哪里去。”
他说的有道理。
也正是因此,阿磐才敢凑过去,似小狸奴一样试探着,虽仍有犹疑,但到底拢着大氅枕在那人腿上卧下了。
这赶路的小轺车身狭窄,但如今蜷了大半日的腿脚正好能舒展了开来。
人是拘谨的,虽车中昏暗,但活生生地睁着眸子,一时半刻都难以睡下。但左右宽慰着自己,总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蓦地眼前一热,是那人温凉的掌心覆上了她的双眸,“睡吧,睡一觉就到了。”
阿磐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拨弄着那人掌心的伤疤,她忍不住开口唤他,“主人。”
那人不言,静静地等她说话。
“主人身边有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还受这么重的伤?”
你瞧外头那握弓的和赶车的,哪一个不是智勇双全,哪一个不是顶厉害的人物?
那人顿了片刻,好一会儿才道,“是一把剑。”
“谁的剑?”
“魏国督军的剑。”
哦,阿磐心中一荡。
能与魏国督军交手的,又怎么会是寻常人呢。
想到此处,她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主人是什么人?”
就似那人问,“还不知我是什么人,就要跟我走?”
也许他根本不会答,不愿或者不屑,但心中有困惑,为什么不问一问呢?
良久都没有再听见那人说话,阿磐几乎以为那人不会再答她了,总之上了他的马车,是什么人不也都是她的主人吗?
罢了罢了。
那人身上暖和,泛着淡淡的草药味,阿磐迷迷糊糊正要睡去,恍惚间听那人叹了一声,“中山人。”
那叹声悲哉痛哉,如泣如诉,即便她半睡半醒,依旧被那一声叹攫住了心口。
是了,他们都是中山人,都是亡国奴。
她被这叹息所染,忍不住也幽幽一叹,便在这叹声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披星戴月地接连赶了三日的路,这三日都与那人朝夕相处。
那人不必她端茶煎药,侍奉梳洗,只要她用耳听,用心记。
他教给阿磐到底什么是国家道义。
他说要恢复中山的宗社,教她懂得匡时救国的道理。
他说,她便听。
说什么,她便听什么。
要她记什么,她便记什么。
三日之后,我死国生,我死犹荣,义无反顾,报国赴难的至理,已深入她的肤理。
那人还教给她,伺奸候变,开阖人情,是一个细作必备的技能。可还要学会借刀杀人,瞒天过海,保全自己。一旦败露,落入敌人手里,那便是斩以铁钺,杀以刀刃。
是了,国家有难,慷慨赴死,理当如此。可这打打杀杀的,她每每听得心中忐忑。
马车最后停下来的地方,似在深山之中,不是郡城,也没有巷陌,看不出周遭是什么地方,只知道是一连片的青瓦覆着黑压压的高院,望之森严,叫人无端生畏。
握弓的孟亚夫搀扶那人下了马车,顺道也搀了她一把,只是神色不明,低声道了一句,“主人亲自教导,这是从未有过的。”
也许是罢。
阿磐从前没有进过这样的地方,心里没来由的不安,因而紧紧跟在那人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
上了高阶,虽有人沿路掌灯,但进正门时并不见牌匾。又穿过几重庭院,几条门廊。
门里的人男女都有,大多是玄色布衣,没什么装扮,唯有背在身后的利刃或握在掌心的弯刀斧钺,才显出他们各自的不同来。
哦,还都和孟亚夫一样全都冷着个脸,满脸的戒备,一路走来都不见一点笑意。
但见了那人来,却无不恭恭敬敬地垂袖拱手叫一声,“主人。”
越往前走,阿磐心里越发地没有了底气。
偏偏那人步子一顿,就在堂前停了下来,朝左右命道,“交给陆商。”
左右便是这一路同行的赶车人和握弓的人,应声领了命,这便要带她走了。
阿磐忙扯住那人的袍袖,轻轻叫道,“主人......”
她欲言又止,一双眸子转盼流光,“我......我有些害怕......”
那人掩袖咳了数声,缓缓转过身来,“怕什么?”
怕这不明的前路,怕这黑压压的高墙,怕这一个个黑衣冷面的人,怕这未知的一切呐。
赶车的人和握弓的人就在一旁静等着,并不来催。
阿磐也顾不上他们到底有没有听去她的话,心一横,脸面也不要了,攥着那人的袍袖,硬着头头皮问,“我......我能不能跟着主人?”
