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该读幼儿园的时候,但我是提前入学的那一批孩子中的一员。
这都是拜我那个大我一岁的表姐叶落时,她比我大一岁。
早我一年读幼儿园。
还剩一个月就放暑假的时候,我妈便迫不及待地将我送进我表姐的幼儿园,与表姐同班,美其名曰让表姐照顾我、帮我提前适应幼儿园生活。
可能是因为我出生没有哭,后面好像是为了补那一次哭回来,我变得非常爱哭。
所以我妈从小就很烦我。
我觉得,所谓让我提前去适应幼儿园就是我妈想早点摆脱我这个麻烦,提前享受一个月的自由时光!
我还记得我小时候每一次哭,我妈或者我舅就会说叫我“哭鬼仔”,就是小哭鬼的意思。
然后掏出拿五毛钱给我,叫我去找厝后边的“哭鬼”把名字买过来。
“哭鬼”是我外婆屋后的邻居,她是在八十年代初被买来的外地女人。
其实也不是买吧,有通过中间人给她家里下了聘礼的。
她嫁过来那一年她的老家己经连续干旱了西年,饿死挺多人的。
她一开始语言不通,没有人明白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能通过哭来表达悲伤的情感。
来反抗命运的不公。
她当时哭的鬼哭狼嚎,天崩地裂,男人听了沉默,女人听了流泪。
她被关在房间连续哭了三天三夜,于是她被乡里人起了外号叫“哭鬼”。
在我们家乡这里呀,如果想要给某个人取个绰号或外号,通常会采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在一个形容词后面再加上“鬼”字。
按照这种方式来取外号,据我的理解,它所表达的含义是即使成为了鬼魂,也难以改变这个特定的特质或特点哦!
比如说吧,如果有个人特别小气、吝啬,那么大家可能就会称他为“吝啬鬼”;而要是有人特别爱吃东西,简首像永远吃不饱似的,那就很可能被叫做“饿死鬼”啦!
话说回来,后来“哭鬼”怎么样了?
后来就没有哭啦,不过大家还是叫她“哭鬼”,我们小孩子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就叫她:“哭鬼老婶”。
我外公用诙谐的语气讲过她结婚的事说:“她拜堂时还哭得天塌下来,结果吃婚宴时就吃得嘎嘎傻乐。
说她己经好多年没有吃饱了。”
买她的那户人家,家境殷实。
买她是因为她男人死过一个老婆,还没有孩子,在我外婆那边是非常不祥的,没有本地女人敢嫁给他,所以才买一个外地的女人。
那个年代,我们本地人对外省人的态度,可以说是把他们当成了廉价劳动力,甚至可以说,和牛没什么两样,都是可以随意买卖的牲畜一般。
然而,这个女人的命运却在婚后发生了改变。
她的丈夫对她非常好,这也让她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在这段婚姻里,女人一共只哭过西次。
其中三次,是因为他们的孩子不幸夭折,都是先天不足,未满月就害病离世。
而她最后一次哭泣,则是因为她的丈夫离世。
说起这位丈夫,其实按辈分来讲,他是我的老叔。
当我去送我的老叔时,我真正见识到了那种涕泗滂沱、悲痛欲绝的哭声。
那哭声仿佛能穿透人心,深深地触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讲真的我有过模仿她哭泣的想法,可是总不得要领,没有那股天崩地裂气势。
我也曾经去请教她。
我记得她是笑着对我说,她一向是笑着的,眉眼弯弯,额头的蜡黄皮肤被她挤出皱纹,很像我在地理书上看到的黄土高原沟壑。
她原来好像就来自黄土坡上的。
她说:“没有经历我的那些苦难,怎么会哭哭得出来呢,你哭是因为不想去幼儿园,不想去小学,我哭是因为这里痛啊。”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继续说道:“学什么不好,来找我学哭,弟仔啊。
听你外公说,你在家被叫做哭鬼仔,也算做我哭鬼的仔了。
我和你说我的故事吧,我爸死的早,我娘将我和我哥拉扯大。
原来我家有五口人,来这里的时候,我家里就只有我嫂子和我侄子。
那几年没有下雨,饿的连山上的树皮都吃,国家支援我们大队的粮食,大队长都放在大队了,说上面安排时间统一分配。
可是最后快饿死人都没有安排分配,大家去闹,强行打开粮仓,发现里面只有一些麦麸。
就这还抢呢,还打了架。
我哥不贪心,铲了两斗,就跑回家,交给我妈煮粥。
我妈用那两斗麦麸支撑了我家五口两个月。
最后我妈却饿死了自己。
因为每次煮完,她都说自己吃完,可是她其实就只喝了两口粥水。
我们其他人都傻傻以为她吃饱了,看她日渐消瘦还以为是吃太少了。
我们死后没钱办丧礼,只挖开我爹的坟,把我爹妈合葬就算完成仪式。
我妈去世后,我哥就联合村里面几个年轻人,说要一起外出打工。
可是啊,一去就了无音讯,我们家里面剩下的三个人在吃树皮、野菜撑了半年后。
我被我嫂子在野菜汤下药,迷倒了卖到这里,我把她当成相依为命的亲人。
可是她为了十块钱就把卖到上千公里外。”
“你听懂了吗,所以我才哭得那么伤心。”
她咽了一下口水继续问道。
我听不懂,但还是乖巧配合的点了点头。
主打一个陪伴。
“哭鬼奶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起身拿了一把自家门前种的荔枝。
和我分着吃。
我吃着吃着,看着红色的荔枝问了一个问题:“哭鬼老婶,你就没想过回家吗?”
她剥荔枝的动作顿了顿,摇了摇头说:“没,回去干嘛。
之前问侄子倒是有来找过我,可是他己经和小孩子时候,变了好多……”后面“哭鬼老婶”碎碎念了一些她侄子改变,说了己经不想回到那个地方的理由。
我听不明白,也想不明白。
我只觉得家是一个人最想待的地方,怎么会有人不想回家呢?
这个时候她突然用一种参破红尘的语气说:“而且我现在是潮汕人,我将来老死在这片土地,这里才是我的家啊。
以前生活过的故乡,对我来说是远方。”
我被一向带粗鄙气质的农妇“哭鬼老婶”,突如其来的哲理气息震惊。
木讷的点了点头,说厉害。
“哭鬼老婶”拿手上那把荔枝,轻轻地抽我,笑骂道:“你以为,我当年可是当过红卫兵,受过毛主席领导的,还上了两年夜校。”
我们两个“哭鬼”,就这样闹,“踢桃”(玩)了一个下午。
没想到拜师未成,却也收获颇丰,吃了一肚子荔枝。
只不过晚上吃不下饭,把我妈打了一顿,让我记住这件事情记住一辈子。
那天最后我妈给我喂吃顿硬菜,眼泪配饭。
有谁懂?
眼泪滴落在米饭上,让原本没有味道的米饭多了几分咸味。
这样子的眼泪米饭比平时的米饭更加香甜。
我不用吃菜,单纯这样子眼泪配米饭就咽下一大碗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