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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恨失足

发表时间: 2024-05-19
大雪下了一夜,次日天地一片雪白,如被长裹,金华城灯火辉煌了一夜后人前人后的话题依旧绕不来平南军和南宫将军。

红帘低幔,楠木床上金蚕丝被子里裹着的人动了动。

有人走近了些,“你醒了?”

耳边传来一声寻常的问候,苏音尘却晃了神,己经很久没有人这样问候过他了。

苏音尘勉强支起身子,他以前身体倒也没那么弱的,只是如今越发沉重了,看清眼前青衣锦袍的徐英泉,才颔首一礼。

徐英泉,明阁三士之一,炙手可热的朝中重臣,也是如今金华城风评极佳的青年才俊。

这个人,不仅是同窗,更是知己。

不过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不该来这阳春楼,还花不必要的金子买他一夜,苏音尘想,徐英泉这样清流名士,定然是两袖清风,可昨夜必定下了血本,给了顾妈妈不少好处。

何必呢,首接和自己说,他可以分文不取,花的可是血汗钱,苏音尘情不自禁为他肉疼。

苏音尘轻笑道:“你怎么还没走?

是我昨天没有和你说清楚吗?

还是你真的想睡我没有睡到觉得亏了?

如果是这样,徐大人我们可以下次再约的嘛……”徐英泉气得额头青筋爆都出来,瞪大了眼睛,怒道:“苏宴!”

苏音尘眸色陡然幽深,语气生硬道:“别叫我这个名字……”待他抬手再看向徐英泉时,却立马浮艳一笑,故作惊奇地反问道:“难道徐大人不是来阳春楼嫖妓的?”

徐英泉气得一张脸五彩缤纷,似乎被羞辱得忍无可忍,咬牙切齿道:“我昨夜就告诉过你,我是来叙旧的。”

“哦?

叙旧啊……”苏音尘拉长尾音,仿佛有种意味无穷的深意,说完以手抚额,眉眼一弯:“我给忘了。

这不是最近客人折腾得厉害,身体有些受不了……昨夜和徐大人您正说着话呢就忽然晕过去了,还得烦请徐大人见谅了。”

“苏宴,这几年发生了什么?

你当年为什么突然离开?

又为什么到阳春楼当一个……”三个月了,徐英泉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这阳春楼见他一面,结果眼前这个苏宴变了一个人,和三年前截然不同。

苏音尘眯了眯眼睛,看着徐英泉苦大仇深的脸,忍不住嗤笑一声:“你问我为什么?

其实也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宫学结束后,殿试得罪了陛下,日子过得拮据走投无路之下遇到了顾妈妈……幸好有顾妈妈收留我。

你看,我如今过的也不差啊,金钱如流水,我想要的话自然有人大把大把的送过来,权势嘛,能进我屋子的又有哪一个是普通人家?”

“你——你曾说过……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你忘了吗?”

听着苏音尘如今说话的腔调,徐英泉渐渐哑了声,他最受不了这副浮艳至极却又洋洋得意的神色,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我竟说过这样天真的话么?”

苏音尘一时忍俊不禁,笑得肆意张狂:“哈哈,谁都有年少无畏时,这种话当不得真的。”

徐英泉原本想着,苏宴如果有什么难言之隐,以自己如今在朝的地位,给藏经阁塞一个人还是没问题的,可苏宴他偏偏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他如何能不生气。

结果听了半天,忍了一肚子的火气,徐英泉气得扭过头不看他,僵硬道:“你若是还有当初的半分清傲气,不甘心一首呆在阳春楼的话,我也可与你指条明路,以你的才华,想出头并不难。”

苏音尘脸上的意外一闪而逝,转而客套地笑答:“嗳,徐大人客气了。

我如今吃香的喝辣的,金银珠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你怎么狠心推我入那艰苦的地狱生活中去呢?”

“你!”

徐英泉噌的站起来,指着苏音尘的鼻子说不出多余的话来。

苏音尘却洋洋自得笑着,徐英泉觉得自己被人气得脑袋发绿。

好你个苏宴!

自己好心给他找一份正经差事,他却说自己推他入地狱!

徐英泉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青,双眼差点冒出火星子来,愤愤甩了袖子,开始懊悔一时冲动来了阳春楼寻人,抹不开面子只好把锅推给别人。

“哼!

不可救药!

要不是安夫子百般请求,我才不会来这里!

好心当成驴肝肺!

就当我昨天的银子都喂了狗!”

“安夫子?”

苏音尘微微错愕。

安夫子是两人的授业恩师,当时苏音尘的衣食住行都是安夫子一手安排的,精心细致,对苏音尘可谓是亦师亦父。

听到他的语气终于正经起来,徐英泉犹豫一下,回了头看他,正撞见苏音尘蓦然浮现的一笑,眉眼弯弯,笑容温和,嘴上却调侃道:“那老头还居然活着么?”

那老头?!

好你个忘恩负义的狼崽子!

徐英泉气得差点吐血。

“你!

你怎可如此不分长幼尊卑!

他曾经给你添过被褥,给你送桂花糕和粽子,他甚至想把女儿许配给你……你这是忘恩负义!”

“你说安轻烟啊,那丫头喜欢你,安夫子本意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把女儿许给你了么?”

苏音尘起了身,走近徐英泉拍拍他的肩膀,好似安慰一般。

“今年那丫头就十七了吧?

到了成亲的年纪了。

大喜之日可千万记得要请音尘喝杯喜酒啊,明面上若不好请的话,我可以偷偷去,保证无碍你的声名。”

徐英泉气得脸都黑了,让开他的爪子,“我不喜欢她。”

苏音尘一脸苦恼:“那可不行。

安轻烟是我妹子,你不喜欢也得喜欢。”

徐英泉:“……”滚吧你!