那人垂眸望来,眸光温润却坚定得容不得半点儿商量。
那一张不动声色的脸呐,一半神清骨秀,一半晦暗不明。
他说,“阿磐,不能。”
阿磐抹去眼泪,浑浑噩噩地跟着人走,到了近前才被打开镣铐,立刻又与旁人一样在腕间缚了数道麻绳。
这冰天雪窖,叫人如坠深渊。
整个人似失了三魂六魄,在人群中兀自立着。
看见有人神情木然,有人掩面低泣,有人脸色蜡黄,有人昏头盖脑,有人看起来烧得滚烫,倏然一下瘫在雪里,片刻就不省人事。
不管是谁,也不必细看,只瞟上一眼就能清晰地瞧见那露在外头的肌肤俱是一重重的於痕。
众人惊叫着散开,“啊!死人了!”
众人一片骚动,又赶过来几个监守扬起鞭子呵斥,“叫什么!一个个儿的都给老子站好了!”
忽而在这一片呵斥和低泣里听见了一声十分熟悉的低唤,“阿磐!”
阿磐蓦地回头,见一脸红疹的云姜正拨开众女在雪里朝她盘跚奔来,“好妹妹,你还活着!”
阿磐眼眶一湿,扑进了云姜怀里。
这连日以来被奴役、强取,才生出一丁点儿的希望,又被人弃若敝屣,如今又要被押去前线慰军,压在心头的委屈和惶惧险些就要使她当场大哭起来。
但不管怎样,见了云姜,也就似有了主心骨一样,一颗惶惶不安的心总算有了个着落。
她捂着心口,压着声腔,低低地唤道,“姐姐!你还好吗?”
一张嘴,呛进了满口的风雪。
云姜一笑,一张脸分明冻得苍白,那红疹看起来却又分外地妖冶,趁人不备,附在她耳边轻声说话,“好着呢!我装的!我骗他们说我长了麻子!”
是了,云姜自小聪慧,又比她年长两岁,不管在什么境地,总有许多好法子脱身,因而躲过去也并不奇怪。
可今日之后呢?能活下来的又有几人?
阿磐心中惶惶,再不敢想下去。
监守清点完人数,小跑着过来禀上一句,“邬将军,人都齐了!”
那姓邬的将军翻身上马,这便下了军令,“全都跟上!赶紧走!”
数百个中山女子就似丧家之犬,在马鞭的驱赶下冒雪往前踉跄地挪着。
出了魏营不知往什么方向走,天光虽已大亮,然而四野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分辨不出。
西北风卷着雪糁子吹得人睁不开眼,监守们杂乱的马蹄溅起了满地乌黑的雪泥,惊得众人心惊肉跳。
山路积雪摞得厚厚的,阿磐与云姜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疲累了也不敢停歇。
同行的中山女子大多是接连伺候了几个日夜不得休憩的,走起路来便愈发地艰难,可那姓邬的将军仍旧嫌她们走得慢,抡起马鞭来便劈头盖脸地打。
“都听着!天黑前到不了前线,本将军自有千百种法子折腾你们!要是不信,那咱就好好试试!”
中山女子挨肩并足,饥寒交至,走得跌跌滚滚。
依稀听见两军人喊马嘶,鼓角齐鸣,大抵是平明出发的魏军已与三十里外的赵军开了战。
负责押送的魏人闻声愈发催得紧了,鞭子一下下地抽了过来,“娘的!给老子快点儿!快点儿!要敢磨蹭误了君命,有你们好受的!”
有身子贫弱者摔倒在地,瘫在地上再爬不起来,那监守便作力往女子身上鞭打,怒骂不休,“起来!贱人!起来!”
女子烧得脸色通红,浑身哆嗦打着摆子,鞭子抽下来,就似打上了一块僵直的皮肉,一双眸子涣散着,在雪里喃喃自语,“母亲......春娘......春娘没有力气了......”
带头那姓邬的将军闻声驱马赶来,见状苍啷一下拔出弯刀,眼锋朝众人扫了一眼,呵呵干笑了数声,扬声喝道,“都看好了!”
话音旦落,那大刀已飞掷过来穿透了春娘的胸腹,滚热的血嚯地一下四散喷溅开去,在雪里绽开骇人的山茶红。
春娘低低地惨呼一声,又无力地呓语了一声“母......母亲......”
众人栗栗危惧,一时间惊骇退开,不敢去看。
犹听得那将军凶狠地叫嚣,“不走就得死!”
阿磐与云姜相依为命,紧紧偎着,从来都不缺法子的人,此刻也眼圈通红,极力压着哭腔,“阿磐......我们没有活路了......没有了......”
