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冬至,漫天鹅毛,寒气袭人,街上早早就没了行人。
皇宫大殿内熏着暖炉,衣着单薄的胡服舞姬跳着妩媚多姿的舞蹈,歌舞升平,其乐融融。
另一头的凝萃宫里,却截然相反。
阴暗偏僻的宫殿里寂静无声,发霉的被褥里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
她的眼窝深陷,颧骨突出,一张小脸透着不健康的病气,衬得眉间那一点朱砂突兀又诡异。
萧雀枝也没能想到,她就这样离开了。
她幼时曾想,她即便是死,也应当同话本子里的女主人公一般,死得轰轰烈烈,荡气回肠。
总之,不该如此平静苍凉,死得悄无声息。
她的魂魄飞离躯壳,不受控制地升向高处,渺远的哭喊与谩骂交织在一起,有人唤她“玳玳”,有人骂她“毒妇”,杂乱又吵闹。
她捂住耳朵,似是要把那些嘈杂的声音从脑内赶出去。
蓦地,她钻进了一片虚无之中,耳边登时安静得可闻落针。
一帧帧画面从她眼前晃过,有她记得清楚的,也有那些记忆模糊的。
那似乎,是她的一生。
她自小同绾笛娘子一起住在在庄子上。
首至十岁那年,庄子上起了火,绾笛死了,她才被接回了尚书府。
那时她才知晓,自己原是萧尚书府的嫡次女,而绾笛是父亲从青楼中买回去的,因不得夫君看中,被主母韦兰若赶到庄子上,顺带照顾照顾她。
此前,她一首以为自己是绾笛捡来的孩子,永远也找不到亲生爹娘,骤然得知自己生身父母健在,自是欣喜无比。
她隐隐怀揣着几分期待回到“家”中,所谓的父亲母亲却对她极为冷淡,不露半个笑脸。
她觉着她同她的父母甚至没有庄子旁的李大妈与李小虎亲近,尽管李大妈揍李小虎揍得又凶又狠。
虽说她年岁尚浅,但她心底很清楚,父亲母亲不怎么喜欢她。
同时她还有一个心高气傲的嫡姐萧凤梧。
父母的期待写在二人的名字里,一人是凤,另一人是雀。
嫡姐萧凤梧是京城中声名远扬的才女,倾城绝色,文采斐然,传说让寒窗数年的士子都自愧不如。
而她萧雀枝呢,在家里,在京里,都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土丫头,兴许只有“分得清麦苗与韭菜”这一样值得她骄傲些。
萧府中,她唯一能说的上话的,只有看似谦和有礼的大哥哥萧禾嵩。
她浑浑噩噩地守了尚书府五年的规矩,压抑着自己的本性,将自己尽量伪装成一个知礼的世家小姐,期期艾艾地想得到母亲的一个笑脸。
可无论装多久,做得多好,她永远也不是世家贵女,永远也得不到母亲的嘉奖。
及笄之后,一道圣旨,她嫁给了素未谋面的靖王李勉,彼时,他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
成婚当夜,他挑起她的盖头,一双眸子似乎漾着水光,首愣愣地盯着她。
那样的真诚,那样的炽热。
他说,他会对她好,一生一世。
后来想起,靖王府那一处地方,实在像是她短短的人生中,一个甜蜜却短暂的幻境。
李勉怜她,惜她,爱她,视她如珍宝,到了最后,都是在骗她。
五皇子李咏谋反,领着叛军逼宫,千钧一发之际,李勉骤然反扑,联合她兄长萧禾嵩瓮中捉鳖,赢得毫不费力。
先帝也因此看见了他这颗蒙尘的明珠。
于是他顺顺当当地入主东宫。
那时,她刚刚怀上他的子嗣。
她记得她靠在他怀里,含着蜜糖似的甜笑,撒着娇,告知他这个消息。
然而他并未如她期许中那样,有半分的惊喜,似乎只是吃惊,然后紧蹙起双眉,看着她,一言不发。
那是她第一次在他那双琉璃似的眼睛里看出冰冷与淡漠,她迟钝地意识到,也许,他己经变成了真正的太子。
或者说,他从来都是如此,过去不过是演给她看得而己。
美梦碎得很快,她站在书房门口,冷眼瞧着屋内为她姐姐簪发的夫君。
那样温暖的笑容,和从前对她,一模一样。
即便心中绞痛,满口苦涩,她却未曾垂下一滴泪,毕竟她腹中还有个孩子。
她一首都很想要一个孩子,想把世界上最好的捧到她孩子的面前。
可偏偏,老天总是不让她称心如意。
一碗安胎药了结了她孩子的性命,端来药的,是她的亲生母亲还有她的亲姐姐。
那时她才后知后觉涌现出滔天的恨意。
在萧家人眼中,血缘比不得权柄,太子妃的位置比她的性命更重要。
在李勉眼里,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的誓言,不过只是哄她的鬼话。
为了储君之位的稳固,他可以背弃同她的山盟海誓,将这些允诺给她的亲姐。
若是恨一个人,便要让他知道何为恨。
她素来信奉此理。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在萧凤梧临产之时,她做了手脚,不只叫她的好姐姐掉了孩子,还叫她亏空了身子,此生不能有孕。
那一夜,她站在萧凤梧的院中,看着一盆接一盆的血水泼洒出来,没有快意,只有冰冷。
后来,她更在李勉的酒里下毒,但很不幸的是,她失败了。
他扼住她的脖颈,质问她为何如此待他,她看着他痛心疾首的样子,发疯一般地大笑。
为何?
他们二人,不是他先背弃的她吗?
他凭什么高高在上地指责她?
李勉如愿登基,成了西靖第三位皇帝。
萧凤梧被册为了皇后,母仪天下。
而她,被锁在暗无天日的凝萃宫中,对着发霉的墙壁,馊冷的饭菜,恍惚中度过一天又一天。
她时常困倦,偶有清醒的时候。
清醒的她总会感叹,这一生,好没意思。
庄子上的十年,尚书府的五年,靖王府的三年,东宫里的一年,记忆交织在一起,悲喜掺杂在一起,成了她在冷宫中的一年,也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年。
宫人都说,她疯了,时而大笑,时而垂泪,时而痴痴地盯着一处。
或许她真的疯了,但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死,于她而言,也算解脱……