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急别急,都上后边排队去,人人有份…”朴锄山下村庄聚落的集市热闹非凡。
壮汉张有饼的炊饼摊前,一个瘦得像风似的年轻人,被一群插队买炊饼的人挤得飘来飘去,最后只能手持两个铜板,在人群外边蹦起来,从人头顶上欣赏冒着热气的糖饼。
热腾腾、金灿灿,糖馅洇透了酥皮,隔着两道人墙都能闻到甜香味。
耐不住此地平民无论男女妇孺,皆以壮硕如牛著称。
李莲花如今瘦弱如小家雀似的小身板儿,实在是无法抗衡。
只能把手里的两枚铜板仔仔细细塞入怀中。
在烈日下裹紧了厚重狐裘,一步一叹气地离去。
却不想拥挤的人群中一声壮汉大吼。
张有饼一擀面杖拨开一条路。
“都挤个鸡儿,让李倭瓜先生先买!”
李莲花闻声慢慢转身,见张有饼从摊位上抄了个硕大的簸箕,叮叮当当装了一簸箕的糖饼,两手端着颠颠儿地跑到自己身边。
满满一簸箕的糖饼塞了满怀,那糖馅就在鼻子底下流淌,简首要把人馋晕过去。
但李莲花还是有些理智在的。
他一手紧紧抱着簸箕,另一手重新拿出两枚铜钱,慢腾腾地送到张有饼面前。
说起话来慢声细语的。
“啊…我没有那么多钱,只买一个就够了。”
这张有饼根本不可能收。
就在前几日,张有饼家的小儿子不知得了什么怪病,突然就开始扯着脖子干瞪眼儿,活蹦乱跳的孩子忽然话也不能说饭也不能吃了,眼瞅着就要那边去了。
张有饼是出了名儿的疼儿子,此时真是急得够戗.十里八乡有名有姓的神医普医兽医都看了个遍,有说是得了疯病的,有说是中了剧毒的,汤药熬了成山高,愣是一口都灌不下去。
医生们都给出了扁鹊三连。
——治不了,等死吧,告辞!
张有饼哭的大鼻涕泡套着小鼻涕泡,七彩绚烂。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用手背挡着嘴,在一圈医生的凝视下向张有饼轻声耳语。
“恕我首言,令郎并非身患病症。
我见他面色发紫,眼白发青,手指呈现鸡爪状,这正是不孝子诅咒亲爹后,被‘孝神’反噬的结果啊。”
张有饼一头雾水。
“什么孝神?
什么反噬?”
书生一本正经。
“啊…这孝神呢,就是专管世间孝顺之事的神明。
若是有人诅咒他亲爹肠穿肚烂,想要图谋家产,就会和令郎一个症状…《汉书》上也记载过相似的故事,说著名逆子秦桧为了谋害其父秦观,写了一首《洛神赋》,诅咒秦观不日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憋屈’…”张有饼家虽算富裕,但世代做饼维生,对《汉书》什么的也是只知其名不知其内容,但这引经据典的,听起来极其高级,想必一定是真实的吧。
再仔细瞧这书生模样的人,夏天里穿得里三层外三层,与常人有异,俨然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
张有饼由此思及自己儿子天天去他炊饼摊位上索要钱财的恶劣行径,以及前些日子因嫌钱少还骂亲爹“老不死的”,立觉这书生所言诅咒之事,的确是自家儿子能干得出来的。
立刻相信了九分。
另一分相信则来源于儿子好女色的恶习,这么个东西见了女人简首要把亲爹卖了送礼,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可现在儿子眼瞅着要死,诅咒不诅咒也无所谓了,倒是把孩子治活再打也不迟。
李有病毕恭毕敬。
“这位,您既然有大神通,不知道能不能先救我儿性命,余事以后再说…”书生见他救子心切,又瞥一眼张有饼身上和裁缝铺女老板身上一样的香囊,忽地双眼闭上半晌,又狠狠咳了一阵。
“那个,这孝神呢,刚才附在我身上,给我提了个醒。”
张有饼一听都附身了,敬畏几分,专注凑近,“什么醒?”
书生将声音压低犹如蚊蚋。
“他下那诅咒,还想等你过世之后,霸王硬上弓那金针坊的陈寡妇…不可原谅!
逆子!
那是我给你找的新娘,你却想当成新娘!”
张有饼怒怒发冲冠,一声暴喝,扑向己是半死的儿子身上挥拳就揍。
本来要走的医生们一见打起来了,围成一圈开始手忙脚乱地拉架。
“别打了,病人要被打死了。”
“住手,刚才谁抡了我!”
“噢哟牙,这飞起来的后槽牙是谁的…快点,快点拉开啊!”
刚才萦绕张有饼家中的衰败气氛全无,鸡飞狗跳如同比武招亲。
混乱中那些医生也不知是挨了张有饼的拳头,还是被同行的鞋底踹到了后脑勺,还手的还手,嚷嚷的嚷嚷,撕扯成一团。
还有人时不时在乱局中伸出脑袋数落,“妖言惑众,快去告官!”
书生提着鞋后帮退后几步,抱手看张有饼对着逆子一拳又一拳。
眼瞅着张有饼蓄力一击在儿子前胸,便听“啵儿”的一声,清脆脆,响亮亮,有鸡蛋大的糖球从病人口中喷射而出,病人发出“爹啊——”一声长鸣,竟是面色从紫色转白又转红,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被扁鹊三连过的病人,竟一下子恢复了生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那张有饼也忘了刚才为什么要猛揍儿子,嘴巴张得能塞下六个炊饼。
刚被揪掉帽子的医生捡起挂着涎水的糖球细细端详,突然悟透了,“哎呀”一声猛拍大腿。
“想我老朽一生行医,只知望闻问切观相诊脉,却不知探查病人口鼻。
这张家的小子是被糖球卡住,堵住了气道,我等还乱开汤药,当成病症医治,险些延误病情铸成大错,实在惭愧。”
旁人亦是齐拍大腿,摇头晃脑,后悔不迭。
只有那张有饼呆愣半天,给书生跪了下来。
“原来您才是真神医,说那番话,为的就是让我捶打儿子,好让他吐出那糖球。
说来怪我,将做糖饼的糖球到处乱放,可我也不知他十八九岁,还会如此贪嘴…”那书生扶了扶脑门儿,身形晃了晃,被张有饼扶住了。
又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的半颗糖,塞进嘴里含着,发白的面色才有了点人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