是了,不是慰军,就是死在敌军刀下,而今道尽途穷,亡国女再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阿磐抬起袖子去抹云姜的眼泪,宽慰着她几乎没有什么可能的话,“姐姐,总有法子,总会有的。”
这一路走得十分凶险,陆陆续续的又不知死了有多少人。
有人活生生地冻死。
有人一倒下便被魏人的刀锋刺穿。
有人胆丧魂惊,趁魏人疏忽,疯一般地往林子里奔逃。
有一人跑,便有更多的人跑。
人群一片大乱,魏人骑马大喝,追上去便砍,殷红的血花四下喷溅,把皑白的雪染得通红一片。
在叱骂声,惨叫声和哭喊声中,听得一片杂乱的马蹄声正往此处奔来。
旷野之中鸟惊兽骇,魏人的马躁动不安,因而愈发焦急,鞭子噼里啪啦地往众人身上抽,“快走!快走!给老子快走!”
很快车驰马骤,杂沓而至,上书“赵”字的旌旗在风雪里猎猎翻滚。
乌泱泱的赵人黑压压一大片,立时便把魏人与中山女子冲得风流云散。
方才停歇消散的哀鸣与剑影,又在风雪之中绽开。
中山女子四散奔逃,魏人四下吆喝捉拿,却被撤退的赵人冲撞了个人仰马翻。
转机来了。
阿磐趁乱捡起赵人掉落的兵器割断绳索,牢牢抓住云姜的手,“姐姐!快跑!”
快跑!
快跑!
拼了命也要跑!
逆着魏赵两军,跌跌撞撞,东奔西逃,也不知跑了有多久,只听见赵人的车马渐行渐远,魏人的追喊却就在后头紧跟着了,马蹄声中混着清晰的恫吓,“站住!娘的!再跑!再跑通通杀了!”
阿磐和云姜被追兵迫得分开,不知各自到底逃往了何处。
她的葛屦跑丢了一只,也顾不得去捡,追杀的人马就在身后,阿磐能察觉到那马蹄踩起来的黑泥溅上了她的衣袍与发髻。
一双赤足在这寒冬的雪里奔窜,前一夜的索取和这大半日的奔走,哪里还有一点儿力气啊,只需一个踉跄就猝然栽进了雪里。
身后的魏人猛得勒马,凛冽的杀气在耳边发出尖厉的啸音,阿磐本能地朝后望去,见魏人的大刀已然兜头朝她劈砍下来。
不远处兀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喊,声音极似云姜,阿磐极力压住要逸出喉间的哭声,闭紧眸子。
哀哉!
那人叫了她的名字。
自和云姜半道分开,已经没有人再叫过她的名字了。
此刻没有依傍,却因这一声“阿磐”,心头没来由地一暖,鼻尖霎时酸了起来,竟有些想哭。
一双手犹自抓着他的袍袖不肯松手,虽不再求他,仍兀然低低地叮咛了一句,“主人。”
那人还说,“你天分极高,莫要辜负。”
天分极高,原也并不是好事。
若装作个愚笨的人,那他大抵便能应了吧?
那人没有拂去阿磐的手,但已经抬步往正堂走了。
阿磐是个知进退的人,不能,便不再往前追去。
只是一双眸子切切地望着那人进了正堂,并不曾回过头来,门一关,只余下个颀长清瘦的影子,高高长长地打在了木纱门上。
这两日都在反复地劝慰自己,想要做那人口中那个为国赴死的人。在挣扎煎熬中,她把自己劝慰得差不多了,把一个天生善念好生恶杀的人几乎劝慰成了一个敢去刀尖火海走一趟的人了。
可他一走,心里还是突然空落落了下来。
范存孝道,“走吧,带你去见陆师姐。”
阿磐憋回眼泪,好声气地应了一声,知道那人也不会留她,还是眼巴巴地又朝正堂望了好几眼。
正要动身,忽地一旁树头一动,这便见扑簌簌一阵雪砸了下来,砸了她一身。
连忙仰头望去,竟见有人从那树头踮起脚尖跃了一下,游龙一般轻飘飘地翻了个身,随即飒爽爽地落了地。
一副利落的男装打扮,风灯下可见一张脸蛋十分英气。
只是语气不善,你瞧她双臂环胸,挑眉嗤笑一声,“看什么,门主的卧房,难不成你也想进?”
不只是不善,还毫不掩饰地溢出许多危险来。
一旁的人提醒了一句,“这是陆师姐。”
这便是陆商了。
阿磐想,主人交代的人,总不会有错的。因而细枝末节的事,实在不必去计较,忙按中山的礼节屈膝施了一礼,乖巧地叫了一声,“陆师姐。”
可陆商不买账,并不因了她的乖觉给出半点儿好脸色,一双锐敏机锋的眼睛朝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眼,最后落在大氅上,原本便不好看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主人给你的?”
主人给她的,外人看起来不过是一件朴实无华的氅袍,内里却是上好的毛皮。
阿磐认不出是什么毛皮,但因是主人的,又十分暖和,便当成了宝贝,这数日来,都成日披在身上。
阿磐暗暗地攥紧了大氅,垂眉答道,“是。”
陆商冷嗤一声,满眼都是轻贱,见她还立在原地没有动,更是不耐烦了起来,“还不走,等什么?等主人请你,还是等着要骑到我头上去?”