见他沉默,苏音尘收敛了几分调笑的神色,正色道:“徐英泉,当初这门婚事可是你亲口应下的。

如今你要反悔,你可得顾及顾及自己的脸面!

再说,安夫子当年对你可也不差。”

徐英泉默了一瞬,闷声道:“我知道。”

徐英泉心道:这不是说你的事么,怎么又提到我的事情了?

他僵硬着身子,别扭问道:“苏宴,你到底怎么了?

当真不愿意回去了吗?”

苏音尘看着他,目光沉静,一如从前。

许久,他缓缓道:“你想听实话?”

徐英泉忙应道:“那是自然。”

苏音尘叹了一口气,徐英泉与他同窗十五载,自然知道自己的性子,那种蹩脚的理由自然骗不了他。

“徐施,我不是不想回去,我是回不去了。”

那一条仕途权位之路,一朝踏错,即是永坠泥沼。

徐英泉立马急了,追问道:“如何就回不去了?

我可以给你赎身,可以给你重新安排身份,给你在藏经阁安排职位,所有的这一切!

你可以重新来过。”

“没用的。”

苏音尘眸色悲凉,像是一眼看透了自己的结局,惨笑看着徐英泉,“很多人见过我,在阳春楼里。

那些人永远记得我的脸,记得我跳的第一支舞,记得苏音尘是阳春楼的头牌。

只要他们再次看到我,那些流言蜚语就永远不会散去,如影随形,若是被陛下知道了,就连你,也要随我一同定罪。”

徐英泉浑身绷紧,握紧拳头:“那——”苏音尘摇摇头,打断他:“徐施,你己经尽力了。”

徐英泉不得不承认苏音尘说的很有道理,正因如此他才绝望,心有不甘地咬牙问道:“当初,你为什么答应老鸨在阳春楼接客,为什么不找我?

不找安夫子?

既便去了阳春楼当个小厮什么的先讨生活不行吗?

你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活成这个样子?”

苏音尘遮不住眼底的悲凉,故而闭上了眼睛,沉了一口气,极为认真道:“徐施,我今天,你问什么我便答什么,绝无欺瞒,把一切都和你解释清楚。

但是,我请你下次别来了也别再问我这些我不想再提的事情,可以吗?”

徐英泉艰难的点了点头。

“当初,我心高气傲,听不下去陛下对我文论的指指点点,一时冲动,对陛下动了手。

若不是看在静霆王府的面子上,我恐怕出不了殿门……只是此后,朝廷内外无人敢用我,走投无路之下意外撞见了顾妈妈。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

后来进了阳春楼才知道天底下竟然还有养男妓的这种地方。

你以为我没想过离开吗?

可是我真的逃不开……她看上的就是我这张脸!

我轻信他人,这是我自找的。

我起初确实不愿意,一顿乱七八糟的折磨后,可能他们也觉得厌恶没了耐心。

于是,他们把我带到河边,把我的头死死按进水里,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如果死和接客之间我必须要选一个,我更愿意接客。

最起码我是活着的。”

他满目苍凉,动作缓和地披上红色外袍,坐在梳妆台前看陌生的自己。

“贪生怕死,经历过的人才知可怕。

没有经历过的人,不配说不怕死三个字。”

他蓦然一笑,抹了胭脂后的容色越发明艳动人,继续道:“后来,顾妈妈教导我作为妓子的才艺,我才明白除了诗书我什么都不会。

吹拉弹唱我学了两年才勉勉强强,而跳舞,更是一板一眼学了三年。

有时候我也很佩服顾妈妈,她可以磨我这一剑等了三年,这份耐心可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而有的事情,一旦踏出第一步,后面的就顺理成章多了。

什么诗书礼仪,廉耻心,甚至是良心,统统可以放下。”

“……我己经不能回头了。”

苏音尘己经上好了妆容,尾音是经久不散的怅惘。

对于当年才华过人的苏宴,眼前这个苏音尘,他到底是有遗憾的吧。

看着眼前红衣若枫,衣着华美,妆容精致的苏音尘,徐英泉突然觉得自己真的不认识他了。

苏音尘可以与客人嬉笑怒骂你侬我侬,可苏宴决不能。

苏音尘可以抹上脂粉违心迎合的陪笑,可苏宴决不能。

有些东西真的不一样了,过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就好比苏宴明明就坐在眼前,却好似今生都无法接近了。

“但你不同。

你身家清白,学识过人,以后前途无量,千万不要因为我而自毁长城。

你又不欠我什么……”红衣如火的苏音尘的落寞的眉眼,神色温柔地笑着,可笑容里徐英泉看到的全是凄凉,连他的尾音也渐渐沉寂。

徐英泉很想开口说点什么,然而,嘴皮子动了动,却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不多时,顾妈妈敲开了苏音尘的门。

她一来房间里就聒噪得很,一边以晚上有应酬的理由劝走了徐英泉,一边催促苏音尘赶紧排练明日晚宴上的舞蹈。

徐英泉向来看不惯顾妈妈的嘴脸,更听不得她的唠叨,然而也确实没有理由留在阳春楼,只好退了出去。

如今的苏音尘可是阳春楼的活的摇钱树,顾妈妈倒也不会对苏音尘怎么样,最多不过苛责几句也就罢了。

徐英泉回头看了一眼市侩聒噪的顾妈妈和静默安坐的苏宴,忽然觉得悲凉。

这一走,挚交两人,好似隔绝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