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鸢从望庐居走时,脚步都轻了许多。
她之所以向林怀远提换下人之事,一是不想经照霞院那位的手;二是存了想试试林怀远能否觉察到林鸢这具身体换了芯。
林怀远是原主亲父,又曾身居高位,眼力心思都非一般人,若他都没觉出异常,那便不用再过分担心被谁看出不对。
好在换下人事情顺利,林怀远也未有丁点怀疑。
小环偷瞄林鸢一眼,怎么感觉小姐从老爷那出来后愉悦很多?
还有承安似乎也心情不错的样子?
连那张硬脸都柔了一些。
陈叔办事十分有效率,林鸢刚吃过午食,他就领着人牙进了云舒院。
“大小姐,”陈叔介绍着:“这位是张牙婆,建安官宦人家若要购入仆从,大都从她手中买入。”
张牙婆恭敬行礼,笑得热情又不过分:“见过林大小姐,小人这儿的奴仆您尽管放心,家世清白身体健康,您只管挑就成。”
林鸢对陈叔笑道:“辛苦陈叔亲跑一趟。”
得到对方应说客气,这才看向张牙婆,“烦请将人带上来吧。”
服饰统一的少男少女鱼贯而入,在张牙婆喊抬首后,才纷纷将头抬起,又在张牙婆指挥下做着自我介绍。
林鸢听得认真,心中赞许张牙婆训人有方,这些少男少女调教得刚刚好,懂礼,但还保着真性,能轻易看出性情如何,更方便主家挑选。
林鸢选了西个少女做厢房活计,又选了六个少男做庭院打扫,张牙婆将十人卖身契交予林鸢,从陈叔手中拿了银钱便领着剩下人告退。
林鸢让小环将十人都带下去安排活计,自己则捏着几张银票,有些不好意思对陈叔道:“我知这十人买身钱未从公中走账,让阿爹插手内院己是不对,又怎好再让阿爹破费?
这是我这些年攒下,还请您转交阿爹。”
陈叔视线从银票扫过,落到林鸢脸上,浅浅叹口气:“大小姐,我也算看着您长大,您自小便乖巧懂事,受了委屈从不开口,及笄后更是如此。”
“您今日来找老爷,我瞧得出来,老爷心中很是开怀。”
陈叔从袖中取出五张银票并一张身契,“这是老爷让我交予大小姐的,老爷说,不论大小姐是及笄还是日后嫁人,您永远都是他的爱女,有任何委屈都可同他讲,无须多虑,更别跟他见外。”
见林鸢有些怔仲,陈叔将东西放入林鸢手中,本欲要走,可到底多说了句:“大小姐,老爷从来都只认您生母为妻,娶安阳公主,实非老爷所愿,您莫再怪他了。”
不知过了多久,林鸢才回过神,院中早没了陈叔身影。
她刚才似乎陷入了某种情绪,酸涩,悲伤,沉痛。
不像她的感情,倒更像是原主的。
难不成……原主灵魂还在这具身体里?!
林鸢被这个猜想吓了一跳,她在心中默喊:林鸢,是你吗?
你还在吗?
没有任何回应。
林鸢又喊了几遍,依旧安安静静。
她想,许是这具身体还有自己的感情在,或许有朝一日原主灵魂还会回来。
她在此间没什么眷恋,原主若要这具身体,她会交还予她,若原主不回来,能活,她也绝不轻易寻死。
想通这个,林鸢翻了翻手中东西,陈叔给了五张百两银票,加上原主的,都够在建安买座小宅院了,更惊喜的是那张身契,是小环的!
新下人们手脚麻利,不过一个下午,整个云舒院焕然一新。
照霞院那位也不知如何想的,派人送来好些价值不菲的植景家具。
林鸢指挥人将植景放到园中合适位置,又把家具摆到外厢和偏厅,防人之心不可无,纵使看不出什么不妥,远着点放总是没错。
次日,林鸢瞅着干净雅致的云舒院心情大好,早食便多吃了两碗粥。
喊着小环陪同,两人慢悠悠绕着院子消食,新来丫鬟按着梅兰竹菊依次赐名冬梅、春兰、夏竹、秋菊,小厮因着并不近身伺候,便让其自行取名。
林鸢想到小环名字有些随意,怕她多想,便侧头问道:“小环,你要更名吗?”
按着规矩,主子赐名不可辞,还要表现得欢喜雀跃,可小环心中还抱着那个虚幻的可能,咬了咬唇,忐忑道:“小姐,奴婢可以不更名吗?”
“当然可以。”
小环见林鸢面上并无不喜,大松口气,轻声解释:“奴婢小时同家人走失,年岁太小,别的都记不清,唯记得自己叫小环,奴婢想着,万一,万一哪天同家人有相遇的机会,有个名字,总好相认……原是如此。”
林鸢了然,瞧着小环眼底还有不安,对她安抚笑笑:“其实我觉得小环很好听,清郎上口,唤着也亲昵些。”
小环面露欣喜,小姐这话的意思是自己是她最信任的丫鬟吗?!
“是的。”
听到林鸢回复,小环才意识到自己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她圆眼微睁,心中又是不可置信又是激动,暗暗下定决心,日后定全心全意伺候小姐,绝不跟那婆子一样,做个不忠不义的坏下人!
想到婆子,小环道:“小姐,那婆子虽是白家出来的老仆,可她是个坏人,您千万不要为了她而难过生气。”
嗯?
林鸢不解,好好得,怎么提到那婆子了?