一旁的人催道,“快跟着陆师姐走吧。”
阿磐应了一声,赶紧跟在陆商后头,疾疾走着。
沿路又见几个衣袍破烂的女子跟着黑衣侍者低头前行,阿磐心中没底,因而四下打量,陆商鄙薄笑出一声,“和你一样,都是新来的。旁门左道的都有,不必觉得稀罕。”
越走灯越少,人也稀稀落落不见几个了。
陆商戛然止住步子,目光一闪,眼锋就斜睨了过来,“两位师兄就送到这里吧,跟着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孟亚夫最初虽嫌恶她,在陆商面前却还算个好脾气的,自然,这三个人里最好的便是范存孝了。
不过三日的工夫,如今竟肯为她说起话了,“师妹言重了。只是想与师妹说一句,既进了千机门,便是自己人了。”
陆商“啧”了一声,揶揄道,“主人都信我,范师兄怎么倒不信我了?难不成,我是个妖怪,还能吃了她?”
范存孝笑了一声,抱了抱拳,和孟亚夫转身也就走了。
阿磐一双手在袍袖中绞着,环视周遭,这下压根没什么人了。
一没人,陆商调头一转,转过拐角,径直带她往无人处走。
这地方不只是人少,连风灯不怎么有了。
阿磐问道,“陆师姐要带我去哪儿?”
陆商低斥一声,“那么多话,不说没人把你当哑巴。”
阿磐不再问,到底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从哪儿进的门,里头却不是寻常厢房,昏暗暗的仿佛是一排暗室。
沿着石阶往下走,有的里头亮着,有的暗着,有的似还有人低声呜咽。
直至在一间暗室前停下,阿磐踟蹰着不敢进,心中戚戚,才生了撒腿就跑的念头,陆商却一把将她拽进室内,砰得一下阖了门。
此处只有她们二人,陆商是连装都懒得再装了,转过身时换了一张阎罗的脸,目露凶光,恶言厉色,“大氅,脱了!”
阿磐懵懵然地立着,陆商摆便愈发生气,直接冲上前索性动起手来,一边撕扯一边恶心恶气地叱骂,“穿主人的衣裳,拉主人的手,你要脸不要?”
真是见了鬼。
阿磐紧紧护着大氅不肯松手,“陆师姐!这是主人给我的!”
阿磐越是护着不肯给,陆商就越是气恼,径行将她推倒在地,长腿一伸,兀自骑在了阿磐身上,横眉竖眼,赤口毒舌,一下就揭开了她的老底,“给你?给你一个妓子?给你你就敢要?连我陆商都没有的,你凭什么有!”
阿磐大叫着,本能地去推陆商,“放开我!放开!我要见主人!”
陆商没有防备,竟果真被她推了下去,立时炸了毛,这就张牙舞爪地反扑过来,“好啊!才来就想造反?我今天就叫你看看,在千机门,除了主人,到底要听谁的!”
听起来,陆商在千机门的地位颇高。大抵谁都要敬她三分,因而适才这一推,把她惹毛了。
阿磐不敢招惹她,也根本打不过,只是死死地护着大氅,朝着外头大喊,“救命!主人救命!”
陆商身手极好,并不比孟亚夫差多少,这一回有心借大氅的由头给阿磐个下马威,一把将她摁在地上,摩拳擦掌地就要暴揍一顿,阿磐闭眼大叫,“救命!”
忽闻有人叩门,“陆师妹。”
啊!是范存孝!
陆商的拳头猝然顿在半空,凌厉的掌风顿时减了一半,一张英气的脸别过去,问起话来咬牙切齿的,“范师兄又有什么事?”
门外的人提醒道,“这是主人要的人,陆师妹切莫伤了。”
陆商迟迟垂下拳头,恨恨地睨去,“怎么,连范师兄也......也为这么个人说话了。”
范存孝没有再回话,陆商痉笑一声,起了身来,“好啊,好,范师兄放心,不伤,不伤。”
一把将大氅扯下去,顺带踢了阿磐一脚,阴森森说道,“那就跪香吧。”
阿磐知道什么是跪香。
跪香就是罚跪,香什么时候烧完,人什么时候起来。
陆商这便从一旁选了一支最粗壮的香,慢悠悠在案上燃了起来。
“你要不服气,就自己来抢!”
那大氅开眉展眼地往身上一披,美滋滋地左右打量,话中带着居高临下的踞傲和骄矜,“主人救了你,你的命就是主人的。但眼下,你什么都得听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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