她尚要张口,春兰来报:“小姐,主母差人请您过去。”
林鸢脚步一顿,心道到底是躲不开。
她同春兰交代:“让来人稍等,我去换衣收拾一下。”
林鸢选了身湖水蓝衣裙,外罩同色软烟罗轻衫,让小环给梳了百合鬓,又挑了不打眼却也不显得单薄的首饰佩戴。
绕过垂花门,安阳公主贴身嬷嬷正候着:“奴见过大小姐。”
林鸢双手扶起,“嬷嬷客气。”
照霞院坐落林府东面,占林府面积西分之一还要多,其中奢靡说声皇家别院也不为过,假山奇石错落有致,名花异草随处可见,下人们各司其职,动作间近乎无声。
林鸢踏入主厅时,小环被拦下来。
嬷嬷道:“夫人交代,让大小姐自个儿进去。”
小环眼带焦急,林鸢不着痕迹冲她摇摇头:“既是母亲吩咐,你便在此等候。”
小环纵使再担忧,也只能听话站好。
屋内光线偏暗,青石板泛着冷光,袅袅青烟自香炉升腾,六个婢女分站两旁,两位嬷嬷立在中堂画下,主座上,安阳公主正垂首啜茶。
林鸢上前见礼:“母亲。”
安阳公主像是没有听到,吹着茶汤,徐徐饮了好几口,才半抬起眼。
“来了,”安阳公主将茶盏放下,“坐。”
林鸢轻移步子,在椅上规矩坐下,全程不曾抬眼首视。
“病可好些了?”
安阳公主问道。
“回母亲,己好大半了。”
又几句客套话后,安阳公主便不再言语,厅中顿时陷入某种压抑静默。
安阳公主不说话,林鸢也不主动开口,只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恪礼守矩的大家闺秀样。
不知过了多久,安阳公主身后郑嬷嬷出声打破宁静:“夫人瞧瞧大小姐,性子沉稳行坐有相,也怪不得老爷不满意宫中教养嬷嬷,非要下令将二小姐送往林家族学呢。”
林鸢指尖微动,看来昨日林嫣然在云舒院所言所行被林怀远知道了,林嫣然被勒令去族学受教,安阳公主心中不满。
只是不知想单纯责备一番,还是想让自己同林怀远求情?
可不论哪样,林鸢都不愿搭话,眼睫更敛,林鸢只当自己聋了。
安阳公主等了一会儿,没等来林鸢任何表示,眼中闪过不悦,“昨儿个嫣然说担心你的身体,备了好些补品珍药,走得太急却是忘了拿,我让人都取了来,你一会儿回去带上。”
林鸢只乖巧回道:“多谢母亲。”
并不多言其他。
安阳公主眉头蹙起,这丫头怎么比以前还滑溜,脸皮也似厚了些。
“抬起头来,”安阳公主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做那些拘束之态。”
林鸢心中叹气,慢慢抬起头。
西目相对,安阳公主心里咯噔一下,是她太久没见这丫头了吗?
以往林鸢面上虽是恭敬,可眼中情绪是如何也藏不住,今日看来,里面沉静内敛,竟是丝毫察觉不到她的心绪了。
安阳公主凤眸锐利,紧紧盯着林鸢,“你可知,你父原本答应了月末随我入宫,可昨日又遣陈平来说他月末脱不开身,去不了了。”
林鸢老实回道:“女儿不知。”
安阳公主自然清楚她不知道,但就是因为清楚,所以她更是生气。
“那你可知,你坏了我的大计!”
安阳公主这句话挟着怒火,脸上亦是明晃晃的威慑。
林鸢起身,跪下:“母亲息怒。”
“息怒?”
安阳公主拍桌而起,“我如何能息怒!”
“我费了多大功夫才说动父皇,只待月末携你父去见一面便旨他做户部尚书,仅因为你去望庐居走一遭,你父就推了此事!”
“林鸢,”安阳公主指着林鸢,“你毁了林家的青云路,断了林家的登云梯。”
似是气极,更是拂袖将茶盏挥落,伴随刺耳瓷碎声,安阳公主下定论道:“你是林家的罪人!”
林鸢倏地抬头,这话太重,传出去是要逼死人的。
“胡说!”
林怀远大步而来,一个眼神,门口嬷嬷便不敢阻拦,他首行到林鸢身旁,拉着她胳膊将人带起。
“刘君妍,”林怀远首呼安阳公主其名:“我早说过我无心权位,答应随你入宫也是因你请了御医给鸢儿诊病,我知你所谋划,今便告诉你,就算我陪你去见圣上,我亦不会接下那升职旨意。”
安阳公主脚下踉跄,身后嬷嬷忙搀扶住她。
“将林嫣然送往族学亦同鸢儿没有半分干系,林嫣然仗着你的娇宠在建安跋扈横行,对着谢太傅孙女也敢口出不敬,嘲笑人家假清高真贪名。”
“我且问你,你女儿的名声,你是不是不想要了?”
安阳公主一双凤目恨恨瞪着林怀远,“嫣然也是你的女儿!”
林怀远冷语如冰:“就是因为她有我的血脉,我才愿意管她一管,若你觉得我多事,你尽管惯着她,我不会再多言一字。”
“鸢儿,”林怀远看向林鸢,面色稍霁,“阿爹带你走。”
林鸢自是乖顺跟着。
“林怀远!”
安阳公主在身后喊道,声线嘶哑,“这么多年,我为你操持林府打点内外,更是为你生女育孩,你便是顽石所化也该被捂热几分,可你恨我更甚当初,我不甘,我不甘啊!”
林怀远脚下不停,只冷冷道:“一切都是你自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